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婆子說:“恐怕要搜。昨天出城進城的時候都搜了的。不過我可以把銀子放在籃子底下,上麵用野菜蓋好,就沒人看得出來了。”
左右的親兵們說:“可不能露出來啊!”
霍婆子說:“不會露出來。萬一露出馬腳,我寧肯自己死,決不會連累張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過大堤,向城邊走去。王從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軍師的兩個親兵讓那位李大嫂騎上一匹騾子,一起回閻李寨老營去了。
霍大嬸在離西城門一裏多遠的野地裏找到了香蘭姑嫂。她心裏十分高興,沒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鵓鴿市送去二兩銀子,又幫助李大嫂出了城,辦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著王從周,給張家辦一件大大的好事。王從周這小夥子,她看來看去,覺得他誠實善良,有情有義,和德秀確是一對良緣。她想,要是能看著他們成親,她就滿意了。找到香蘭和德秀後,她倆的籃子還沒有裝滿,不想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這裏采的很多,回去分給你們一點就有了。”
這樣,香蘭和德秀就同著霍婆子一起往城門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麼想把剛才的巧遇和王從周托帶二十兩銀子給她們的事告訴這姑嫂兩個啊!但是她終於忍住了沒有說出來,一則她怕德秀聽了會十分害羞,二則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別人聽見會惹出大禍。她將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說。她猜想,當張家聽到這消息時會多麼吃驚和喜歡,說不定老頭子的病會因此好起來,老婆子的傷也會因此有了起色。她一麵走一麵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內想道:在三五年內闖王坐了天下,王從周準有一官半職,那時德秀也該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為什麼這樣幾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頭隻管走路。香蘭卻覺察出在徐府街東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沒有同霍婆子一起回來,感到有些蹊蹺,但是因為同許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詢問一句。
快到城門時,香蘭姑嫂走在前邊,霍婆子走在後邊。城門口有許多兵勇,凶神惡煞般地站成兩行,正在盤問和搜查回城的人。香蘭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發軟。香蘭緊緊地拉著德秀,害怕這些兵勇會對她們無禮,特別怕他們調戲德秀。她驚慌地回頭看一眼霍大嬸,怕同她離得太遠。霍大嬸一麵故意慢走一步,一麵在後麵輕聲說道:
“莫怕,快走!”
香蘭緊拉著妹妹剛走進城門不遠,回頭就看見一個武官正在盤問霍婆子:“你籃子裏藏的什麼東西?”
霍婆子的臉色一變,馬上答道:“野菜。”
“搜!翻開來!”
隨即有個兵勇一把奪過霍婆子的籃子,就勢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來一包銀子。武官當即命令把香蘭等幾個走在霍婆子前麵的婦女都攔了回來,然後向霍婆子喝問道:
“你的同伴是誰?”
“我孤身一人出城,沒有同伴。”
“沒有同伴?胡說!”
“要說同伴,這出城采青的婦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蘭、德秀一指,問:“她倆是你的同伴麼?”
霍婆子擺頭,說:“不認識,剛才在進城門時遇到的。”
“是同一個街坊的麼?”
“是同一個開封城裏的。”
“你為什麼對她們說:‘莫怕,快走’?”
“我看她們一個是黃花少女,一個是年輕媳婦,平日不出三門四戶,看見兵勇們害怕,所以叫她們別怕,快走。她們快走,我們後麵的人也可以跟著快走,不會都擠在城門口。”
武官轉頭問香蘭道:“你認識這女人麼?”
香蘭聽了霍婆子剛才的答話,又看見她的眼色,便回答說:“不認識。”
武官揮手讓香蘭和德秀走掉。姑嫂倆走了三四丈遠,回頭一望,看見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綁,又聽那個武官問道:
“你家住何處?”
“我孤身一人,沒有家。”
“你說實話!”
“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要殺就殺,休想問出我住在何處。”
香蘭不敢再聽,拉著德秀飛快往城裏逃去。已經逃出很遠,她們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姑嫂倆都是臉色灰白,腿發軟,心頭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綁的樣子,她們想哭,又不敢哭。香蘭用打顫的小聲說:
“妹妹,別怕,咱們趕快回去。”
香蘭姑嫂二人隻是心中驚慌,並不曉得饑餓,趕了一會兒路,方才感到口中幹渴,雙腳也感到疼痛。但她們還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趕快回到家中。她們常常覺得好像有兵勇在後邊追趕,想回頭看,又不敢看。有時前邊也出現巡邏兵勇,使她們覺得提心吊膽。隻要那些巡邏兵勇向她們打量一眼,她們就以為大禍將要落在頭上,幾乎嚇得要死。有時迎麵遇到一些在她們覺得怪模怪樣的男人,姑嫂倆也覺得非常緊張。在這種時候,香蘭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緊緊的,心中說:“除非我死,誰也別想從我身邊將德秀搶走。”盡管時當盛夏,姑嫂倆都感到對方的手指發涼,涼得冰人。
她們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門外,聽見從內宅傳出母親的哭聲。隻當家中出了事,香蘭和德秀趕快在左右張望一陣,發現並無兵勇在門口看守,心中才略覺安穩,趕快上前敲門。過了片刻,張德厚出來把大門打開,她們一眼就看出張德厚的臉色十分難看。香蘭不覺驚問:
“家中出事兒了?”
德厚見她們姑嫂兩個神色慌張,也驚問道:“你們出事兒了?”
片刻之間,誰也回答不出。德秀趁這個時候,從哥哥身邊擦過,哭著往內院奔去,因為她要馬上見到母親,而且她還疑心是不是老父在這半天內已經病故。
香蘭進院後,見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話,又不把大門關好,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便說:
“快把大門關好,你遲疑什麼?”
德厚問:“霍大嬸不在後邊?”
香蘭說:“她出事兒了,真嚇死人。你快快關門!”
關好大門後,香蘭隨著丈夫進了上房。母親見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寬,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訴她們:原來,鐵匠鋪的孫師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門,被守城的兵勇攔住,搜查他的籃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邊有新打就的一二百個箭頭,頓時就把他綁了,下到理刑廳班房,已經審問過一次,受了重刑。隨後兵勇又到鐵匠鋪抄家,將孫師母帶走,又到城上將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回來傳了消息,一家人驚慌失措。張德厚隻得馬上去找張民表,懇求他出麵搭救。張民表答應給理刑廳的黃老爺寫封書子,請他將德耀釋放,隻是不知德耀是否牽連得很深。另外,王鐵口得訊後,也馬上去理刑廳衙門找熟人打聽消息,至今未回。
聽完母親的敘述,香蘭也將霍婆子的事說了一遍。母親嚷著:“我的天呀!銀子是從哪裏來的?那個婦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兒去了?沒想到霍婆子這麼一個行得端、立得正的人會做出這樣蹊蹺的事來!”
老頭子在病床上說:“難說呀!難說呀!”
黃昏時候,王鐵口回來了,沒有回他自己的家,先來到上房,把他打聽來的消息對德厚一家人說了。他剛才在理刑廳衙門裏頭找到了熟人,知道孫鐵匠確已受了重刑,但是寧死不吐出跟誰串通一氣,出城投“賊”,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張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沒有咬到別人,他本人已經定了刑,聽說理刑廳的黃老爺已經問他斬刑,上詳了撫台和臬台。
關於霍婆子的事,他也打聽了。大家都說,她的罪特別重,因為她拐賣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另外有人還說,“流賊”要她把周王府的宮女拐賣出去,賣一個宮女給她一千兩銀子,她已經答應。但霍婆子對拐賣的事死不承認,咬死說那個女人隻是在采青時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並不認識那個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誰,後來就分了手。她不曉得,這幾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風,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領著那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翻過大堤,過了很久一陣,她獨自回來,那個女的卻沒有再露麵。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瞭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進城的時候,不查別人,偏偏就查她的籃子,把她捉住。王鐵口又說,霍婆子已經受了酷刑。因為她什麼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兩次,都被冷水噴醒。聽說晚上還要審問,明天就要處決。
聽了這些話,一家人都覺納悶。他們既可憐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這場大禍,受了這麼大的苦,還要斷送性命,又對那女人的來蹤去影和那二十兩銀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銀子到底是怎麼來的。他們都知道霍婆子決不是拐賣婦女的人,決不會為了二十兩銀子將一個年輕貌美的良家婦女拐去。特別是香蘭和德秀都見過那個女人,知道並不年輕,也不貌美,而是一個四十歲以上的中年婦女,臉上還有稀疏的幾點麻子。再說,拐賣婦女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人家怎麼肯隨便跟著她走過大堤?她又怎麼知道在堤那邊有闖王的人等著呢?後來,關於銀子事,王鐵口猜道:
“我看還是宋獻策忘不下相國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帶回來二十多兩銀子分給大家。霍婆子不曉得這事情會擔多大風險,一片好心帶著銀子回來,這也是她的義氣。”
大家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紛紛點頭,更惋惜霍婆子這條命送得冤枉。
王鐵口回自己屋裏去了。約摸停了一頓飯的工夫,他重新來到後院,站在二門裏邊小聲地叫張德厚。德厚從西屋出來,兩個人就站在窗外小聲談話。王鐵口告訴張德厚:他今夜要到外邊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與宋獻策熟識的江湖上人。又說他出去以後還要托衙門中的朋友打聽消息,倘若無事,明日上午他就回來。他沒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談話告訴德厚。其實,他回去後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獻策托霍婆子帶給他二兩銀子的事,勸他千萬逃走,怕的是萬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將這件事說出來,那就要大禍臨頭。他老婆甚至說:“雖說我們夫妻一場,你不忍離開我,怕我自盡,可也不能因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個半身不遂的廢人,怎麼能拖累你一個活生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後決不會拖累你,何必我們兩個餓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麼?”他知道老婆此話說得很不祥。但因為對於霍婆子帶給他二兩銀子的事不好露出來,所以他也不便將老婆的話全部對德厚說明。他隻是拜托德厚,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來,到中午的時候,請德厚夫婦給他老婆送點水喝。說罷,他就匆匆離家了。
在睡覺以前,香蘭和德秀一起到二門外察看。張德厚這一家,素來小心謹慎,每天晚上,香蘭都要出來各處看看,怕的是有壞人翻牆過來開了鎖偷東西。今天因為在城門口受了驚,她不敢獨自出二門,便特地把德秀叫來同她一起察看。她們在院中走了一圈,各處都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東屋的門上,如今隻有一把銅鎖鎖著。想起霍婆子這麼一個好人從此不能再回來,姑嫂倆都感到一陣悲切。這時忽然聽到小花狗“汪,汪”的叫聲,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條小狗鑽進了東屋,現在出不來了。可是它隔門縫看見了香蘭和德秀的影子,同時也聞到她們身上的氣息,便在屋裏哀叫起來,好像哭泣一般。香蘭感到難過,知道這小狗也是餓得可憐,到處找食,鑽進了東屋。她走過去,把霍婆子的門勉強推開一條縫兒,幫助小花狗鑽了出來。
第二天巳時過後,王鐵口確知自己無事,回到家來,一推開門,發現老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上吊死了。他大叫一聲,跑出去將德厚叫來,幫他把死屍解下,放在床上。他一頭撲上去,伏屍痛哭。香蘭、德秀聽說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姑嫂兩個一麵哭,一麵向二門外頭走。母親趕緊叫住德秀,自己也從床上掙紮著起來,由德秀攙扶著,一起來到二門外邊。到了王鐵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親一定要進去看一眼。看過之後,退出來,嚎啕大哭。香蘭、德秀也都大哭起來,就像哭自己家中親人亡故一樣。
天氣炎熱,屍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鐵口從左鄰右舍請來幾個人,幫他將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亂葬場中。張德厚也陪著王鐵口送葬到亂葬場,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紙,然後一起回來。在路上,他們聽到街巷哄傳,今日正午要斬決孫鐵匠,淩遲霍婆子。回家後,德厚對大家說了,母親和香蘭又哭起來,德秀也欷歔落淚,都在想著:霍婆子年輕起就守寡,雖然走東串西,靠賣零碎東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一句閑話。她們一家從沒有把她當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過她的幫助。真沒想到,這麼一個熱心快腸的好人,竟落到這樣可憐的下場!
將近中午時候,在撫台衙門前,孫鐵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來。往日斬人都在西門外,現在西門關閉了,五門都關閉了,再也不許人出外采青。為了讓霍婆子和孫鐵匠被處死的事在全開封引起震動,故意不把刑場設在別的地方,而設在撫台衙門前。從撫台衙門到行刑的地方,中間有一塊較大的空地,已經滿滿地圍著看的人。孫鐵匠和霍婆子分別從男監和女監中提出來,押到刑場。
霍婆子經過各種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綻,腿骨被壓杠壓得差不多斷了,最痛苦的是每個指頭都被用竹簽深深地插進指甲內,這是一種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還有一種叫做“拶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夾住十個指頭,用繩拉緊,幾乎要把骨頭夾碎。這一切刑罰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經不像人樣,但是她的神誌還是清醒的。她對於死已經絲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帶到刑場,放在地上後,她沒有倒下去,勉強坐著,心裏想起了許多事。使她感到問心無愧的是,從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麼痛苦的刑罰,都沒有能使她亂說一句話,沒有連累一個人;直到現在,官府都不知道鵓鴿市那家人家和張德厚一家跟她有什麼關係。在審問的時候,她曾經同黃澍當麵爭辯,毫無懼色。當時黃澍拍著驚堂木問她:為什麼她要答應給“流賊”拐出來周王府的宮女,一個宮女賣一千兩銀子?她聽了以後,冷冷一笑說:
“你血口噴人!周王府的宮女自來不能走出宮門,如何能夠拐賣?再說如今開封城內,大閨女隻花幾兩銀子就可以買到,周王府的宮女怎麼能值一千兩銀子?你不要以為一進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絕色!”
因為她公然頂撞,使黃澍十分惱怒,施以種種酷刑。後來,黃澍讓她在一張紙上畫押,她堅不肯畫。一個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筆放在她手裏,硬要她畫。她照著那張紙唾了一口,但後來一想:反正畫是死,不畫也是死,不如畫了,死得快一點,免得活受罪。這樣,她就在紙上畫個“十”字。
現在,她把前後經過又想了一遍,覺得自己死也死得幹淨、硬朗,沒有一絲愧意。轉眼看見孫鐵匠在她的旁邊坐著,也已經受過重刑。她朝他微微點頭,說:
“孫師傅,沒想到咱們同路。”
黃澍出來了,坐在監斬官的位子上,前邊還放了一張案桌,後邊有人替他打著傘。左右站著許多衙役、兵丁,真是夠威武的了。
孫師傅先被拖到場當中。他猛然發現,劊子手是個熟人,名叫陳老大,幾個月前還請他打過一把刀。陳老大站在他的左邊,拔掉了他脖子後邊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陳老大,說:“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請你把活兒做好一點。”
陳老大沒有做聲,一刀下去,那頭與屍身同時倒地,喉嚨已斷,但在脖頸後留下來一點皮兒,使頭與屍身沒有脫離。觀眾一看暗暗驚叫起來,讚歎陳老大這個活兒做得出色。
隨即霍婆子被從地上拉了起來,綁到幾丈外的一根事先豎好的木樁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脫光了,兩個劊子手拿著尖刀,從她的胸部兩旁、兩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滿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關;後來實在疼痛難忍,時而發出很低的叫聲,時而咒罵官府。人們發出驚呼的聲音:“咦!咦!……嘖嘖!嘖嘖!”有的人不忍看下去,從人堆中擠出去走了。但淩遲婦女的事是極其罕見的,所以看的人還是不斷地擁進來。霍婆子慢慢地沒有聲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後血也不流了,顯然已經死了。可是劊子手沒有聽到黃澍的喝令,還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蘭聽從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著西方燒化一堆錢紙,磕了頭,哭著祈禱說:
“霍大嬸兒,你到陰間享福去吧!在這人間縱然活下去也沒有意思,好生去吧,閻王爺會明白你是一個好人!”
又過了幾天,孫師母和德耀被釋放了。但孫師母沒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趁著跟隨的衙役沒有留意,她突然跳進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來的兩個衙役勒索“酒錢”。德耀雖然受了重刑,但畢竟是小夥子脾氣,把眼一瞪,說:“哥,不要為我作難。他們要錢,沒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說罷,開門就走。
一個衙役罵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個衙役把德耀拉回來,說:“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進,不容易出,出來以後,再進去也不是那麼容易。”轉過頭來又問德厚,“你沒錢也可以,有糧食麼?”
張德厚說:“我們一家人早就沒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餓成這個樣子,哪有糧食給你們?”
但是不管德厚怎麼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說道:“從來衙門好進不好出。雖說官府讓你兄弟回來,可是我們也操了一場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別想我們空手離去,什麼時候有錢我們什麼時候走。”
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見這種情況,他曉得衙役們最難對付,不給錢是沒有辦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張德厚現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裏,將霍婆子帶給他的二兩銀子中用剩的,取出幾錢來,說好說歹,塞給衙役,把他們打發走了。
張德厚歎了口氣說:“你看這世道,還有一點天理沒有?莫怪李闖王會得人心!”
王鐵口點點頭,不讓他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