張德厚的母親已經死了三天,屍體埋在後院,家中隻剩下他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近來他聽從鄰人的勸告,每天很少起床走動,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睡覺,這樣可以減少體力消耗,多活幾天。實際上他也沒有力氣多在院中走動了。他如今每天隻吃一餐,一直都處在饑餓狀態中,常常餓得心慌,頭上冒出虛汗,肚子也好像空得兩片合成一片,不時發出輕微的咕嚕嚕的響聲。
現在鍋裏還剩有一點食物。那是一件舊羊皮襖,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裏泡了兩天,又放在鍋裏煮了很長時間,終於煮得厚起來,鬆軟了,可以咬得動了。但是這塊皮子幾天來已經吃得差不多,現在隻剩下很小的一塊了。另外鍋裏還有一些蛆蟲,這是他學鄰人的樣子,從茅缸裏將蛆撈出來,在水裏洗淨。好在過去十二三天天天下雨,院子裏幾口空缸都灌滿了雨水,並不需要費力去井裏打水。
他把那煮好的一小塊皮子和一點蛆蟲熱了一熱,發現這食物不但不能吃飽,連吃個半飽都不夠,怎麼辦呢?地下還埋有一點糧食,那是香蘭從城外帶回來的,吃到如今,尚未吃完。母親活著的時候不肯吃,要給兒子留下活命。他為著救母親不死,還是陸續地煮了一些。每次煮包穀,他都要按著數來煮,先是煮一百顆,後來減到八十顆、七十顆。今天要不要把糧食挖出來,再煮一點包穀呢?盤算一陣,還是決定不挖,留待最後救命。
於是他決定再去撈蛆蟲。當他走到後院時,忽然看到有許多蛆蟲從母親埋葬的地方爬出來。原來他那時餓得一點力氣也沒有,請來幫忙的一位鄰居老人比他餓得更厲害,所以兩個人隻挖了個很淺的坑,就馬馬虎虎地將母親的屍首埋了進去。如今屍體已經腐爛,臭氣撲麵而來,蛆蟲也從屍體中爬出土外。他看了心中難過,哭了一聲“娘啊”!落下眼淚,無心再撈蛆蟲。
退回屋中以後,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個角落裏的老鼠籠。那也是他聽了鄰居的建議,把家裏的一個舊老鼠籠找了出來,想碰碰運氣抓隻老鼠吃。本來開封的老鼠已幾乎被人們吃光,可是近來城中人死得太多,老鼠出來吃人的屍體,又重新繁殖起來。而且由於人們在屋裏和院中到處捉鼠,吃過幾次虧後,老鼠也有了自己的辦法,不住在人家屋裏,倒住在宅子外邊,隻是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才來到屋中尋找東西吃。鄰居們捉到一隻老鼠後,往往當成一個喜訊互相傳播。張德厚受到鄰居的鼓勵,也安放了一個鼠籠。
現在他決定去看看他的鼠籠。他並沒有抱太大奢望,隻是姑且看一看罷了。不料當他走近鼠籠看時,果然有一隻很大的老鼠被關在籠裏,正急得不住地走動。他喜出望外,幾乎要大聲叫出來。可是他沒有叫,因為忽然意識到如今家裏已隻剩他一個人了。他把老鼠籠子拿過來,放進一隻水缸裏泡了一陣,一直等他確信老鼠已被淹死之後,才打開籠門,取出死鼠。取的時候,他還有點不放心,惟恐老鼠裝死,萬一突然跑掉,他就沒什麼好吃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鼠拿到一個鄰居看不見的地方,深怕被別人搶走似的,偷偷地將鼠肚子割開,取出腸子,將屎從腸子裏擠幹淨,然後把洗淨的腸子同整個老鼠一起放進小鍋中。煮的時候,他還不住地向外張望。院裏有一點輕微聲音,他都疑心有人來了,會搶他的老鼠,或者向他乞討一點鼠肉。幸好並沒有人來,院裏隻是風聲罷了。
鼠肉煮好後,他把羊皮和蛆蟲也熱了熱,盛在一隻碗裏。雖然沒有一點鹽,完全是淡的,但是也覺得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餐,仿佛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吃著吃著,他又想起了母親,想著她不能與自己一起享用,又心酸起來。後來他又想,要不要把煮的東西都吃光呢?他不想吃光,但實在是餓久了,這食物的誘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後,他感到多少日子來都沒有這麼飽過,決心重新碰碰運氣。於是他在鼠籠裏放進幾顆包穀,充做誘餌。起初擺了十顆,後來想想太可惜,取出三顆,隻剩七顆在裏麵。他想起老鼠常常是在夜間無人處活動,就把鼠籠提到後院的一個陰暗角落裏,希望今夜再捕到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
將鼠籠安置停當後,他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坐了下去。這時,母親臨死那一天的情景又重新浮現在眼前。母親當時已經餓得隻剩下皮包骨頭,連一點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用極小的聲音對德厚說:
“兒呀,你不要心疼我。如今這世道,活著還不如早死好,早死的人是有福的。你爹走得好。他走的時候我沒有跟他一起走,如今我要到陰間去找你爹啦。”
喘了幾口氣,她又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想著這開封城是不會久守了,不是闖王打進來,便是城內有人開城門迎闖王進來。不管怎麼,人們的苦日子快到頭了。兒呀,你要等著呀,媽是等不著那一天了。兒呀,你是孝子,我舍不得你,也想再看小寶他們一眼,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母親說的這些話,張德厚一陣心疼,忍不住滾下淚來。他又記起,母親曾三番兩次地對他說:
“我們兩代人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所以神靈護佑,讓媳婦帶著小寶逃出城了。”
當時德厚答道:“娘,德秀也逃出去了,招弟也逃出去了。”
“我不管那兩個姑娘。我說的是小寶,他是咱張家的一條根,隻要他逃出去,他媽把他拉扯成人,我們張家就不會絕後了。”母親有氣無力地哭了一陣,接著說:“兒呀,省城一旦解圍,你要立刻去尋小寶和你媳婦回來,還有你妹妹和招弟……你千萬記住啊!”
德厚哽咽著說:“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們接回來,讓小寶好好讀書,日後長大成人,魁名高中。妹妹出嫁的事,我會妥當安排,請娘放心。”
母親的聲音更加低弱,隻見她嘴皮抖動著,又說了句“你記住啊,記住啊”,隨後就不再說話了。張德厚俯身一看,母親已經斷氣。
現在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覺心如刀絞,又揩了一陣眼淚,才慢慢地平靜下來。他轉頭看看案上放的那些書,已經積滿了灰塵。他把書上的灰塵拂去,不禁心中又想道,今年科場誤了,不知下一次科場是否還可以趕考,說不定鄉試榜上題個名,也不辜負了父母的養育之恩。由於身體衰弱,他已沒有精神再去看書。這時覺得十分疲倦,他就又倒在床上,睡下去節省體力。不知不覺地他進入了睡鄉。
仿佛過了一陣,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貢院參加鄉試。抬頭一看,隻見妻子正在替他收拾考籃。母親在上房對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燒香磕頭,虔誠地替他許願,望神靈保佑他這次能考中舉人。母親許願以後,妻子已經把考籃收拾停當,也來到上房磕頭許願。然後一家人將他送出大門。分明是大人事前教會的,隻見小寶跑出來對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夢見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寶的頭頂說:“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歡。”
小寶說:“我也喜歡。你要考中的,考中的。”
母親說道:“小孩嘴裏掏實話,看來這一次你是要考中的。”
他離開了家,自己提著考籃往北走去。在貢院大門外,已經熙熙攘攘,滿是趕考的秀才。許多人都有仆人相隨,有的人還帶著書童。雖然仆人和書童都不能進入貢院,可是那氣派卻顯得很闊氣。他正要提著考籃向貢院大門走去,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連叫了兩三聲,他才聽清楚是熟識的聲音,但總沒看見是什麼人。那聲音繼續在叫,他就答應了一聲。隨著這一聲答應,他突然醒過來,怔了一下,睜開眼睛,才聽清楚叫他的人站在窗外。原來是東鄰和西鄰的兩個鄰居。兩個人的聲音都十分焦急和驚慌,叫道:
“張秀才,張秀才!你快點起來,黃河決口了!決口了!滿城人都在說黃河決口了!”
張德厚忽然坐起,連聲問:“真的?真的?”
馬家寨地勢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馬家寨的河堤被官軍掘開之後,流勢更猛,直向東南奔騰而下。在開封西北大約十裏處,兩股黃流彙合一起,主流繼續向東南奔湧而去。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沒了開封西郊和東郊的大片地方,又從西郊流向南郊。
自從馬家寨和朱家寨的兩個口子掘開以後,朱家寨以下的黃河水勢漸漸地小了。黃河從兩個口子轉移河道,而在開封城北和城東則發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聲音,在開封城中心都可以聽得清楚,十分嚇人。
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凡是走得動的都登上北城、東城和西城觀望水勢。還有人用梯子爬上了大相國寺的大雄寶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鍾樓和鼓樓,更有幾個力氣大一些的年輕人爬上了鐵塔的上麵第二層。但爬上這第二層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夠爬上鐵塔頂層的人,這時已是一個也沒有了。
這時已是下午申時左右,慘淡的斜陽照著茫茫黃水,淹了郊區,漸漸地向城牆逼近。
黃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陳永福和他的幾個將領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黃澍最關心的是闖、曹人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東走去,那裏也可以望見城北和城東許多地方的義軍營盤。他們看到許多義軍已經逃走,有的義軍轉移不及就被黃水淹沒了,人馬的屍體浮在水麵上。黃澍和李光壂拍手稱快,說道:
“好了,好了,開封得救了!上天保佑,開封得救了!”
幾天前黃澍秘密地派人向巡按禦史嚴雲京送去蠟丸書,送書人沒有返回,河北的消息杳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是不是那個人中途被闖王的人馬捉去?是不是過黃河的時候淹死在黃水中?現在看到黃水滔滔而來,他不但放下心來,而且還為自己慶賀。他想著事過之後,朝廷對“壬癸之計”必將重賞,今後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黃昏以後,大水湧到城邊,西城和北城的羊馬牆,有很多地方被水衝塌或泡塌。洪水越過羊馬牆,到了城根。城北關還殘存的少數空房,很快就倒塌了,有些木料隨水漂走。黃水開始從北月城門的縫隙中流入月城。黃澍和李光壂趕快來到北城門上。雖然如今城中燈油用盡,沒有燈光和火把照亮,可是憑著陰曆十六的月色,他們還是能看見月城內已經到處是水,雖然不深,卻在不斷地往上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