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3 / 3)

小寶的生日恰在重陽節。往年每到此日,香蘭都要為小寶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的東西,但現在她隻好托那個軍官找來兩個雞蛋,煮了煮,算是給小寶做生。小寶對她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奶奶、爸爸,還有姑姑、姐姐,還夢見了叔叔。小寶畢竟太小,夢中情形說不清楚,但是他說,他很想念奶奶,很想念爸爸。

香蘭聽了這個夢,想著招弟、德秀都已經死了,丈夫、婆母和德耀說不定也已死在開封城中,莫非是全家鬼魂一起來給小寶托夢?這麼想著,她不禁痛哭起來。哭了好長一陣,趁軍官不在船上,她走出船艙,向西方望著哭道:

“天呀,你們都死了,何必再來尋小寶?我知道你們想念小寶,可是如今陰陽相隔,不能再見麵了啊!我求你們在陰曹地府看顧小寶!”

當香蘭站在船頭上朝西方哭著祝告的時候,她的丈夫和婆母並沒有死。母親已經連著七八天臥床不起。她剛才也做了個夢,夢見香蘭和小寶哭著回家,走進了大門。她迎上去,說道:“小寶,別哭,今兒是你的生日!”忽然她傷心地哭起來,被自己的哭聲驚醒。醒來以後,聽到外邊雨聲很稠,原來好幾天來開封就不斷下雨,今天雨下得格外大。

德厚聽見母親的哭聲,拄著棍子,艱難地來到麵前,安慰母親說:“請媽媽不要發愁,我們還有一件皮襖,一口破皮箱,這些皮子都可以泡一泡,然後煮煮充饑,隻要幾天內不死,說不定城就會破。隻要闖王來到,放賑分糧,老百姓就有救了。”

母親告訴兒子:她不是怕餓死,而是夢見媳婦和小寶回來了,所以才哭了起來。德厚歎口氣說:

“娘啊!如今已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他們做啥呢?再說,他們四口人出城去都有了活路,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正在說話,隻見王鐵口拄著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來了。由於鄰家院子的大門開著,他不曾叫門,就從鄰家院子穿了過來。他如今是那麼瘦弱,簡直和過去變成了兩個人。本來是很強壯的一條漢子,現在卻駝著背,骨瘦如柴,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麵,嘴也有點歪了。他已經很少再回來,但今天卻是冒著雨,踏著泥,艱難地走回來了。他一進屋就無力地坐了下去,對張德厚說:

“德厚,我今天沒有給你們帶吃的東西。我回來隻是告訴你們兩個消息。我要不回來,沒有人會告訴你們,所以我不放心啊!”

“鐵口大哥,有什麼重要消息,你說吧。”

“德耀昨天夜裏逃走了。”

德厚一驚:“他逃到哪裏去了?”

“他們守城的義勇也是餓得沒有辦法。他約了幾個小夥子,昨天夜裏用繩子係在城頭上,縋下城去。臨下城的時候,被一個巡邏兵看見了,他們拔出刀子砍死了那個兵,幾個人趕快縋下城去。後來城上別的人聽見響動,趕出來朝城下放箭,又扔石頭,因為下了多天雨,弓弦濕了,鬆了,所以箭倒不能射遠,也射不準,傷不著他們。可是,那些石頭要是打著人,不死即傷,這倒使我擔心。究竟以後情況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德厚歎了口氣,流下了眼淚,但沒有說別的話。母親在裏邊床上聽見,哭了兩聲,也就罷了。因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對親人的死也不像平時感到那樣難過,何況德耀也可能並沒有被石頭打著,已經僥幸逃了出去。

王鐵口又說:“還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對你說,這又是要命的事兒。”

德厚說:“也沒有什麼要命,頂多官府來抓我,說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隨時都準備著死,不放心就是老娘還躺在床上。”

鐵口說:“不是這事。今天官府已經顧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麼事呢?”

“我上次同你說過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現在事情越來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沒造成,又趕快秘密綁了一個木筏,不許仆人外傳。聽說巡撫、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綁筏子。還有理刑廳的黃推官也在連夜命人綁筏子。你說這怪不怪?多少年來黃河沒有淹過開封城,可是他們為什麼都秘密地綁筏子?難道開封會被水淹麼?怪,太怪了!”

德厚也感到奇怪:“開封如果被淹,他們怎麼能夠料到呢?”

鐵口說:“所以我說很奇怪。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來隻是告訴你,一定要準備一塊大的木頭,萬一水淹,抱住木頭就可逃生。”

說完以後,他不肯多坐,站起身來又說:“近幾天開封吃人的事情很多,還有父親吃了兒子的。我要趕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擔心。”

他冒著大雨,又從鄰家院子穿過,向著宋門方向走去。走過一條較長的胡同,他遠遠地看見有兩個人蹲在那裏敲一個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經沒有肉,他們是在敲破骨頭,尋找骨髓。這樣的事,王鐵口在城裏已經見過兩次,所以並不感到害怕。當他快走到那兩個人蹲的地方時,腳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繼續下著。他忽然看見那兩個人從死人骨頭旁站起來,像兩個餓鬼似的,每人拿著一根棍子,目露凶光,艱難地向他走來。他心裏想道:“啊喲,這是來吃我的?”他拚命掙紮著要站起來,可是由於餓得太厲害,剛撐起半個身子,眼睛發黑,頭腦暈眩,爬不起來。正在這時,突然覺得頭頂上挨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鐵口走後,張德厚又走進裏屋跟母親談話。他們都不相信開封會被水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寶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倆現在哪裏。母親說:

“唉,今年小寶的生日沒有人替他做了!”

這時香蘭仍坐在船艙中,將小寶抱在懷裏,一麵喂雞蛋給他吃,一麵說道:

“小寶,今年這就是給你過生日了。要是我們能逃過這一關,明年太平無事,再給你做件新衣服吧。”

剛說到這裏,忽然間幾百條大船都騷動起來,一片吵鬧聲音。

香蘭仔細一聽,才聽到人們吵嚷說,朝廷派禦史前來清軍,禦史大人已快到黃河岸了。她不懂得什麼叫“清軍”,正在驚駭,那個霸占她的軍官已帶著幾個兵丁來到船艙,叫她趕快出艙。後邊艙裏住著的女人也都被逼著出艙。香蘭不知道出艙有何事情,就走出艙來,小寶嚇得一麵啼哭,一麵拉著她的衣襟也跟著出了艙。這時那個軍官便逼著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時各船上都在逼婦女投水。滿河一霎時齊哭亂叫,婦女們紛紛被推落水中。香蘭這才明白是要殺她們婦女滅口。她望一眼滔滔黃水,並不怕死,不貪戀這樣的恥辱生活,可是她舍不得小寶,沒有立刻跳進水中。一個兵一把提起來大哭的小寶扔進黃河,但見水花一濺,便不見了。香蘭剛向著小寶落水的地方哭喊一聲,有人從她的背後猛力一推,將她推進水中。

過了很久,大約是過了一夜,她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破的茅屋裏,麵前盡是陌生的麵孔,男女都有。原來她被推下船後,立即被洪水衝走。黃河正在漲水,常有從上流衝下來的各種木料、家具,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蘭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隨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後來也失去知覺。她憑借這一根農舍屋梁竟然漂流了大約十裏,被衝到河漫灘水邊淺處,被一片蘆葦擋住。幸而被村民看見,將她抬回村中救活。這時她望望眾人,想了一陣,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經過。由於剛剛蘇醒,渾身乏力,她沒有馬上說話。旁邊的老百姓歎息說:

“唉!昨天真慘哪,幾百個年輕婦女被官軍活活地扔下黃河,水麵上漂滿了死屍。你好在還沒有斷氣,遇著我們打魚,把你救了上來。”

香蘭問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搖搖頭說:“不知道,沒有看見什麼孩子。”

香蘭這才完全明白,無力地哀哭起來。

救她的這些百姓都非常窮苦,但心都非常好,盡管自己生活十分艱難,還是弄了點東西給香蘭吃,要她好好休息。過了一天,香蘭的體力慢慢恢複了,但精神已經失常,瘋瘋癲癲。旁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就跑出來,跑到黃河堤上,呼喚小寶的名字,喚一陣,哭一陣,直到那些漁民發現後,把她拖回屋中。但隻要別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來。這樣她幾乎天天都要跑到黃河岸邊哭喊。哭喊了幾天,喉嚨嘶啞了,神經更失常了,有時連飯都不願吃了。

交九月以來的連陰雨,在開封和上遊下得較大,這一帶斷斷續續,下得較小,有時陰天,有時半晴。但是從上遊來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漲。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漲滿了兩邊寬廣的河漫灘,衝刷著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灘中較高地方的許多村落,如今幾乎全不見了,有的地方隻剩下點點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樹梢,有的也許還露出來尚未衝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許多地方,但見大水茫茫,無邊無岸。

可憐的香蘭,稍稍恢複了力氣以後,每天不斷跑到大堤上邊,望著黃河用嘶啞的聲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紅了。

她的衣服已經被自己撕破,一條一條地掛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風中飄動。

她的頭發幾天來沒有梳過,帶著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葉,散亂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縷縷長發在強勁的野風中飄動,中間夾雜著新出現的幾根灰白頭發。

她在大堤上有時對著黃河呆呆凝視,有時腳步踉蹌地走來走去,仿佛在尋找失去的東西,亂走一陣便癡呆地停住,望著遠方哭喚小寶。有一次她實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來,隻望著滔滔洪水,不斷哭喊:

“小寶你回來吧!小寶你回來吧!快快回來吧!小寶,我的嬌兒,你是咱張家的命根子,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媽媽在尋找你呀!……”

曠野寂靜,沒有回答,隻有洶湧的風浪衝刷大堤,澎湃做聲,而無邊的洪水滔滔東流。

三四個村中婦女慌慌張張趕來,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們害怕她撲進水中,從左右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攙起,勸她回去。她掙紮著不肯回村,望著河心邊哭邊說:

“小寶,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們。好孩子,你可要聽姑姑的話呀!……啊啊,我看清啦。沒有招弟,也沒有德秀,隻有你可憐的一個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別人扔進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憐的兒呀!……”

這最後一句哭喚,簡直要撕裂人心,跟著是嘶啞聲嚎啕大哭。婦女們也都感動得哭泣起來。香蘭忽然轉過頭去,向著西方,望著開封方向,嚎啕聲變成了幽幽哀泣,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出來下邊的話:

“小寶爹,我對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寶死啦,統統死啦。我不是不願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寶一命,給張家留下獨根。小寶爹,我不是無誌氣、無廉恥,甘願失身的人。為著小寶,我苟活至今。唉,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陰間也無臉見你!”

她轉回頭來,對著黃河,想跳進水中。婦女們用力將她拖住,勸她不要輕生。她們說亂世年頭,清白婦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蹋是常有的,用不著為這輕生。她們還勸她苟活下去,等待著開封解圍,夫妻團圓。香蘭一聽這話,重新嚎啕大哭。婦女們跟著哭泣,都不敢再提這話,勉強將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間,天氣完全放晴。二更以後,香蘭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來,逃上大堤,沿堤向東,一邊走一邊哭喊:

“小寶,我的嬌兒,你在哪裏?媽為你快要瘋啦。媽在呼喚你,呼喚了幾天。兒呀,你怎麼不答應媽呀?小寶,你快點答應一聲!……”

她從西向東走很長一段路,又回頭向西走,不停地哭喚,聲音嘶啞,幾乎呼喚不出聲來。曠野寂靜,悲風嗚咽,月色慘淡。小寶始終沒有回答,隻有洪水無情地衝刷大堤,澎湃作響,滔滔東流。

好心的人們順著哭聲,將她找回,按在床上,強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時候,她又逃了出來,走上黃河大堤,對著黃河哭喚小寶。主人們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隻有一個老人,在睡意矇矓中似乎聽見從遠處傳來叫聲:“小寶你回來吧!”但是這聲音是那樣的啞,那樣的低,聽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視,隻以為是出於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後,主人不見了她,也聽不見大堤上有可憐的哭喚聲音。好心的男女們趕快來到堤上,卻沒見她。人們分別向東向西,沿堤尋找,找了很遠,竟沒有見到她的蹤跡,也沒有聽見她的哭聲,但見洪水滔滔,向東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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