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工每指點一個地方,說幾句話,王長順就跟著點頭,心裏增加了新的憂慮。他生在陝北米脂縣黃土高原,離黃河很遠,後來雖曾跟著李自成的部隊越過黃河到了晉南,又越過黃河到了豫西,但那兩次都是在冬天,河水很窄,又結了堅冰,看不到洶湧的浪濤。現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黃河漲水,奔騰洶湧,寬闊無邊。他確實感到害怕。這時隻見老河工又指著東北方向說道:
“封丘就在那個地方,明朝的督師大臣就駐在封丘。聽說那裏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過河。”
王長順心裏想道:他們現在不曉得有什麼詭計,如果他們又像六月間那樣,偷偷在朱家寨決一個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來。又看了一陣,王長順便問堤上的巡邏義軍,今日的水勢比昨日如何。一個小頭目告他說,今日已經落下去半尺深,看來水勢還在往下消。王長順心裏稍覺寬慰,可是老趙卻馬上搖搖頭說: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上遊是不是又要下雨?縱然不下雨,如今水勢這麼猛,堤岸又沒有修,還是可以衝開口子。哪怕這水再消下去三尺,還是比堤內的平地要高出許多,比開封城也要高出兩三丈。萬萬不可大意!”
王長順聽了這話,剛才的一點點寬慰心情一掃而光了。他忍不住對巡邏的義軍說:“你們要日夜有人巡邏,千萬不可大意。這裏人少,我回去稟明闖王,他一定會派眾多的人來到堤上。”
說了以後,他不敢耽擱,帶著老趙和親兵們奔回閻李寨。
這時已經中午過了。王長順同老趙趕快吃了午飯,又去見闖王。進了轅門,知道闖王也吃畢了飯,仍在同文武親信議事。長順隻好先找雙喜。雙喜問明來意,也覺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畢竟年紀太輕,對黃河的事情毫無所知。他說:
“王大伯,事情雖緊,可是大元帥正在商議軍情。明天再稟告他,行不行呀?”
王長順有點惱火,說:“小李爺,你現在官大了,就不聽我這個大伯的話了。要不是萬分緊急,我決不會幾次三番來求見闖王。我難道是閑得發瘋,隨便來見大元帥說閑話的麼?這黃河不同於我們米脂縣的小河,隻要堤上有一個小漏洞,就會河堤崩塌,變成大的水災,許多府、州、縣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離。你千萬立刻稟報闖王,說我有緊急事兒求見。”
雙喜這才讓王長順坐在他的帳中等候,自己立刻進大帳去了。
上午羅汝才和吉珪來到以後,軍事會議繼續進行。曹營將士因久屯開封城外,士氣十分疲塌,加上長久陰雨,燒柴困難,差不多將老百姓的門窗和家具都燒光了,對於跟著李闖王圍開封之事怨言日多,離心離德。幸而曹操照顧大局,盡力維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煩意亂,巴不得趕快結束這場戰爭。所以一討論攻城的事,汝才滿口讚成,而且也認為破開封確實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反對再拖時間。他還說:
“大元帥,這座繁華的東京汴梁,堅守到現在,就好比一盞燈油快要著幹,隻要輕輕吹口氣兒,它就熄啦。困難的是四麵城壕已經灌滿了水。我們要在攻城之前,從宋門附近掘開惠濟河口,將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土,在水中填出路來。如今弟兄們一個個悶得心慌,隻待大元帥攻城令下,準定全營歡騰。”
李自成原來擔心羅汝才可能對攻城事三心二意,聽了他的話,意外高興。當下商量一二日做好攻城準備,明日夜間掘開宋門外被堵塞的惠濟河口,泄走東、北兩邊城壕的水。當然短時間要將水泄幹不可能,隻求從北城到東城地勢較高的地方,城壕水減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當李雙喜為王長順來見的事走進大帳時,闖王同大家正討論破城以後的事。因為羅汝才提出希望將南土街到曹門一帶也分給曹營占領,闖王不好當即拒絕,正感心煩,對雙喜揮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長順求見的事,立刻退了回來,對王長順說:
“大伯,你在我這裏稍等一等,會議快完了。會議一完,我就傳稟。”
王長順無可奈何,隻好坐在雙喜帳中焦急地等待。大約過了兩頓飯的時候,會議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從大帳中出來,一直送出轅門,看著他們上馬以後,才返回大帳。王長順一眼望見闖王送曹操回來,正打麵前走過,跳起來就要去向他稟報。雙喜忙將他拉了一下,使了一個眼色,說:
“大伯莫急,讓我去稟報吧。”
雙喜往大帳中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大元帥知道了。”
王長順極為驚奇:這麼大的事情,闖王竟然不急,隻說“知道了”,難道“知道了”三個字就能保住大堤不開口子麼?他忍不住推開雙喜,一橫心衝出帳去,一直跑到大帳門口,大聲叫道:
“大元帥,老馬夫王長順有急事求見!”
跟在後麵的雙喜大驚,趕緊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脫了雙喜的手。這時隻見闖王已經走出帳來,王長順迎上去,由於著急,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叫道:
“闖王!闖王!……”
李自成見王長順急得這樣,倒覺得很有趣,停下腳步,麵帶微笑地望著他。王長順見闖王對他的魯莽行動並未生氣,心中稍安,說道:
“闖王,我找你好幾趟,好不容易才來到你的麵前。我有大事,特來向你當麵稟報!”
李自成說:“剛才雙喜已經跟我說了,黃河水勢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險。我已經知道了。”
王長順說:“闖王,大元帥,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誤就晚了!”
李自成問道:“你看果真有險麼?”
王長順說:“我也不懂黃河水性,是一個老河工老趙跟我說的。他半輩子在黃河上護堤搶險。他的話決不是隨便說的。我早飯後就把他帶來,要他跟我親自向大元帥稟明。可就是見不到你啊,我的闖王!如今你還沒有坐江山,我這個老馬夫,馬夫頭兒,有事要見你就這麼困難。有朝一日……”他說到這裏,心情過於激動,不由地滾下眼淚,說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動,依然麵帶微笑,望著王長順親切地說:“我真是今天有重要軍事會議,是為著我們全軍的。”
王長順說:“我知道大元帥的軍事會議是為著全軍的,可是我今天要稟報的事情也是為著全軍,為著無數百姓。”
李自成帶著溫和的笑容和隨便的口吻說:“長順,你以後有緊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別人傳報啦。隻要我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兒,我一定馬上見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樣無拘束地跟我說話。你是我們老八隊的老弟兄,我怎麼能不見你呀?”
王長順聽了這番話,越發動了感情,說道:“闖王,我知道你念舊,不會忘記我這老八隊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長順雖是大老粗,卻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經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戰將如雲,謀臣如雨,像我這樣的舊人上千上萬,如果都像我這樣亂闖亂說,還成個什麼體統?誰要見大元帥,一層一層傳稟是理之當然。人物大啦,不這樣怎麼辦呢?要不是今天為著黃河的事情,我定不會兩次三番闖進轅門,要求親自向你麵稟!”
李自成說:“好了,這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現在我還要到禹王台去部署軍事,不能同你多談了。”
王長順說:“闖王,部署軍事雖然重要,但這事也千萬馬虎不得。萬一今夜出了事情,黃河決了口,後悔就來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見王長順這麼任性,心裏很不高興,便笑著插話說:“長順,你這樣想著軍民百姓,確是難得,不過咱們大元帥如今日理萬機,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了。這件事隻要大元帥記在心裏,我也記在心裏,今晚派將士上堤防護,不就行了?”
王長順仍不放心,說道:“既然大元帥要去禹王台,就請總哨劉爺、總管高爺去堤上看看如何?”
劉宗敏沒有答話,高一功也沒有答話,因為馬上就要進攻開封,他們兩個人身上的擔子都很重,都在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獻策便笑一笑,說:
“長順,我現在先跟著大元帥到禹王台去一趟。回來以後,我親自到黃河堤上看看。我在開封住過幾年,黃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記在心中就是了。”
王長順還要說話,闖王同牛、宋及眾將不再停留,走出轅門,飛身上馬。王長順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開封府人,應該清楚黃河的水性,上午聽說也在這裏開會,怎麼這會兒沒見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卻見闖王在馬上回過頭來,吩咐吳汝義說:
“子宜,你派一個得力頭目晚上率領五百人到堤上巡邏,不得有誤。”
吳汝義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長順大失所望:這五百人遇到決口,如何能夠搶救?他大聲說道:
“闖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闖王等人的戰馬已經出寨,飛馳而去。王長順見這一行人馬,前後有數百精兵護衛,十分威風,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三年前闖王去石門穀的情形,那時隻有三十個人跟隨,今日局麵確實大大不同往昔了,他不覺歎了口氣。過了片刻,吳汝義見他仍站在原地,望著騎兵背影發呆,對他說道:
“長順,你還看什麼呢?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長順說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應該懂得,他到哪裏去了?”
吳汝義說:“他吃過午飯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進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邏的人我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長順又歎一口氣:“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麼長的河堤,五百人濟什麼事啊!”
約摸初更時候,李自成同宋獻策,帶著雙喜、李強和兩百名親兵匆匆趕回閻李寨。
下午,他和宋獻策去了幾個地方,親自部署了攻城軍事和入城後的一些措施。牛金星陪他出寨後,就去曹營同曹操繼續商議入城後的一些具體問題。劉宗敏和高一功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也沒有跟隨他轉回老營。
他走了幾個地方後,來到開封南門外的繁塔寺,同田見秀和李岩商量入城後如何救濟饑民的事。田見秀本來駐在應城郡王花園,因為近十幾天來雨水很多,那裏地勢低窪,所以他留下一部分人馬在那裏圍困曹門,自己帶著另一部分人馬移駐到繁塔寺一帶。李岩是吃過午飯就到了他這裏,商量破城以後如何把部分婦女、兒童護送出開封城,暫時寄屯繁塔寺、禹王台一帶,該賑濟的賑濟,該收養的收養,使他們不致餓死,有病的就給治病,等城中秩序安定之後,再遣送回城。這事情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要搭許多帳篷,要到各條街巷去把那些害病的、快餓死的、已經不能行動的婦女、兒童都送出城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由於田見秀心地善良,最樂於做這種好事,李岩在這方麵較有經驗,所以李自成將這任務就交給了他們兩位。現在李自成聽了他們商量的各種辦法,覺得十分周到,一一點頭認可。
這時天還沒有黑下來,李自成趁著心中高興,便想到寺內各處走走。從去年十二月下旬到今年正月,曹操的老營曾經駐紮在這裏,那時李自成來過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來商量事情,從未到寺內各處看過。而且因為曹營擄掠了很多婦女,無論禪房、齋堂還是寺外的帳篷,都是每日笙歌管弦,酒宴不斷。李自成一見這種場景,心裏就很不高興,雖然麵上不能露出來,卻也無心再在寺內各處遊覽。如今田見秀駐在這裏,既沒有一個從農村擄掠來的婦女,也沒有隨便從農村搶來的牛、羊。兵營是兵營,禪房是禪房,隻有田見秀和少數親兵住在寺內,其他所有將士都住在帳篷中,不許騷擾寺院。寺裏還有幾個老和尚和兩三個年輕和尚沒有逃進城中,仍然按時念經禮佛;每逢初一、十五,仍然撞鍾。每日早晨誦經時候,鍾聲、磬聲、木魚之聲傳出大雄寶殿,使人感到在這荒亂年頭,惟有這繁塔寺倒是一片清靜佛地。
李自成在田見秀、李岩和宋獻策的陪同下,登上繁塔,觀看了一陣風景。下來以後,又走進大雄寶殿,忽然看見這裏放著一張小桌,兩把小椅,桌上擺著象棋。李自成少年時候對象棋也很有興趣,後來起義了,練兵打仗,天天忙得不亦樂乎,就沒有工夫再下棋了。現在他不覺走到棋桌旁看了一眼。
桌上是一盤殘棋。紅棋車、馬、炮各有一個,還有一個過河卒,正在圍攻黑棋的老將,黑棋士相不全,雖然也有一馬一炮,顯然很難招架。李自成回頭問道:
“玉峰,你同誰在下棋?”
田見秀笑著說:“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殘棋沒有下完,聽說你來了,我們就不再下了。這老和尚很細心,棋照樣擺在這裏,等著明天再下。”
闖王笑道:“你倒真會忙中偷閑。大軍諸事紛雜,還有閑心下棋,真會享清福啊。”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李自成又問道:“誰是紅棋,誰是黑棋?”
田見秀說:“我走的是紅棋。”
李自成說:“你快贏了。老和尚已經不好招架了。”
田見秀說:“下棋的事千變萬化,我常常認為自己棋勢很好,就快贏了,誰知一個疏忽,棋勢馬上改觀,反被老和尚贏了去。”
李自成聽了這話,覺得心裏一動,忽然想起了王長順對他說的話。他本來準備趁著黃昏之前趕回閻李寨去,這時變了主意,說道:“玉峰,林泉,我還有一件事要同你們二位商量。走,咱們幹脆到玉峰的房裏再去看看。”
田見秀笑著把他們帶到自己的臥室。這是一間禪房,房內僅一張繩床,一張破方桌,幾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磚地掃得幹幹淨淨,不見灰星。靠後牆有一張破舊條幾,部分漆已剝落,擦洗得一塵不染,上邊放著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鍍金佛像,袒露右臂,趺坐蓮花寶座,神態慈和、安詳。佛前供一舊銅香爐,兩旁一對錫燭台,插著紅燭。蠟燭沒有點燃。爐中插著一炷香,輕煙嫋嫋上升,清幽的香氣散滿小房。李自成一進來就笑著說道:
“玉峰,你這哪裏像是一員虎將住的地方!”
田見秀也笑了,說:“如今身在大軍之中,圍城半載,難得有這樣清淨地方,我當然不能放過。”
坐下以後,李自成先提到黃河秋汛的事,說道:“這些日子來,連天下雨,也曉得秋汛來到,隻是大家都忙著攻城的事,沒有十分重視。今天王長順來找我,說了護堤搶險的事,我才想到要好好注意。堤上原有一二千人,還有一些民工,現在我又趕快加派了五百人前去巡邏。林泉是開封府人,對黃河的事比我們知道得多。林泉,你看這黃河秋汛的事應如何防備?”
李岩馬上說道:“此事幾天來我也常常放在心中,隻是想著老營已經派有人在堤上巡邏,我就大意了;老營到底派去多少人,我也沒有問。現在聽大元帥這麼一說,兩千人實在太少。往年秋汛,征調百姓很多,不但堤內各個村莊的男子全部上堤,就是周圍幾十裏甚至百裏以外的民夫也征來上堤。今年因為開封被圍,地方官自然不管了,我們也沒有重視。現在大元帥一提,這倒真是一件大事。王長順是米脂縣人,他何以會想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