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彬笑著說:“看來撫台大人對老爺確是言聽計從,倚為腹心。”
他們隨即談到為公家買糧食的事。這事情他們同李光壂已經做了許多準備,隻待巡撫批準,而今晚已經決定了。可是李光壂需要有一個人經紀銀兩。黃澍便問劉子彬道:
“子彬,李熙亮需要有個人幫他經紀銀兩出入,你看誰可勝任?”
劉子彬早已胸有成竹,暗中也同李光壂商量過,聽到黃澍這麼一問,他故作思索一陣,然後回答說:
“城中紳士雖多,但精明、幹練、清正的人並不多。有的人不能任勞任怨;有的人年紀太輕,沒有閱曆;有的人過去手上不大幹淨,名聲不好。倒是有一個人,老爺你也認識,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說是誰?”
“劉光祖這個人,老爺以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實,為人清正,別人很信得過他。”
“噢,你說的是耀先哪!我也風聞其人頗為幹練,好像你們常有來往。”
於是劉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訴黃澍,他和劉光祖在一年前認了宗,以兄弟相待。雖然他同劉光祖相處隻有一年多,可是通過一些事情,深知劉光祖這個人確有才幹。黃澍聽罷,說:
“隻要你認為可靠,就不妨請他幫助李熙亮經紀銀兩之事。”
劉子彬又說:“此人素有正紳之名,做事也頗為機密。”
這言外之意,黃澍當然明白,於是就將話題又轉到了向各上憲遞稟帖的事,需要劉子彬連夜起稿。他們商量了一下稟帖的內容:首先是要吹噓黃澍,說他早已料到會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於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與流賊商量如何在城中舉事,內外應合,所以預先密飭理刑廳得力吏員帶領精幹衙役分布五門,與兵勇協力防範,果然在宋門捉獲孫鐵匠,在西門捉獲霍婆子,為開封消除了隱患。稟帖要著重說明孫鐵匠與霍婆子罪證確鑿,業已報呈撫、按,依律處以極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著重說到的是,周府為天潢宗支,宮禁森嚴,而霍婆子向賊拐送良家美貌少婦之後,複欲勾騙宮女送往賊營,以圖厚賞,實為罪大惡極,依律罪加一等,淩遲處死,人心為之大快。
關於霍婆子企圖勾騙宮女賣給闖營將士的事,原是黃澍與劉子彬聽到的道聽途說,他們都不相信,但是稟帖中將這作為處決霍婆子的一項重大罪款,因為隻有這樣才更能取得周王對黃澍的賞識。
劉子彬很快就擬出了稿子,交給黃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隨即交給書吏連夜謄抄。黃澍望著劉子彬笑道:
“子彬哪,開封解圍之後,除我們守城出力官吏都應論功優敘之外,單就淩遲霍婆子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話未說完,忽聽見仆人在窗外稟報:“總社李老爺有緊要事前來麵稟,立候傳見。”黃澍趕快與劉子彬交換了幾句話,聲音低得連他也僅能聽見,然後劉子彬退了出去。黃澍趕快離開座位,到書房門口迎候。
不一會兒,李光壂進來了。黃澍搶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說道:“正等著你哩!”進書房坐下以後,仆人送上茶來,黃澍使眼色讓仆人趕快退出,然後探著身子問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李光壂望望窗外,聽不見外麵人聲,小聲回答說:“消息十分重要!”
黃澍趕快問:“到底如何?”
李光壂說:“打發去河北的人已經回來了。”
“啊?已經回來了?嚴大人跟卜總兵的意思如何?”
“他們兩位都說那個辦法可行。”
“可是嚴大人說的?”
“是嚴大人說的。嚴大人說,目前勢不得已,隻好依照原議去做。嚴大人請黃老爺暗中稟明周王殿下和巡撫、藩台等各上憲,也要稟明陳鎮台,以防將來別人說他對如此大事,擅自決定。”
黃澍點點頭,半天沒再說話,思考他明日將如何向周王啟稟,同時回想著他同新任河南巡按嚴雲京的密議經過。
二月間開封解圍之後,巡按任浚因與高名衡爭功,發生不和,又斷定李自成必將再來攻城,趕快賄賂一位朝中顯要大臣和一位用事某太監說話,升轉別處做官,在四月初離開開封。新任巡按嚴雲京在五月中旬來到黃河北岸,不敢過河,駐節封丘城內。五月二十日那天,開封哄傳李自成的大軍即將到達開封,滿城人心驚慌。黃澍奉巡撫之命,趁著圍城之前,過了黃河,到封丘請他速帶北岸官軍過河,來開封共同守城。嚴雲京不敢過河,借口北岸隻有總兵卜從善三千人馬,過河無濟於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調集援軍,從北岸救援開封,也容易征集糧草接濟城中。黃澍當時建議,萬一開封被圍日久,無法解圍,城中危急,便由嚴雲京派兵從南岸朱家寨附近掘開河堤,使開封周圍盡成一片汪洋。黃澍得意地把這計策稱做“以水驅敵”,在心中比之《三國演義》上的“水淹七軍”。但他知道李自成決非於禁,開封隻能暫時解圍,而不會將闖兵全部淹沒。秘密議定之後,黃澍連夜返回城中。此刻黃澍想了片刻,對李光壂說道:
“開封城萬無一失,隻怕數百裏內洪水滔滔,不知將淹毀多少村莊,漂沒多少人畜!”
李光壂說道:“我也覺得後果堪慮。”
黃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說:“巡撫與諸位上憲都已暗中同意,隻待周王殿下點頭,就可決定。”
李光壂說:“從河北回來的人說,嚴大人、卜大人正等著開封的回音,一旦決定,就好動手。”
黃澍說:“我馬上就要稟明撫台大人,然後同撫台一起進宮,麵奏周王殿下知道。此事萬萬需要機密,不能露出風聲。一旦決了黃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為震動,如果閻李寨的軍糧輜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這樣開封之圍自然也就解了。不過黃河決口之後,城中望見黃水奔來,一定會議論紛紛。我們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說是流賊決河,這一點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嚴重,點點頭說:“當然,當然。”
過了兩天,約摸辰時左右,忽然全城哄傳昨夜李自成掘了黃河,要將開封全城軍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軍民看見一道黃水從西北向東南流來,隨即黃澍命幾個眼睛特別尖的年輕人吃飽肚皮,登上上方寺鐵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層,觀看水勢。
水並沒有照嚴雲京和黃澍的期望,衝向閻李寨,而是從閻李寨北邊數裏遠的低處向東南方向流來。水勢不大,流速緩慢,在陽光下明滅如線。人們還看到,城外義軍毫不驚慌,大堤內外常有不少義軍到水邊觀看、飲馬。
城中百姓擔心口子愈衝愈大,黃水會越過早已無用的大堤,滔滔而來,衝塌城牆或漫過城頭,灌進城內。家家戶戶都趕快燒香許願,除在院中焚香禱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結隊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縣的縣城隍以及各地方的關帝廟燒香許願。特別是黃河的保護神金龍四大王廟,今天特別熱鬧,人群川流不息,敲鑼打鼓,前來燒香磕頭。整個開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人們原來都怕餓死,現在卻更怕被黃水淹死。
中午過後,一道黃水過了大堤缺口,向城邊流來。水勢不大,看來不可能衝毀城牆。分明大河水枯,不能為害。於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覺得奇怪,猜不透李闖王此時掘河,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
有人問道:“李闖王到底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搶奪財物麼,把城淹了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也有人問道:“既然要灌城,為何不將口子開得更大?為什麼不等到河水漲時掘口?”
到處議論紛紛,可是誰也說不清楚。
這一天上午和下午,黃澍和李光壂,帶著幾名親信,兩次登上西北城角,觀看水勢。起初感到心中遺憾,因為這水流很緩也很小,既不能淹沒“城外流賊”,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閻李寨的軍糧受損。後來看見這一股黃流灌進城壕,他們又大大地高興起來。對於守城來說,黃水倘若將城壕灌滿,如添數萬守軍。黃澍和李光壂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許多話盡在不言中。
連續三天,這股黃水繼續向開封流來,義軍並沒有將口子堵住。黃澍心裏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軍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開封城外的井水都快幹了,人和騾馬都飲水困難,所以樂得暫時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來。黃澍派人潛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將決口堵死了。又風聞黃水開始流來時,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議緩堵決口,以供將士與牲口飲用。等到城壕灌滿以後,李自成才知道上當,一怒之間把那個建議的人殺了。但這隻是傳聞,究竟是真是假,誰也不能斷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飯以後,李光壂騎馬到理刑廳來見黃澍,商議確定在明天上午辰時向饑民開始發糶。隨即他們又談起守城的事。盡管黃水已經把城壕灌滿,但由於天旱日久,消耗很快。李光壂告訴黃澍,在百姓中傳出謠言,說李自成將於七月初天氣稍涼就大舉攻城,他認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備。黃澍說:
“這並不是謠言,陳總兵曾派細作混入曹營,探得確有此謀。剛才我在撫台衙門,已經與撫台大人、陳總兵作了商討。我們估計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還不會全幹,對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說:“此外,流賊人馬雖多,但也有可乘之機。為今之計,莫若來一個釜底抽薪。”
黃澍忙問:“熙亮,何謂釜底抽薪?”
李光壂說:“闖、曹二人不和,人盡皆知,我們何不因勢利導?倘若能用離間之計,使他們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製止他們攻城。”
黃澍點頭說:“這辦法我也想過,並同撫台大人談過兩次,撫台大人也認為需要挑撥闖、曹二賊不和。倘能使曹賊投降朝廷,當然是個上策,如不能使曹賊投降朝廷,隻要使闖賊對曹賊放心不下,也是一個中策。但如何用計,還需研究。”
李光壂說:“此事需要快做,快做就能夠製止流賊攻城。黃老爺試想,如今曹營也有二十多萬人馬,如果闖、曹同床異夢,各懷鬼胎,則攻城難免不有後顧之憂,所以要稟明撫台,趕快相機用計。”
黃澍說:“正是這個主意。”
隨後他們將劉子彬請來一起密商成立義勇大社的事。如今大社雖然沒有成立,但已擇定要在六月二十六日正式樹旗,許多人已經在忙忙碌碌地做事。在曹門附近的一個大宅子裏,連日來一直人來人往。已經決定,義勇大社將來就設在這裏。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讓劉子彬擬出一個稿子,等義勇大社正式成立時,用來祭告天地。這文章一定要寫得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另外還需要寫一份通告,事先張貼各個街道、路口、廟宇、衙署,讓大家知道義勇大社成立宗旨和它的首領人員。劉子彬雖然將來並不在義勇大社任職,但是因為他是黃澍的心腹,所以也在義勇大社參與密議,出謀劃策。凡有重要文稿,或者請他親自起草,或者請他修改潤色。他起身走後,李光壂也跟著告辭回家。黃澍送了出來,又拉著李光壂的手,停了一下,悄悄說道:
“熙亮,情況十分緊急,關於決河淹賊的事,這次沒有成功,日後秋汛來到,一定要抓緊時機,再次決河。如今北岸還不知道消息,你務必再找一個可靠的人,今晚或明晚向北岸嚴大人送去一封密書。”
李光壂點頭說:“一定照辦,請黃老爺放心。”
黃澍回到書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進來,嬌聲嬌氣地說:
“你天天那麼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該休息去了。”
“你看這守城的擔子有一半壓在我的身上,我怎麼能夠休息?另外還有這糧食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糶糧,會不會發生搶糧的事,很難說。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壺,換了一杯熱茶放在他的麵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麵替他扇著,一麵很體貼地說道:
“老爺,你這屋裏很熱,也該叫一個丫頭來替你打扇子才是。”
黃澍說:“有許多機密話要在這裏商量,機密文件也在這裏看,不能讓丫頭奴仆隨便進來。”
柳氏嬌聲問道:“我來,老爺可放心吧?”
黃澍笑了一笑,捏了她一把,說:“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對你放心。”
柳氏說:“你別騙我,什麼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曉得是誰?你現在已經快把我打入冷宮了。”
黃澍問道:“這是什麼話?”
柳氏說:“事情明擺著,你們為公家買糧食,花了幾萬兩銀子,誰曉得你們這些官紳老爺下了多少腰包,結果隻送給我三百兩銀子。你們大家都吃飽了,從牙縫中剩的給我這一點,我天天等著下雨,結果下了這一點點蛤蟆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