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澍笑起來,說:“哪有這事!你不曉得,外麵耳目眾多,劉光祖這個人做事謹慎,也怕別人疑心,又不得不應付撫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還有藩台大人,還有參與其事的諸位官紳,誰都得在這幾萬兩銀子裏頭多少撈一把。分給你三百兩銀子,這已經是劉子彬和劉光祖兩個人想了許多辦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難道有他們占的便宜,就沒有我占的便宜?哼!”
黃澍說:“你不要口張那麼大,像一隻餓虎撲食。先收下這三百兩銀子再說,以後再買糧食,碰到機會,他們還會暗中送你銀子。”
柳氏說:“以後他們買糧不買糧我不管,這一次隻給我三百兩銀子我不幹,幹脆大家吵開了,誰也不能用。”
黃澍將臉沉下來,嚴肅地說:“這是救命錢,別貪得無厭了。你趕快回後院睡覺,不要在我麵前說這些抱怨的話,耽誤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見黃澍真的不高興起來,也就不敢再爭執。本來三百兩銀子已經滿足了她的願望,隻是她想再多爭一點而已,現在便乘機收場,嫵媚地看黃澍一眼,笑著說:
“老爺,這回我聽你的,可是以後倘有買糧食機會,你可得告訴劉子彬他們一聲,不能少了我。”
黃澍點點頭:“到時再說吧,不會少了你的。”
這時劉子彬有事又走了進來,聽見他們的談話,也對柳氏說道:“請姨太太不要嫌這三百兩銀子少,以後有機會,我和劉光祖還要為姨太太想辦法多報效一點。”
柳氏笑著說:“隻要你們心中有我就好了。”說罷,趕快走了。
黃澍問道:“子彬,你回來了,有什麼事?”
劉子彬小聲說:“老爺要的糧食要趁今天夜裏運來,我特地再來問一聲,看是不是三更以後運進來?”
黃澍說:“一定要三更以後運。此事須辦得十分機密,隻派幾個親信的衙役、兵丁押運。外人問起來,隻說是軍糧。”
劉子彬小聲問:“要運來多少?”
黃澍說:“先運來十石吧。”
“看來開封要長久受圍,十石不少麼?”
黃澍想了一下,說:“好吧,運來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為巡撫衙門,布、按各上憲衙門,道台衙門、知府衙門,還有總兵衙門、都司衙門,誰都想在這一次官糧裏邊分些。要是我們分得太多,惹起別人不滿,張揚出去,反而不妙。”
劉子彬點頭說:“老爺慮的很是,那我今天夜間就吩咐人把糧食運來好了。”
劉子彬匆匆走後,黃澍重新坐下,給嚴雲京寫信。在信中他告訴嚴雲京說:今日雖未成功,但此計日後可用;何時使用,到時再作計議。
忽然從北城上傳過來炮聲和呐喊聲。黃澍大驚,跳到院中,向家奴們大聲吩咐:
“快去問問,是不是闖賊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時左右,曹門坊開始發糶糧食。全城隻有這一個地方發糶,加以五隅糧商早已閉門絕糶,所以曹門坊買糧人的擁擠情況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聽見人聲鼎沸,吵鬧不堪。開始發糶之後,人聲更是嘈雜,夾雜著叫聲、哭聲,鬧成一片。曹門坊前用車輛和大的木頭塞斷街道,誰也不能夠進入坊內。但見你推我擠,萬頭攢動。隨即發生了幾起混亂,有兩處是婦女老弱被擠倒踏傷;有一處是一個老婆子被擠倒後竟然沒人救護,遭到一陣踐踏,死在地上;還有一處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被擠倒踏傷,幸而救起,已經不能動彈。向曹門坊附近望去,但見擠呀,擁呀,吵呀,罵呀,哭呀,加上廝打,一片混亂。所有的人都想買到糧食,可是後麵的人擠不到前麵去,前麵的人又被後麵的人推倒,混亂越來越可怕。
昨夜有兩起義軍到西城和北城的壕邊窺探,引起城上打炮,呐喊。守城官紳擔心這是李自成即將攻城的先兆,都不免感到驚慌。黃澍得到稟報,親自奔往城上看了看,又到巡撫衙門商議一陣,所以就寢時已經天色將明。現在他騎馬來到曹門坊,已近中午時候。
黃澍看見曹門坊附近人群正在擁擠吵嚷,他自己也無法擠近前去,隻能立馬在人群的後邊觀看。平時他是開封府理刑廳的推官,老百姓對他相當害怕,可是現在大家隻顧爭著買糧,誰也不管他來不來。他呼喝著大家不要鬧,可是誰也不理會。他隻看到一些年輕有力氣的人跳到別人肩上,向賣糧食的人呼喊,將錢投了進去,裏邊就給他一點糧食。可是沒有力氣的人就隻好被人擠倒,一點糧食也買不到。他又看見一群官兵亂打百姓,衝到前邊,強行買糧。百姓不服,不肯讓路,口出怨言。官兵動手亂打,不少百姓被打傷,吵鬧更加厲害,一時民情洶洶,幾乎要發生兵民互鬥。
黃澍害怕在如今人心浮動,軍心不穩的日子,如果發生互鬥,局麵將不堪收拾。他知道現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懷著一肚子怨氣。當官的如果處置稍為不慎,軍與民將怨氣發泄出來,就會使開封人心瓦解,給李自成以可乘之機。所以盡管他平時對百姓官氣十足,容易暴怒,此時卻不敢隨便彈壓。他隻吆喝了幾句,就趕快退回,打算繞道一條小胡同,進入發糶糧食的後院,找劉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撫衙門王巡捕騎馬前來找他,說撫台大人請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麵商。黃澍不再去找劉光祖,隨著王巡捕,策馬向巡撫衙門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總兵陳永福等人已經坐在高名衡的內書房中。黃澍同他們見過禮,剛剛坐下,高名衡便邁著緩慢的八字步,臉色憂鬱地進來。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還了禮,坐下說道:
“都請坐,有要事商量。”大家坐下之後,他接著說道:“周府劉承奉前來傳周王殿下口諭,所以學生來遲一步,勞諸位久候。”
梁炳問:“周王殿下有何鈞諭?”
高說:“剛才劉承奉來傳周王殿下鈞諭,”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來,梁炳等人也趕緊站起來,肅立不動。他用恭敬嚴肅的聲調接著說:“周王殿下聞李自成即將攻城,十分憂慮,傳諭我開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闖賊進攻,以待朝廷救援。因見城中百姓饑困,人心浮動,特諭我等一心一德,妥為安撫百姓,安撫軍心,務使流賊無隙可乘,洛陽、襄陽之慘變不再見於今日,則開封官紳百姓幸甚,國家幸甚!”說到這裏,他閃著淚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上邊幾句話,就是劉承奉來傳的周王殿下的鈞諭。大家坐下吧。”
大家都又恭謹地坐下。實在周王的傳諭也是一般的話,並無新鮮之處。周王的擔憂也正是大家的擔憂,所以聽了傳諭,大家都覺得心頭沉重。高名衡又說道:
“我請你們各位來,是因為我得到探子稟報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實還不敢說,看來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個消息是,皇上已經將兵部尚書陳大人下到獄中。”
大家猛吃一驚。陳永福問:“何故下獄?”
高名衡說:“聽說他的罪名是暗與東虜議和,還說他失陷了洛陽、襄陽兩處藩封重地。”
大家都覺得十分吃驚,幾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來有意同東虜議和麼?怎麼又把陳新甲下獄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陽、襄陽失守,不能歸罪於陳新甲,而應歸罪於楊嗣昌。楊嗣昌奉命督師,剿賊失敗,致有洛陽、襄陽之陷,與陳新甲何幹?既然楊嗣昌不曾因失陷兩藩獲罪,他死後皇上派人前去致祭,還賜了祭文,陳新甲為什麼獨獨要獲罪呢?這一切疑問,大家都不敢說出口來,隻是覺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陣,高名衡又說:“另一個探到的消息是,闖賊確將於七月上旬大舉攻城,我們不可不預做準備。”
大家都將眼睛望著陳永福,默默不言,神色憂愁。
陳永福想了一下,說:“撫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來,目前闖、曹二賊兵力十分雄厚,守城軍民也真是疲憊,但是我身為武將,守開封一定要盡力而為,縱然粉身碎骨,決不後退一步,但求軍糧有著落,周王殿下不吝賞賜,方好鼓舞軍心民氣,齊心協力。”
高名衡說:“陳將軍所言甚是,糧食方麵我們正在設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難。至於賞賜,周王殿下的話比較好說。依將軍看來,倘若七月上旬流賊攻城,我們到底有沒有把握把開封堅守下去?”
陳永福搖搖頭說:“戰爭之事,瞬息萬變,有許多話也很難事前說準。”
高名衡說:“請將軍不必顧忌,有話不妨直言。”
陳永福說:“闖、曹合營以後,流賊能戰之兵大約十萬,騎兵大約三萬,至於脅從之眾,老弱婦女合起來,大約百萬。在攻城戰中,脅從之眾也很有用,這是流賊比我們力量強大的地方。我們還有一個困難之處,是民饑兵疲,能夠真正打仗的也不過一萬多人。很多百姓願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餓著肚皮,終有一天會人心離散,所以我對於開封守城也隻能盡力而為。有糧有錢,事情就會好辦。”
高名衡說:“陳將軍所言確是實情,但流賊也有其可乘之機,首先是闖、曹二賊不和,人盡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們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牽製,他們的攻城力量就會減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賊說動,令其投降朝廷,則闖賊將不戰自敗。”
陳永福說:“大人所謀甚遠,但此事倉猝之間恐難成功。”
高名衡點點頭,又說:“我們城中糧食雖然十分困難,可是流賊人馬眾多,糧食是從各地方運來的,日久屯兵堅城之下,也將有很大困難。這時隻要有援軍前來,或有別的辦法,斷了流賊的運糧之道,流賊也就不能長圍開封。”
陳永福說:“大人所言極是,但今日並無援軍前來,沒人去斷流賊運糧之道,奈何?”
經陳永福一問,大家都覺束手無策,有的搖頭,有的歎氣。
高名衡又說:“風聞朝廷將派商丘侯若穀為督師大臣,來救開封,看來不日侯大人會到封丘。”
陳永福說:“侯大人雖然聲望很高,但手中無兵無將,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敗之後,駐在襄陽,是否會重新率兵前來開封,看來也不一定會來。至於別路援軍,雖然聽說有山東的劉澤清,山西的許定國,可是都很難指望。目前惟一可靠的還是我們守城的軍民。隻有守城軍心民心不散,有糧食吃,才能夠保開封不落入流賊之手。”
黃澍說:“鎮台大人所言極是。遠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現在義勇大社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後,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許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敵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門坊察看出糶糧食的情況,看到那裏十分混亂,軍民相爭,民與民爭,軍與軍爭。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饑民買到糧食,反而會引起軍民互鬥,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必須立即設法製止混亂。”
大家聽了都覺得十分吃驚。高名衡趕快問道:“黃推官有何善策?”
黃澍欠身說:“請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規定:三、六、九日散兵糧,餘日讓百姓糴糧,兵丁平日不準下城,下城者立斬。郡王青衿另外發給糧食,也不準率家人前去買糧。”
梁炳聽了說:“這辦法好,好,可以把軍民分開。”
陳永福說:“本來軍人不該買糧,軍人糧食都是由官府散發。”
黃澍說:“雖由官府散發,但有些官兵為他的親戚買糧,有的人說不定買了糧再倒一手,賣給別人,因此引起混亂。”
陳永福說:“既然有此情況,就請撫台大人趕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從今日起不準下城買糧,違者立斬。”
高名衡說:“這事立刻就辦,我馬上就吩咐文案師爺將告示擬出,張貼通衢。”
他們都心中清楚糧食沒有來源,這次舉辦發糶原是個糊弄局兒,隻打算舉辦三天,騙得“當道盡心為民”的輿論,事後呈報朝廷。但是誰也不肯說穿糶糧的真實用意和張貼告示的無用。
梁炳問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經到京?目前正軍事危急之時,陳本兵獲罪下獄,大人可知道何人繼掌中樞?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高名衡歎口氣,搖了搖頭。他知道一點朝廷消息,但是他不願說出,隻是感慨地說: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眾官注目望他,等他將這句話說完。但是他深深地歎口氣,不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