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1 / 3)

在八月中旬,李自成完全知道開封城中的絕糧情況,所以聽了田見秀的建議,馬上同意。經過必要的準備,他命人射書城內,要城中放出老弱婦女逃生。在約定放老弱婦女出城的這一天,他臨時傳令,凡婦女領了賑糧後願意返回城中的,聽其自便,將士們認真保護,直到難民進入城門為止。那時他正帶著宋獻策在南門外不遠的地方巡視,聽雙喜向他稟報:將士們在私下談論,說這樣辦法過於寬了,不知大元帥為什麼如此思慮不周。他微微一笑,向雙喜問道:

“你也不懂這道理麼?”

雙喜立即在馬上恭敬回答:“回父帥,孩兒懂得。”

“你懂什麼?”

“看來婦女們帶糧食回城對守城有好處,可是帶回的糧食很少,無濟於事。每個婦女們的嘴都貼著肉告示,到處宣揚闖王的仁義,城內的軍民還有心固守城池麼?”

李自成點點頭。停了片刻,他收了臉上的微笑,對左右親兵們說道:

“凡是要返回城中的婦女,都是城中有親人牽腸掛肚的。她們想用攜帶回城的一點點糧食去救親人,情願同親人餓死在一起也不願單獨逃生。但願攜糧回城的婦女,進了城門以後,糧食莫被兵丁搶走!”

一個親兵大膽地問道:“大元帥,下一步該怎麼辦?還要這樣不冷不熱地圍困下去?還打算圍困多久?”

闖王說:“怎麼,你等急啦?好的,快有眉目了。”

李自成沒有明白答複親兵的問題,親兵不敢再問了。

城中停止放老弱婦女之後,在李自成的大帳中曾開過一次機密的軍事會議。多數人主張攻城,但李自成沒有采納。兩次攻開封都受了挫折,尤以七個月前那一仗圍攻多日,極其慘烈,將士死傷很多,終未攻克,給李自成的教訓很深,所以聽了眾人的討論之後,他慢慢地說:

“既然開封不肯投降,我軍久屯堅城之下,士氣也難免疲塌,當然以趕快攻城為宜。可是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辦法,也不能指望用大炮打開城牆,多半要靠用幾十架雲梯爬城。這樣辦法不管能否成功,我軍將士死傷必然更為慘重。倘若仍然不成,我軍士氣大挫,也難再留在開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樣,李自成態度冷靜,顯出深謀熟慮的神情,不肯將他所擔心的事全部吐露。牛金星和宋獻策一聽口氣,都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原來他們也是讚同攻城主張的,擔心拖延日久,士氣不振,而曹營如今已經有了不少怨言,日久必然會軍心不穩。如今他們看見大元帥態度持重,明白他一則顧慮將士死傷過多,二則顧慮萬一再不成功,威望大敗,元氣又傷,對今後頗為不利,甚至會促使曹操早日離去。他們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再說攻城的話了。李過是積極主張攻城的,在大家沉默中等了片刻,忍不住向宋獻策問道:

“軍師,你也不主張馬上攻城?”

宋獻策微笑說:“城還是要攻的,不攻就不會破。但大元帥不欲將士流血過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緊的是,選擇一個攻城的最佳時機,以較小的傷亡攻破開封。我想,倘若再遲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時候,我軍輕輕一攻,城內瓦解,城頭自潰,當然更好得多。那時倘若仍須靠雲梯爬城,城上軍民將無力拚命廝殺,定會有人豎起白旗。一處豎起白旗則全城自潰,此即所謂瓜熟蒂落之勢。”

牛金星接著說:“軍師之言,頗中肯綮,也深能領會大元帥對攻城主張持重之意。況且,此次圍困開封,並非徒為子女玉帛,而實欲據汴京以號召天下。故與其經過惡戰,使開封極其殘破,處處成為廢墟而後得之,不如保全宮殿與官府衙署無損,街市邸宅完好,得之之後,稍加恢複,大體上仍是汴京氣象。將來破西安,破北京,都將照此行事,決不取名城於灰燼之中。”

李自成聽宋獻策和牛金星說話時候,眼角微露笑意,頻頻點頭,隨後向李岩問道:

“林泉有何高見?”

李岩本來想著如今攻城,守城軍民大概不會有堅強抵抗,破城不難,而城中百姓每日可以少餓死幾百或上千的人。但是他看見闖王的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說話中連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說:

“再等候數日看看情況不妨。”

拖了幾天之後,一交九月,開封和上遊一帶開始下起連陰雨來。在雨中,火藥和引線容易發潮和直接被雨水淋濕,弓弦也因潮濕而鬆軟,城壕又灌滿了水,攻城的事沒人提了。

到了九月十四日,天氣完全放晴。李自成看見近來士氣低沉,傳出不少怨言,而曹營的情況更壞。他想著眼下攻開封大概已經是瓜熟蒂落的時候,便在早飯後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隻有劉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參與密議。他們要討論的是如何處理入城以後的各種問題,特別是如何處理跟曹營的關係。李自成希望開封不要受到太大的破壞,很擔心曹營進去以後,放火燒毀房屋,隨便搶劫殺人,擄掠和奸淫婦女,會使自己失去中原人心。雖然過去已經有了口頭約定:破城之後,曹營要占領鼓樓以東和以南的地方,這些地方雖然沒有北城和西城重要,可是富人依然很多,也有不少大紳士和大商人住在這裏。倘若一把火燒得不像樣子,如何能夠據開封以號召天下?另外,如果曹營人馬進城之後,不按約定,多占領了一些地方,又怎麼辦?這些問題說起來容易,實際處理起來卻不是那麼簡單。更重要的問題是,幾個月來闖營和曹營之間的矛盾逐漸顯露,而現在更是非重視不行了。

由於要討論這些問題,所以今天的會議特別關防嚴密。會議在大元帥的大帳裏召開。在李自成的大帳周圍有一些較小的帳篷,吳汝義、李雙喜和一些文武就在裏麵辦公。前邊是親軍的帳篷,在親軍帳篷外邊橫著兩座箭樓,把住入口,算是大元帥府的轅門。在平常日子裏,一般將領可以隨意出出進進,但今天都被擋在轅門外邊,不許隨便進去。

就在這時,王長順來到了大元帥行轅,還帶著一個農民裝束的老人。到了轅門口,正要往裏邊走,沒料到兩個哨兵竟來把他擋住,說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進去。裏邊有重要會議,不許閑人進內。”

王長順把眼睛一翻,說:“你們兩個後生,怎麼知道我是閑人?”

在闖王老營中,沒有一個人不認識王長順。而且不管平時跟他熟不熟,都對他相當尊敬。這不僅因為他是闖王的舊人,多年來立下了數不清的汗馬功勞,而且也因為他為人耿直,樂於助人。就拿最近的事來說:王從周要周濟親戚,沒有銀子,王長順就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五兩銀子給了從周,這故事已傳遍老營,使人敬佩。如今那兩個把轅門的哨兵聽了王長順的話以後,趕快賠笑說:

“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閑人,可是剛才中軍吳將爺有令,不管是誰,一概不許放入轅門。王大伯,我們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長順聽了,覺得這話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談的事情實在十分要緊,刻不容緩,倘若耽誤了,說不定幾十萬義軍和開封城以至往東南去許多州縣的父老百姓都要遭殃。他用緩和的口氣說:

“我跟隨闖王多年,你們說的我全明白。可是我今天有機密大事,必須馬上稟報闖王。你們看我帶來一個人,要是沒有緊急大事,我不會把他帶來親自叩見闖王。你們不要擋我,闖王不會怪罪我的。”

哨兵又賠笑說:“王大伯,你是大元帥的舊人,我們知道你平時可以隨便見大元帥,也可以隨便見夫人。隻是今天吳中軍一再囑咐,不能隨便放進人去。”

王長順想了一下,轉了話頭說:“這樣好了,我進了轅門之後,不去元帥大帳,隻當麵同吳中軍或雙喜小將爺談一談,這總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長順畢竟不是一般的人,就放他和那個莊稼人走了進去。

誰知走不多遠,遇到第二道崗哨,王長順又被擋住。這兩個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對他們說:

“我知道如今闖王的大帳中正在商議機密要事。我不去大帳,隻要見一見吳中軍或雙喜小將爺。”

哨兵說:“請你老在這裏等一等,我們去傳報一聲。”

隨即有一個哨兵去到雙喜帳中,又去到吳汝義帳中,出來後說:“雙喜小將爺奉命到曹營請曹帥去了,吳中軍現在事情很忙。”

王長順多少有點惱火,說道:“不管吳中軍忙不忙,我這事比什麼事都吃緊,都重要。你告訴吳中軍,就說我老馬夫王長順來見闖王,請他傳報。我不是為自己的事情,是為全營的吉凶安危,也為幾百萬老百姓的性命來的。”

哨兵說:“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帥大帳裏確實在商議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麼要緊,橫豎不過是替百姓說句話,請闖王放賑救濟饑民罷了。這些話,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說給闖王都是一樣。”

王長順將眼睛一瞪,說:“你們瞎猜什麼?我要對闖王說的事你怎麼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緊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長順動了火,不敢得罪,忙說:“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稟報吳中軍,行不行?”

王長順雖然惱火,但想到目前情形確非昔比,一般將領要見闖王,都不像以往那麼容易,得一層一層往裏傳報,特別是要先通過吳汝義或雙喜。先見了他們,經他們點了頭,傳報了,才能見到闖王。這麼一想,他的氣消了,於是說道:

“這是新規矩,我明白,不能怪你。好吧,我再等一等,你速去傳報吳爺。”

哨兵進去不久,就同著吳汝義的一個親兵頭兒一塊兒出來。那親兵頭兒滿臉堆笑,同王長順打招呼說:

“王大伯,請你老等一等,今天我們吳將爺十分忙碌,馬上不得閑空,等一會兒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見麵。”

王長順說:“你再替我傳稟一聲,就說我有極其重要的事要當麵稟報吳中軍,請他轉稟闖王知道,不能耽誤。”

那親兵頭兒見王長順的口氣和神色都很嚴重,又問道:“王大伯,真有很緊急的事情?”

王長順說:“誰還騙你這小子?王大伯跟著闖王打天下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我能騙你?趕快去向吳中軍傳報,確實不能耽誤!”

那親兵頭兒正要回去傳報,卻看見吳汝義拿著一疊文書,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帳篷,往大帳去了。王長順失望地歎一口氣,對背後的老農民說:

“如今老營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們隻好再等一陣吧。”

於是他們退回兩步,找一個地方蹲了下來。過了一陣,看見吳汝義又從大帳中出來,走回自己的帳中。王長順又讓哨兵傳話,隨即那個親兵頭兒又出來了,對王長順說:

“吳將爺吩咐,說他眼下不得閑,請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飯,吃過午飯再來見吧。”

王長順聽了這話,知道沒有辦法,隻好帶著老農民轉身回去,準備吃過午飯再來。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往年局麵不大,規矩也不多,他什麼時候想見闖王就見闖王,吳汝義這些人更不在話下,而如今得一層一層,先見這個,再見那個,不像往日那麼容易見到闖王了!

他回到自己馬棚前邊的小帳中坐下後,一個同他要好的馬夫頭兒問道:“見了闖王了麼?”

他搖搖頭:“闖王有事兒,還沒有見到。”

“闖王不在老營?”

“在,在他的大帳中。”

馬夫頭兒笑道:“既然闖王在他的帳中,你就衝進去把你的緊急事情當麵一說,不就完了?”

王長順沒有回答,從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著,一截一截掐斷。那馬夫頭兒不曉得他的心事,又說道:

“我還記得,在商洛山中,石門穀杆子叛變,你跑去見闖王,被李強擋住了路,你大吵一頓,推開李強就往裏衝。那時闖王正在睡午覺,聽見吵鬧,連鞋子都穿不及,就出來將你請進去,還把李強罵了一頓。你今天怎麼啦?哼,別人不讓你進,你就不敢進了!”

王長順罵道:“你懂個尿!如今不是當年了。”說罷,他不理這個同伴,就同身邊的老農民談起話來。

這個農民姓趙,住在閻李寨西北二十裏左右的一個村莊裏。他原是一個老河工,每年帶著一批農民到黃河堤上搶險修堤。今年因為打仗,官府自然沒有力量去過問黃河搶險的事。義軍將領都是陝西高原上的人,不曉得黃河險情的關係多麼重大,所以也沒有認真去管。往年每到這個時候,開封附近一帶,少則幾萬人,多則十幾萬人上堤搶險。而且從春天就開始準備了搶險的各種物料。今年春天全沒準備,現在堤上也隻有少數民工和少數義軍的巡邏人馬。應該備用的各種搶險用具隻是馬馬虎虎地備了一點。昨天王長順在向百姓買草料時遇見了這個老趙,談起黃河的險情,王長順很擔心,便讓他今天來一趟,要帶他親自見闖王說一說。沒想到闖王沒見著,連吳汝義也沒見著。這時兩個老頭子在帳中坐著,又談起了黃河險情。據老趙說,今年秋汛來勢很猛,目前離堤岸已隻差二尺,如果上邊下雨,水還會猛漲,即使不下雨,萬一起了北風,浪頭直衝堤岸,十分危險。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搶險的物料也缺,萬一決開口子,不但開封周圍不保,往東去的許多府、州、縣都要被淹。

王長順的帳中還有些別的人,原來都在各自談話,後來聽到老趙的話,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望著這位陌生的農民。他一說完,大家就要求王長順無論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將這番話稟報闖王。萬一吃過午飯仍然見不到闖王,一定要找到總哨劉爺或總管高爺,將話說明。

王長順走出帳外,望望日頭,看見離吃午飯的時間還早,就對老趙說:“這裏離黑崗口隻有十幾裏路,咱們兩個騎馬去那裏看看如何?”

老趙說:“那太好了,我也是實在放心不下。雖說我住在黑崗口西邊,黃河決了口子淹不到俺們村莊,可是我當了半輩子河工,看見如今那水勢,我真是擔心哪!”

王長順立刻吩咐自己的親兵,牽來兩匹馬,他和老趙騎了上去,帶著幾名親兵,就向黑崗口方向奔去。

天氣十分晴朗,秋陽照著浩渺無邊的黃河。王長順和老趙立馬在黑崗口的堤上,望著大水。黃水不斷地翻滾打旋,水麵上衝來了各種死屍、樹木和木料,還有些破家具也隨著浪濤浮沉。有些死屍和什物被衝到岸邊,打個回旋又向下遊衝去。幸而此刻風勢很小,而且是東北風,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濁浪拍擊著黑崗口的堤岸,依然發出震駭人心的澎湃聲音。

向遠處望去,但見十幾條大船和許多小船,張著白帆,靠著輕微的風力,緩緩地沿著北岸向西邊駛去。自從開封圍城以來,南岸已經沒有船隻,大小船隻都被官軍弄到北岸去了。如今這十幾隻大船和許多小船載著卜從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幾千斤火藥往黑崗口對岸的西邊運去,準備破壞南岸的河堤。他們要破壞的地方在黑崗口東邊,但是因為水流迅急,他們必須先到上遊很遠的地方,然後放船順流而下,駛到黑崗口的東邊靠岸。王長順們手搭涼棚望了一陣,並沒有想到這就是破壞南岸河堤的官軍,還以為這是官軍運送糧草的船隻,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們驚心的是滾滾黃流,不停地衝打堤岸。老趙說:

“你看這水麵要比堤內平地高得多,要是一旦決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著突出在水裏的堤壩,說:“這叫做埽。往年一到春天,就要從幾百裏外運來石頭,加固沿岸一個一個埽壩。今年因為打仗,沒人管了。你看,有些石頭竟扔在堤裏邊。現在這埽壩十分危險,萬一衝毀了幾塊石頭,就會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樣,裏邊裝滿了泥土和石頭,哪裏有險情,在哪裏拋下去;一旦決了口,就拚命地往裏拋,一麵擋住洪水,一麵搶修河堤。如今這裏雖然也堆了許多草包、麻袋,可是遠遠不夠用。往年這時候,大堤上到處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的沒有多少人,萬一決口,搶都搶不及。這黃河不同於別的河,一個螞蟻洞就可以把河堤衝毀,那時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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