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援汴大軍在朱仙鎮潰敗以後,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來。到了七月上旬,風聞山西總兵許定國奉旨來救開封,五千人馬到了沁水縣境,因監軍禦史王燮催促速入河南渡河,將士膽怯,一夕鼓噪四散。差不多同時,又聽說寧武副將周遇吉率領三千人馬來救開封,剛過了太行山,在沁陽附近自潰,剩下一部分人馬退回山西。開封官紳明白他們的人馬不多,縱然能夠來到也無濟於事,所以對他們的半途兵潰不很重視。近來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線希望寄托在劉澤清率領的一支救兵上。
劉澤清在黃河北岸的陳橋驛休兵三日,於十四日先派一營渡河,在柳園渡立下營寨,引水環繞。前四天,王燮從北岸密檄城內,告以渡河日期,並說有杞縣五萬義勇百姓前來接濟,要求高巡撫和陳總兵看見柳園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雙方會師,打通從河南岸到開封北門的通道,運糧食接濟城中。城中官紳軍民異常振奮,立時準備了出城作戰的兵勇,先籌措了兩萬銀子犒賞。沒想到劉澤清過河到柳園渡的一營人剛立好營,義軍騎兵和火器營從東、南、西三麵環攻。劉營將士中炮死傷甚多,爭相奪船。義軍隨即一齊猛攻,勢不可擋。官軍全營潰亂,溺死的不計其數。王燮聞敗,拿著尚方劍立在大船上,到黃河中流督戰,敗局已經不可挽回了。
開封城中預備的兵勇都未出城。開封官紳在北城上望著義軍如何進攻,劉營如何潰敗,有人不禁放聲大哭。從此以後,開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糧食接濟了。
八月初旬的一個下午,大約申時過後,張德厚從張民表的宅中出來,懷中揣著五兩銀子,手中提著一包草藥。他很久沒有在街上露過麵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時候感到腿腳無力,就像是害過大病的老年人那種神氣。他因為父親已經餓死,剩下一家人也隨時都會餓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來到伯父張民表家中,要求周濟。一年多來,他替張民表抄寫了許多稿子。張民表喜歡他的小字寫得工整,就讓他將自己的幾十卷文集重新謄抄一遍,也讓他抄了許多部稀見的好書,這都是他用教蒙館的閑暇時候來抄的,有時熬到深夜。張民表對他做的事很感滿意,常常稱讚,也答應給他一些銀子。實際上今年已經給過他兩次銀子。
張民表近來生活與往日也大不同了。開封城中的名流學者自顧不暇,沒有人再有閑心來同他飲酒賞月,談詩論文,風雅的生活被饑餓與憂愁代替,使張府的門庭大為冷落。他是以草書馳名中州的,過去經常有人向他要“墨寶”,他常常為人家寫條幅,寫對聯,寫各種大小的字。他有一個習慣:決不替商人寫字;豪紳有劣跡的,他也堅決不寫;就是一般的達官貴人,他也不喜歡為他們寫字。他喜歡給那些讀書人寫字,哪怕是落第的舉人,他也寫。可是近來求他寫字的人卻稀少絕跡了。有時他也不得不給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寫幅中堂,寫副對聯,為的是兵荒馬亂,他不敢過分得罪這些人。他時常被請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樓上坐一坐,走一走。因為他是極有名望的文人學者,又是名門公子,父親在萬曆朝做過尚書,所以他在城頭上露一下麵,可以稍稍安定守城軍民的心。
今天張德厚到他那裏時,他剛剛從城上回來,正在休息。他看見張德厚已經餓得走了相,問了問他家裏情況,才知道德厚的父親已經餓死,母親也快餓死了。張德厚是個孝子,說的時候不禁嗚咽出聲。張民表聽了,對張德厚的一片孝心頗為感動,安慰他說:
“開封城萬不會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艱難,其實流賊也有困難。闖、曹二賊同床異夢,決不能長久屯兵於開封城下。”說畢,就吩咐仆人稱了五兩銀子交給德厚,又說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後如有困難,我還會周濟你一點銀子。”
張民表家裏還開著很大的藥鋪。近幾天來開封城中的藥材店,凡是能夠充饑的藥材如像幹山藥、茯苓、蓮肉、地黃、黃精、天門冬等都被有錢的人搶購一空;接著,像何首烏、川芎、當歸、廣桂、芍藥、白術、肉蓯蓉、菟絲子、車前子乃至杜仲、川烏、草烏、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搶購一空。有的人是臨時買去就吃,也有的人是買了存下來,預備以後吃。張民表的管家看到這種情況,也從自己的藥鋪中盡可能把這一類藥材運進公館,以備將來使用。張民表吩咐仆人包一些中藥給張德厚,讓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張德厚感激萬分,當下給張民表磕了一個頭,落下感激的眼淚,哽咽著告辭出來。
這時街上冷冷清清,顯得十分淒涼,有的大街上甚至一個行人都沒有。多麼繁華的一座省會,自古以來號稱東京,而今淒淒慘慘,如同地獄一般。他走到鼓樓附近,忽然看見一群兵丁鎖拿了一老一少兩個人,迎麵而來。他趕快閃在街邊,偷眼觀看,看見這兩個人的臉上都帶有血痕,顯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覺得這兩張臉都好生熟識。等他們走過以後,他才想起來,那個五十多歲的人是張養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應星,都是住在鵓鴿市附近的殷實戶主。他在應星的堂兄弟應朝家中坐過一年館,所以同他們都是熟人。不過自從圍城以來,他沒有再見過他們。這兩個人不再是往日那樣胖乎乎的,紅光滿麵,而是滿麵煙灰,憔悴萬分,使他乍遇見幾乎認不出來。
他走過一個糞場,那裏原來有一個小小的菜園,而今菜園裏一點青色菜苗也沒有了,剩下的是一個大的糞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還沒有完全枯幹。他看見幾個人蹲在水坑邊,將剛剛從糞池子裏舀出來的小桶大糞倒進竹篩子,然後將竹篩子放到水坑裏晃啊晃啊,使大糞變得又碎又稀,從篩子縫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動的蛆蟲留在篩子裏邊。他近來雖不出門,卻常聽說有人從糞中淘出蛆蟲充饑,如今果然被他親眼看見了。他感到一陣惡心,沒敢多看,趕快繼續往前走。
走了不遠,看見有一個中年人帶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正用鋤頭刨開糞堆,在那裏撿蠐螬,已經撿了二十幾條。當他走近時候,那小孩趕緊伏下身子,用兩手護住蠐螬,同時用吃驚的和敵意的眼睛瞪著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鋤頭,用警惕的眼神望他。這眼神使張德厚感到可怕,不由地脊背上一陣發涼。
慘淡的斜陽照在荒涼的亂葬場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處都是陰森森的。特別是許多宅子現在都空起來了,人搬走了,或者餓死了。這些空房的門窗很快被人們拆掉,有的甚至整個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壞都當柴燒。一陣秋風吹來,張德厚感到身上一陣寒意。風,吹得地上的幹樹葉刷啦啦響。因為缺柴,所有的樹最近幾乎被人鋸完了。隻有那滿地的幹樹葉,一時還未被掃盡,在秋風中滿地亂滾。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裏邊,好像有人影在活動。究竟是人影還是鬼影,張德厚覺得沒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雞皮疙瘩,根根毛發都豎了起來。他近來常常聽說,開封城中有許多地方已經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情。這不是一般的傳聞,而是事實。半個月以前,官軍從河北強迫五百個百姓運糧食過河,結果被李自成的人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從水門進了城,一夜間被兵丁們全部殺死,將肉吃了,將頭賣給別人,一顆人頭七錢銀子。這事情也千真萬確。另外,不久前曾有官軍半夜縋下城去“摸營”,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義軍,不再回來;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將百姓殺死,把頭提回來,先向周王府報功領賞,然後重價賣給別人吃。因恐被人們認出麵孔,故意在被殺者的臉上和頭上亂砍幾刀,詭稱是格鬥被殺。然而後來到底露了馬腳,不僅有人認出來是郊外的親戚和相識,不敢聲張,還有人看見有的死人頭不長胡子,耳垂上帶有窟眼,顯然是用婦女的頭混充“流賊”首級。現在官府已經明白實情,禁止兵丁們半夜再縋城“摸營”。
當張德厚想到自己正一個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裏,而腰間又帶有銀子,手上又提著一大包草藥時,心中充滿疑慮和恐怖,努力加快腳步,希望盡快地趕到家中。由於饑餓,身上沒有一把氣力,他走了一陣就渾身出汗,不斷喘氣,心頭慌跳不止。
忽然他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兩個人緊緊地尾隨著他。這兩個人的眼窩深陷,目光陰冷,十分可怕。他們顯然比他強壯,腳步很快,越走離他越近。他恐慌至極,幾乎渾身都癱軟了,想著今天必定會死在這兩個人的手裏,銀子和藥材都要被奪去,自己會被他們剁開,煮了吃掉,同時想著老母、妻子兒女和妹妹也將餓死。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這冷僻的胡同裏有誰能夠聽見呢?縱然聽見,又有誰敢出來救他呢?正在危急萬分之際,忽然從右邊的一條胡同中走出兩個人,他一看,原來一個是王鐵口,一個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鐵口手中提著寶劍,德耀手中提著大刀,另外一隻手中抓著一包東西。他們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張德厚,隻見他麵色驚惶,氣喘籲籲,德耀趕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張德厚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慶更生;趕快撲到德耀和王鐵口麵前,回頭看時,那追趕他的兩個人已經停住了腳步,遲疑片刻,回頭走了。
王鐵口帶著抱怨的口氣說道:“德厚,你太不小心了。你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麼?”
張德厚說:“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著一家老少都餓死,去請民表大伯周濟周濟。”
德耀問:“大伯可周濟咱了?”
張德厚噙著感激的淚花說:“大伯到底跟別人不同!他給了我一點銀子,又給了這一包草藥!要是不死,我一輩子不會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顧!”
王鐵口說:“不管怎麼,以後一個人不要出來。你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出來之後,說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難保。尤其是黃昏時候,你千萬不要離家。”
德厚點頭說:“我實在是太大意了!剛才背後那兩個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們晚來一步,我就完了。你們兩個怎麼會走到一起的?”
鐵口說:“我現在也在宋門一帶,跟德耀常能見麵。今日德耀說一定要回家來看一看,我就跟他約好了一起回來。他是年輕小夥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藝。我們兩個在一起,沒有人敢來害我們。可是德厚呀,你是書生,又不會武藝,餓得皮包骨頭,沒有一把勁兒,可不要再隨便一個人離開家!危險哪,實在危險哪!眼下開封的事情就像地獄一般,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張德厚一麵聽著,一麵把他們兩個打量一眼。看見德耀身上縫著一個布條,上寫“義勇”二字;王鐵口穿的是官軍的號衣,打扮得像軍官模樣。德厚不覺後悔起來:當日別人曾讓他到義勇大社去當個文書,他卻不願離開家,如果當時去了,如今也穿上號衣,或者在身上縫一個布條,自然會安全多了。他尤其羨慕王鐵口。過去他們兩家相處雖很和睦,王鐵口也替他辦過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對鐵口總有些輕視,認為他是一個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張德厚卻是聖賢門徒,黌門秀才,走的科舉“正途”,日後就是舉人、進士,光前裕後。誰知王鐵口因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藝,如今在陳永福軍中受到重視,比他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強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間,許多事情一股腦兒湧上心頭。他默默無言,夾在王鐵口和德耀中間往家走去。
轉過了孫鐵匠那個鐵匠鋪,他和德耀、鐵口不約而同地投了一眼,隻見鋪板門用銅鎖鎖著,裏頭早已空無一人。他們又往前走了不遠,聽見一片大人小孩的哭聲從胡同中傳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慘不忍聞。他們都十分驚恐,那哭叫聲分明是從自家院中傳出的,也有些哭叫聲是從左右鄰舍中傳出的,中間還夾著婦女和老人的哀告聲。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們又往前走幾步。看見自家的大門和左鄰右舍的大門一律洞開,與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軍隊在裏邊出出進進,同時也聽到了兵丁的威逼聲和吆喝聲。他們越發驚恐了,趕快向自家的大門走去。張德厚一麵走一麵心跳得厲害,腿又發軟,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來開封城中,常常發生搶劫案子。夜間常有兵丁和義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和銀錢搶走,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特別可怕的是開封城中已經有不少地方在夜間被兵丁衝進院子,把人拉走、殺掉,分吃人肉。盡管在這一帶還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因為到處傳說,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較少的人家這時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幾家院子打通,互相幫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來張德厚家的院也有了很大變化:原來霍婆子住的兩間東屋,有一間已經拆毀,和東鄰接通了;西邊有一段小的院牆也拆了一個豁口,可以和西鄰隨便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