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厚問道:“果有此事?”
鐵口說:“巡撫和陳總兵因怕此事擾亂軍民的心,所以不許外傳一個字,可是我聽說確有此事。李闖王的密書已經來了幾天了,隻是上邊的主意還未定。他們一怕老弱婦女一旦放出城去,城中情況會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引起城中大亂,不戰自潰;三怕兵丁們散了心,不願再拚死守城。”
德厚沉吟說:“可是放老弱婦女出城,古人也有此辦法。”
“看來是非放老弱婦女出城不行。”
“何以見得?”
“近來城中絕糧,救兵無望,巡撫等封疆之臣已經束手無策,經常登上城頭,向北痛哭。大勢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婦女何待?”
張德厚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婦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語。過了片刻,王鐵口用更低聲音說道:
“還有另一件事兒,十分奇怪。”
德厚抬起頭來問:“何事令你奇怪?”
王鐵口說:“聽說,李光壂暗中吩咐他家中的奴仆夥計們秘密造船。開封城中從來沒有人造過船的,可是李光壂為造這船已經催了幾次,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張德厚大驚:“怎麼會有這樣的話?這是怎麼回事兒?”
王鐵口說:“我是混跡三教九流,到處都有朋友,這是一個好朋友悄悄告我說的,他就在義勇大社裏頭替李光壂辦事,也算李光壂的一個心腹。”
張德厚脫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說開封會被水淹?”
王鐵口揮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小聲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這事太怪,也說不定開封會被水淹。”
張德厚沉吟說:“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黃河水並不大啊。”
“什麼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時候。我現在告訴你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要露一點口風。我們隻要自己心中有數,預先準備幾塊大的木頭,就不會馬上淹死。好,話就說到這裏,出去千萬千萬別走一點風聲,這可是要殺頭的話呀!”
張德厚點點頭,隨著王鐵口又回到上房。這時天已經黑了。
王鐵口對德耀說:“走,咱倆一起回宋門去吧。再晚了,就是咱倆一起走,也說不定會吃虧的。”
張德厚也不留他們。臨走的時候,奶奶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再來?”
兩人一起答道:“我們一有空就回來看看。”
奶奶忽然歎口氣:“唉,誰知道還能不能再看見你們!”
十六日下午,巡撫衙門向全城居民傳諭:從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連著三天,每天辰時至申時,五門開放,婦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壯年男子不許混出城去。
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動。好幾天前,人們已聽說李自成曾給巡撫一封密書,說他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見全城百姓同歸於盡,要高巡撫速將老弱婦女放出城去。可是巡撫、按院和開封知府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堅決否認李自成曾有這封書子送進城中。一般老百姓對這封書子的傳說半信半疑,直到現在到處敲鑼傳諭,才證實確有此事。這傳諭既給一部分人們帶來希望,也同時給人們帶來各種疑慮和將要生離死別的悲傷。一天來人們紛紛議論,有的人擔心闖王人馬未必像傳說的那樣不隨便殺戮老弱、奸淫婦女;有的人擔心出城以後縱然能夠受到闖王人馬的保護,卻未必能不受到羅汝才人馬的苦害。多數人家在開封近處沒有親故,必須走到百裏以外才能找到暫時安身之處,可是到處盜賊如麻,婦女們如何能夠走脫?這些都使人們產生各種疑慮。悲傷的是,男人不許出城,這樣就必然造成一家人生離死別。所以聽到傳諭以後,家家都在議論,家家都有哭聲。
張德厚的家庭也不例外。德厚和他的妻子香蘭,婚後恩恩愛愛,不曾有過反目的時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間來了這意外的事,香蘭走不走呢?按香蘭的意思,她寧願跟丈夫餓死在一起,不願意單獨逃生。可是德厚苦勸她逃生,因為她若逃生,可以把小寶帶出城去。這個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讓他餓死在開封。還有招弟要不要也帶走?實際上香蘭早已餓得皮包骨頭,走路沒有一把力氣,單帶著小寶一個孩子已是萬分困難,倘若再把招弟帶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動,隻好餓死荒郊。另外,香蘭與婆母的感情就像親母女一樣,如果讓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多日,連站都站不穩,怎麼能夠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蘭又覺於心不忍。還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隻有餓死;如果出城,又多麼令人擔心!
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隻有抱頭痛哭。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了。他對德厚夫妻說:
“我回來正是為著此事。這是難得的逃生良機!不乘此時逃走,難道讓一家人全都餓死不成?”
德厚說:“我擔心她們出去,舉目無親,無處可以存身。”
鐵口說:“出去以後再說以後的話。隻要能夠出去,就多了一步活路,比死在城內好。再說,難道你們就沒有親戚在開封近處?”
德厚的母親餓得有氣無力地說:“有親戚,可是不在近處,在蘭陽西鄉,離這裏一百幾十裏路,是我的娘家。如今我的兄弟還活著,人雖窮,暫時在那裏住幾個月還是可以的。”
鐵口聽了點頭說:“這就很好。如今往東去還比較安穩。一邊討飯,一邊慢慢走,終能走到蘭陽縣境。好在是蘭陽西鄉,那就又近了一步。”
母親問道:“到底闖王人馬是不是真的都那麼好,不奸淫婦女,不殺害百姓?”
鐵口說:“我實話對你說,闖王人馬並不像官軍那麼壞,可是這話隻能背後說,人前可不能亂說。小寶媽不是出西城采過青麼?難道還沒有親眼看見?”
香蘭說:“那一次我同妹妹一起出去,確實人馬都不到大堤以內。有幾個采青婦女在大堤邊遇見了闖王人馬,他們連問也不問,十分規矩,再好不過。”
鐵口說:“著啦!耳聽是虛,眼見是實!既然親見闖王人馬的軍紀很好,何必多疑?”
德厚夫妻說:“唉,我們實在是被愚弄的日子久了,總是不很放心。”
鐵口說:“我再向你們說明白,這駐在曹門和宋門一帶的,是闖王手下大將田見秀帶的人馬,田見秀的老營就駐在應城郡王花園,杞縣李公子的人馬駐在城東南一帶,他的老營就紮在禹王台旁邊。這位田見秀,人們都知道是個吃齋念佛的活菩薩,到處多行善事;李公子當年作過《勸賑歌》,也十分體恤百姓。李姑娘帶著小寶出城,我看就從宋門出去最好。再說,往蘭陽縣境,也隻有出宋門最為方便。”
母親聽了這話,感到稍微寬心,說:“你說出宋門好,那就讓李姑娘明日帶著小寶出宋門去試一試吧,倘若能夠逃出兩條命,也是我們張家的大幸。”
張德厚又問:“王大哥,這事你能不能占個卦問一問吉凶?”
鐵口笑道:“雖然我半生吃江湖飯,以看相占卜為生,但今天既然我們都將同歸於盡,不妨實話告你說吧。德厚,占卜的事,渺茫難憑。倘若占卜那麼靈驗,宋獻策為何讓李闖王第一次攻開封,中了箭傷?為何又讓他第二次攻開封受挫,白死了數千精兵?可見連宋獻策身為李闖王的軍師,尚且不能算得那麼靈驗。我王鐵口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隻要此事可行,何必向我問卦?‘山人’我給你出的主意比卦還靈驗得多,這叫做‘盡人事少信天命’。”說罷,他坦然一笑,又說道,“反正我日後也不會靠算卦謀生了,今天把我的底兒都露給你們。”
張德厚愁苦的臉上也露出笑容,又問道:“你看德秀這姑娘要不要跟她嫂子一起出城?”
王鐵口向德秀打量了一眼,心裏也覺得難作主張。德秀已不是小姑娘了,盡管餓得走了相,但兩隻眼睛仍像秋水一般明亮,皮膚細白,真像俗話說的:小家碧玉。萬一出城去有了好歹,他怎麼對得起德厚一家?可是不出城,難道讓這個好姑娘也餓死不成?他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說道:
“明日先讓小寶媽帶著小寶出城。明天一天我們對城外情況必然知道得更多,倘若出城婦女果然受到闖營保護,沒有三長兩短,後天早晨再讓德秀出城不遲。”
德厚說:“那時候就沒有人跟她一道了。”
鐵口說:“這不難。我算定明天出城的人隻是一部分,還有很多人心懷疑慮,想出城又不敢出城,到後天還會有很多人出城。明天我會在熟人中找一位可靠的大娘,後天早起帶德秀一起逃出。”
大家聽了王鐵口的這番話,讓香蘭帶著小寶先出城逃生的主意定了。母親流著眼淚說:
“唉!要是她霍大嬸兒還在世,該有多好!”
當天夜裏,香蘭哄小寶睡了以後,在黑暗中一麵哭一麵將需要帶的衣服和舊鞋子都收拾停當,包在一個小包袱裏邊,又找了一個籃子,還準備了一根棍子。這棍子為的是怕上路以後,萬一走不動,可以當拐杖拄著;遇著狗時,可以防身。一麵準備著這些東西,一麵小聲哭著同丈夫談了許多話。他們商量著以後萬一都能活下去,如何見麵;萬一有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應當怎麼辦。他們明白這次分手就是永別,以後見麵很難,不是雙雙死去,就是有一方先死,所以彼此千囑咐萬叮嚀說不盡的傷心。隻是張德厚雖然心如刀割一般,卻忍著淚對她盡量說了些安慰的話。
黎明時候,香蘭早早起來,煮了一些東西,要同小寶在走之前吃一點才能出城去。這煮的一鍋東西中,有張德厚從張民表家取回的中藥,其中有茯苓、天門冬和桔梗等等,另外還摻了一點點雜糧,含著濃厚的藥味。小寶被哄著也吃了一碗,一麵吃一麵哭,說他不吃藥。
吃過之後,一家人依依哭別。婆婆舍不得小寶,放聲悲哭,隨後一麵哭一麵囑咐兒媳:
“李姑娘呀,不管多麼艱難,要把小寶拉扯成人。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傳宗接代就靠這一棵獨苗。倘若出城後你能夠活在人世,逢年過節,不要忘了替餓死在開封城內的婆婆、丈夫在露天地裏燒一些紙錢!你縱然拉棍兒討飯,也不要使小寶餓死!……”
招弟知道媽媽要帶弟弟出城逃生,死抓住母親衣襟,放聲大哭說:
“媽媽也帶我走吧!媽媽也帶我走吧!”
這哭聲撕裂著香蘭的心,也撕裂著全家人的心。德秀抱著招弟,用好言哄她,讓她不要拖住媽媽,但招弟卻不理,竭力掙紮著,要同媽媽一道出城。香蘭見招弟哭得這麼慘痛,也痛哭起來,不忍動身。小寶見姐姐哭,媽媽哭,他也嚎啕大哭起來。最後全家人都大哭起來。哭了一陣,祖母怕耽誤了媳婦出城,把招弟攬到懷裏,哄她說:
“招弟,你聽奶奶說。小寶是男孩子,你不能同他比,他是一家的命根子。讓小寶隨媽媽逃走吧,先救活弟弟要緊。你可惜不是一個男孩子。”
招弟聽奶奶這麼一講,心中明白了: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她也不能同弟弟比,應該讓媽媽帶著弟弟走。於是她不再大哭大鬧,變為低聲抽泣。香蘭牽著小寶,哭哭啼啼動身。一家人都送出大門,忍不住又哭了一陣。德厚揮手讓他們走去,然後把母親攙回院裏,閂上了大門。
香蘭一麵哭,一麵牽著小寶往宋門走去。這時街上有不少婦女,也在哭哭啼啼向宋門走去,香蘭母子就混進了這哭著的人流。
昨日下午,王鐵口和德耀已約好今晨在宋門等候香蘭和小寶。這時果然在城門附近遇見了。香蘭有幾天沒見德耀,今日一見,看出來他已比往日餓得更瘦了,不禁心中更加悲痛。從宋門出去的婦女,約有兩三千人,小孩們也在裏邊擁擠著。但因有兵丁守門,大家有點害怕;同時因為大家都餓得瘦弱無力,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所以擠得不算厲害。香蘭與德耀灑淚相別後,已經走出一丈開外,又回過頭來囑咐道:
“德耀呀,要常常回家去望一望。你哥是一個書呆子,百無一能,隻會讀書。娘快餓死啦。你一定常回去看一眼,兄弟!”
她哭,德耀也哭,小寶也哭。她和小寶被卷在擁擠的人流中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