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厚等一進前院就看見有許多兵丁正在東邊鄰院到處搜糧。還有幾個兵丁把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兩隻胳膊,另外一個兵拿著一把納底子的長針往小孩的皮肉裏麵刺,已經刺進幾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邊哭著求饒。但兵士們毫不心軟,根本不聽。那個拿針的兵丁嚷著:
“你們說不說?糧食到底藏在哪裏?你們不說,我就再刺一根。”
於是一根鋼針又刺進小孩的皮肉裏。小孩放聲哭叫,慘不忍聞。大人們拚命磕頭,為孩子哀求饒命。
王鐵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無暇多管,就直往二門裏邊走去,聽見上房裏頭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張德厚和德耀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王鐵口明白這時候不能對兵丁們有一點觸犯,否則馬上就會被殺。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寶劍插進鞘中,又小聲叫德耀也把刀插入鞘中,然後廝跟著走進上房。
兵丁們正在上房中逼問藏糧的地方,威脅著要用大針刺進招弟和小寶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經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時把小寶摟在懷中,跪在地下,不住磕頭。香蘭摟著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倆一麵哭,一麵哀告饒命。德秀也撲在小寶身上,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小寶。幾個兵丁翻箱倒櫃,把東西扔得亂七八糟;另有一個小軍官、兩個兵丁站在奶奶和香蘭麵前,要把小寶和招弟從她們的懷中拉出來。奶奶拚命地不放小寶,哭得極慘。正在這時,王鐵口已經走到他們麵前。那軍官一看王鐵口也是一身軍官裝束,就暫時停下來。王鐵口馬上拱手施禮,賠笑說道:
“老兄,辛苦了。”
小軍官看著王鐵口,覺得有些麵熟。王鐵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麼,你忘了我麼?”
軍官說:“我好像同老爺有點麵熟。老爺尊姓?”
王鐵口說:“我如今是總鎮衙門裏步兵營的書記官,原是在相國寺擺卦攤的王鐵口,江湖上人人盡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軍官馬上改變了態度,拱手說:“啊,是王老爺,久仰!久仰!近來常聽人說老爺在步兵營高就了,可是一直沒有機緣拜見。老爺是貴人多忘事。大約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爺曾經給我看過相,批過八字,細推流年,說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職,不想果然應了;又說我今年會有凶險,隻要過了這一關,就會大富大貴。如今他媽的圍在城中,又缺糧又要打仗,難道不是凶險麼?王老爺,請你鐵口吐真話,我這一關能過去不能過?”
王鐵口故意在他的臉上打量片刻,笑著說道:“老兄,務請放心!今年被圍在開封城中,的確是一場浩劫,許多人將很難渡過這一關。不過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臉上雖有菜色,蓋多日半饑半飽所致,要緊的是老兄的印堂沒一點灰暗之氣。如今老兄的運正走在兩眉之間,乃是逢凶化吉的開朗氣色,所以請你完全不用擔心。不過遇此年頭,還要發菩薩心腸,多積陰騭。常言道:五官八字雖強,無德不能承受。老兄氣色不壞,能多做幾分好事,氣色定會更佳。我雖然現在也成了軍官,但我到底是王鐵口,說一句就是一句。我從前靠看相算命,養家糊口,結交朋友,也沒有說過半句奉承話。”
小軍官十分高興,說:“真的麼?如果這樣,將來開封解圍之後,我要重謝老爺。老爺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王鐵口說:“我就住在這個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這一位是張秀才,是這院裏的房東,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現在這個小孩子,是我幹兒子。我自己沒有兒子。這個小孩如同我親生兒子一樣。請老兄高抬貴手,不要逼他們太甚。也請老兄關照弟兄們,不要再搜糧了。這位張秀才,地無一畝,又不經商,靠教蒙館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貧寒,家中連一粒糧食都沒有留存的,有時我從軍營回來,帶點東西救救他們一家的命。老兄千萬看在我的情麵上饒了他們。”
軍官聽王鐵口說得很誠懇,就馬上揮手讓兵丁們停止搜糧,並且對王鐵口說:“不瞞王老爺說,我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萬不得已,拿著令箭,到處搜糧。許多街道已經搜了兩遍。這條街道沒有大戶人家,是一條窮街,所以挨延到今天才來搜糧。如今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尊駕的佛麵上,我們就不在張秀才的家中搜糧了。聽說尊駕在鎮台衙門人緣極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總社李老爺那裏,話也可以隨便去說。我這小小的軍官,以後仰仗尊駕看顧的日子多著呢!”然後他又轉過臉去對一個小頭目說:“怎麼?還在敲敲打打幹什麼?”
小頭目說:“這個地方敲著是空的,糧食一定埋在這個地方。”
張德厚一聽駭慌了。他確實有一隻缸埋在那裏,其中盛著半缸糧食。不料他正在著慌,忽聽王鐵口打個哈哈說:“什麼糧食!那個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隨即又遞眼色給那軍官。軍官揮揮手說:
“管他下邊空不空,說不搜就不搜了。你聽我的,給王老爺一個麵子。”
那小頭目不敢再敲,但顯然很不滿意。王鐵口見狀,把那軍官的袖子一拉,說:“請到西邊屋裏說句話。”
軍官隨著他到了西屋。王鐵口從袖中取出一兩多碎銀子,說:“老兄請不要嫌少,我今日回來就帶了這麼一點散碎銀子,請收下讓弟兄們隨便喝杯茶吧。”
軍官不肯要,說:“我知道你們文職軍官也很窮,欠餉很久,我怎麼能要你的銀子!”
王鐵口硬把銀子塞進他的手中,說:“我知道你不會要,可是弟兄們總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話說。”
那軍官方把銀子揣進懷裏,恭敬而親熱地說道:“請王老爺吩咐。”
王鐵口說:“如今到處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積陰騭的時候。閣下年紀很輕,趁此時候,多救幾條人命,積下陰騭,就可以逢凶化吉。開封解圍之後,一定會步步高升,青雲直上。我說的這些都是良心話,也是經驗之談,請不要當成耳旁風。”
軍官歎口氣說:“王老爺說的完全是真實話,我們這些當兵當官的何嚐不知。我們現在困守開封,每天搜糧,起初名曰買糧,實際也是敲詐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處搜尋糧食,天天都逼死人。況且把別人的糧食搜來,我們有了糧食吃,老百姓就隻好餓死。有些小孩子身上紮了幾十根大針,又驚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饑餓,過幾天也很難再活下去。這事情我們過去從來沒做過,如今就天天做。許多殷實人家,一天幾次被搜,這一股兵丁搜過,那一股兵丁又來。老百姓恨死我們,私下都在議論:‘保開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爺,說句良心話,如今開封百姓,恨兵不恨賊啊。”
王鐵口點點頭:“你算是把話說透了。確實我也常聽說,百姓不恨賊隻恨兵。說恨兵也不完全對,因為兵是沒有權的,上邊指到哪裏,你們走到哪裏,說到底還是恨上邊。可這是咱兩個的體己話,對別人是不好說的。我也是一名官員,不應該說這些話。可是人總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不然將來百姓會恨死我們,恨到無可再恨的時候,會與我們拚命,同歸於盡,那時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說時神色沉重,飽含感情。那年輕軍官聽了十分感動。兩個人又感歎了一番,然後一起回到上房。兵丁們都在坐著等候。那年輕軍官揮揮手說:
“走吧,咱們離開這裏,以後不許再來啦。”
兵丁退出以後,到了鄰院。這時東西兩鄰繼續哭聲連天,聽著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東鄰的一個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獨苗;西鄰有三個小孩,兩男一女。如今這東西鄰四個孩子都在被兵丁不住地用鋼針刺進皮肉。在哭聲中還夾雜著鞭子打人的聲音、叱罵的聲音、威逼的聲音,還有大人的哭聲、叫聲和哀求聲也混在一起。張德厚實在不忍聽,對王鐵口拱拱手說:
“王大哥,你會說話,又是一位官員,你幫鄰居們去講講情吧。”
王鐵口使個眼色說:“你真是書生!如今什麼時候,各人自顧不暇,你還想叫我去替別人講情!我們現在隻能各人自掃門前雪,能夠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覺得王鐵口的話說得很對,都不敢再提鄰居家的事了。小寶還在奶奶的懷中哭泣,奶奶說:
“小寶,你撿了一條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剛才說了一句謊話,說你是他的幹兒子。你現在給他磕個頭,真的認他做幹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說著,把小寶推出來,向鐵口磕了個頭。香蘭讓招弟也跪下去給鐵口磕了個頭。鐵口從懷中掏出來一包糧,說:
“我今天弄到了這點粗糧,也隻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糧遞給張德厚,德厚夫婦和奶奶都千恩萬謝。德厚又問道:
“王大哥,剛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給了那軍官一點銀子?”
王鐵口矢口否認:“我一點銀子也沒有給他。我今天回來時沒有帶一分銀子。”
從進上房時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靜,聽見侄兒侄女的哭聲,他幾乎要拔出刀來,同那小軍官和兵丁們拚命。忍到現在,軍官和兵丁們走了,他還是緊咬著牙齒沒有說話。這時看見王鐵口把粗糧拿出來,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遞給嫂嫂,說道:
“這是一點野草。在靠東北城邊有一個很大的荒坡,是亂葬墳場,長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裏搶草,我也去搶了一些,拿回來你們煮一煮吃吧。”
東西兩院的哭聲和叫聲漸漸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糧的官兵得到了糧食,退出去了。王鐵口和張德厚都坐下來,相對歎息,又談了一些外邊的情況。德耀原是參加李光壂的義勇大社的,後來又被挑出來參加車營,天天訓練。現在車營計劃已經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門守城。守城的義勇大社,糧食也在一天比一天減少,大家常常餓肚皮。談到這裏,王鐵口插嘴說:“現在連周王府的宮女們也常常吃不飽,何況百姓!”接著他們又談到前些時“買糧”的事情,說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張德厚問道:
“我剛才回來時,看見張養蒙、崔應星被兵丁綁走了,想必也是被逼著要糧食?”
王鐵口說:“你還不曉得,崔應星的叔伯兄弟崔應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綁走了。如今開封城內為官為宦的大士紳,有權有勢,雖然也受苦,也出糧,人還不至於遭殃。至於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實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從前說‘米珠薪桂’,如今糧食就是命。前天我親眼看見有挑筋教的一對夫妻,女的頭上臉上蒙著黑紗,一起買米。他們掏出來整把的銀子和珍珠、瑪瑙,買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幾顆米掉在地下,夫妻倆搶著去撿,可是一顆珍珠掉在地下滾動,他們連看也不看。把米撿完後,趕緊逃走,惟恐被別人搶去。”
聽了王鐵口的話,大家都不斷歎氣,覺得以後的日子更難過了,人吃人的事兒一定會更多、更慘。奶奶絕望地說:
“天呀,天呀!咋著好呢?逢到這年頭,活著還不如早死的好!”
王鐵口說:“嬸子不要這麼說。隻要我活一天,一定想辦法幫你們一點忙。以後我和德耀要經常回來看看。德耀是年輕小夥子,又會點武藝;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職,也習過武。我們兩個一起回來,萬一遇著有人搶劫,我們還可以救一救。”
德耀說:“我以後隻要能請假,就回來。”
又談了片刻,王鐵口對張德厚使個眼色。張德厚站起來,跟著他來到西屋。王鐵口小聲說:
“德厚,有兩件事兒,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告訴第二個人;萬一走漏出去,是要殺頭的。”
德厚神色緊張,吃吃地說:“大哥,你說吧,我對誰都不說。”
王鐵口說:“第一件事,我聽說李闖王給巡撫和陳總兵下有密書,勸巡撫和陳總兵放城中老弱婦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個不殺,婦女一個不辱,願往親戚家去的,他派兵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