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厚低頭一看,果然有許多墨汁,是他剛才看書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將硯瓦中的墨汁當成了往日吃慣的辣椒汁,用饃蘸墨汁吃了幾口。他哄著孩子說:
“小寶,你吃吧,吃了墨汁讀書心靈,長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張德厚分饃時幾次搖動尾巴,但最後發現沒有它的份兒,失望地走了。
孩子們也跑了出去。張德厚繼續看書,感到肚中十分饑餓。他知道香蘭另外還藏著饃,那是她平時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願動它。心中餓得發慌,隻好再喝些開水。
時間慢慢地過去,日頭移到正南了。以前,這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可是現在家裏什麼也沒有,自己一直在餓著。孩子們雖然早上吃了一些饃,現在也餓得有氣無力,不願意玩了。招弟一聲不響地坐在屋角。小寶不時地向張德厚哭道:“我餓!我餓!”他隻好把小寶摟在懷裏,拿些別的話哄他。
中午過去了,母親、妻子、妹妹都還沒有回來,到底領到粥沒有呢?他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媽媽年紀大了,近來身體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到了那樣人山人海的地方,會不會出事呢?於是他又走到大門口,打開大門向胡同中張望了一陣。她們仍然沒有蹤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裏屋,想看書,看不下去。
大約未時過後,他忽然聽見前院有叩門聲,趕快跑出去把大門打開,果然是母親和香蘭、德秀回來了。霍婆子沒有回來。母親是由香蘭、德秀攙扶著回來的。張德厚見狀,大吃一驚,趕緊上前把母親攙住,扶進堂屋坐下,忙問是怎麼回事。香蘭和德秀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他才知道在開始領粥的時候,人群一擁向前,將母親擠倒地上。幸賴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來,但已經被踩傷了。德秀也被人群擠到一邊去了,隻有香蘭拚命擠上前去,領到了一碗粥,三個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領到了一碗粥,倒在她們的碗裏,讓她們帶回給爺爺和孩子們吃,她自己又拿著空碗擠向前去,說是要再領一碗帶回來給王鐵口的老婆吃。
這時老頭子從裏間床上爬起來,拄著棍子出來。一見老妻傷得很重,不禁哭了起來。德厚、香蘭、德秀也哭了起來。招弟和小寶也偎在香蘭的身邊哭。香蘭邊哭邊把霍婆子給的那碗粥又分成幾份,捧給公公一份,剩下的給了丈夫、小寶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裏,她感到渾身無力,頭暈心慌,隻出虛汗,便靠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兒,張德厚回到房裏。他知道香蘭累了一天,沒有吃什麼東西,餓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難過,責備香蘭不該總是把自己的一份饃省下來,偷偷地塞給他和小寶。但他不敢大聲說,怕被父母聽見。香蘭比剛才更覺頭昏,兩眼冒出金星,聽了德厚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著黑饃的地方,仍然不願去取。趁著張德厚又走出去的當兒,她走到一個瓦缸旁,從裏邊抓起一把糠來,放在碗裏,用涼水拌了拌,吃了下去。盡管那糠難以下咽,但吃下去後,過了一陣,頭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後來,張德厚又回進房來,見她稍好一點,含著淚對她小聲說道:
“小寶娘,看來爹的病不會好了,也許活不多久了;娘給踩傷,看來也很難好起來。如今最可憐的是小寶。一個五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何能夠讓他餓著?他是家裏的命根子啊!”
香蘭悲哀地望望丈夫,說:“我們兩個也不一定能逃過這一劫。沒有了大人,孩子怎麼過活下去?”
德厚說:“不管怎麼,咱們總得讓小寶活下去。隻要留下小寶,咱張家就不會斷根。”
香蘭半天不說一句話,後來,忽然憤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把咱們百姓也拖在裏頭,叫咱們怎麼活?”
德厚從來沒有聽他媳婦說過這樣的話,感到吃驚,問道:“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是誰告你說的?”
“領粥的時候,大家都紛紛這樣議論,說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苦了咱們小百姓。”
“小寶娘你可不要亂說!姓朱的是當今皇上。我們讀書人總要有一個忠心,寧死不能對皇上有絲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隻能講一個‘忠’字。”
香蘭不敢分辯,心裏總覺得這個“忠”字十分渺茫,不能當飯吃。可是她自從結婚以來,沒有違背過丈夫的意思,所以盡管心裏有許多疑問,也不敢說出口來。
官府在東嶽廟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兒童被踐踏死的有幾十人,擠傷踏傷的有幾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領不到一碗粥,倒臥路旁,呻吟哀號。第二天,黃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領鄉約五人、社長一人、吏目三人,帶著許多衙役和丁勇,維持秩序。但情況仍然很亂,擠倒擠傷的人還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後就停止了。
在初八、初九這兩天,香蘭又隨著霍婆子半夜就往東嶽廟去,先占好地方,守候在粥廠前邊,所以每次都搶到了一碗粥。但是妹妹德秀從第二天起就不願去了,她沒有說出原因。父母因為她是未出閣的姑娘,也不勉強她去。霍婆子和香蘭心照不宣,都知道一定是在昨天向前擠的時候,有什麼年輕男子趁機會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所以這姑娘寧願餓死也不願再去。
施粥停止以後,開封百姓更加感到絕望。其實並不是他們能夠靠著施粥活命,而是因為這施粥一停止,就意味著開封從此進入了絕糧的可怕時期。過了一天,官府要搜糧的謠言傳遍全城,有些地方確實已經開始搜糧,現在除了個別達官貴人和有錢有勢的鄉紳之外,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實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擔心什麼時候會來搜糧,把秘密貯存的救命糧食都搜去,大家就隻好餓死。
張德厚家中的粗細糧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義軍重新圍攻開封後,設法搶購來的。如今要搜糧的風也吹到了他們這裏。當天夜裏,趁著更深人靜,張德厚夫婦將這些救命寶貝裝進缸中,埋到地下。夫婦兩個都是久餓之人,身子無力,加上德厚又是一個自幼讀書的人,沒有勞動過。所以等他們在茅廁的牆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又填上土,天已經亮了。德厚累得直喘氣,渾身虛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歎口氣說: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蘭說:“他們守城,五天一輪。他已經去了四天,今天該下城回來了。”
正說話間,臨街大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隨即又傳來王鐵口的咳嗽聲。香蘭趕緊跑出去開了大門。王鐵口手上拿著兩個饃,走了進來。這兩個饃比較白,原來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門卜卦,臨走時人家送了他幾個饃。在目前,送饃的事已經很難得了。他把兩個饃遞給香蘭。香蘭連聲道謝,趕緊把一個送到上房,留下一個,準備讓丈夫、小寶和招弟分吃。
張德厚給王鐵口倒了一碗開水,問道:“鐵口大哥,你去撫台衙門卜卦,到底吉凶如何?開封有無要命風險?”
王鐵口哈哈大笑,說:“老弟,目前我們都不曉得開封將會如何。實話對你說吧:卜卦有時準,有時不準。要真是那麼準,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還來擺攤子?你問開封將來有沒有破城的危險,我自己也不知道,隻能說,到時再說吧。不過我對那些做官的富人說起來,總要找些吉利的話安慰他們,使他們寬心。如果我說,李闖王必進開封,那豈不是惹禍上身?我們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樣自找麻煩呢?這是對你老弟說的實話。”
張德厚又問:“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王鐵口說:“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德厚過目。德厚打開一看,原來是李自成的一個曉諭,上麵寫道:
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諭:照得開封被困,細民無罪。頃據探報,饑民倒臥街衢,老弱死者日眾。本大元帥出自農家,深知百姓疾苦;原為吊民伐罪,提兵蒞豫,豈忍省會士庶,盡成餓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紳: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後放婦孺老弱出五門采青,日落之前回城。義軍巡邏遊騎不再到大堤以內,對走近大堤采青者妥為保護。倘有城中兵勇混跡其間,意圖窺伺騷擾,定予捕斬不赦。切切此諭!
張德厚看過這一道曉諭抄件,沉默不語,他不明白李闖王的用意是真是假。按一般常理推測,既然是圍困開封,就應當把城內困得沒有辦法,不攻自破;怎麼會忽然自己提出來,讓城裏的老弱婦女出五門采青?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這樣的道理?他不能相信李自成會這樣仁義,但曉諭又是明明白白地這麼寫著,使他感到摸不著頭腦。
香蘭在丈夫看曉諭的時候,站在身後也看曉諭。她識字不多,不能看懂,但丈夫念出來的曉諭,她聽得明白。這時她望望丈夫,又望望王鐵口,小聲問道:
“李闖王真會這樣仁義麼?”
張德厚脫口而出:“不知這悶葫蘆裏賣的啥藥?”
王鐵口撚著胡子,慢慢說道:“我看這個曉諭是出自誠意。”
德厚問道:“何以見得?天下竟有這樣仁義的流賊?”
王鐵口笑了一笑,說:“德厚,你是秀才出身,應該知道有句俗話,叫做‘勝者王侯敗者賊’,安知今天這個流賊就永遠是流賊?”他看見張德厚一臉惶惑的神情,便接著放低了聲音說:“如今的賊就比官軍講仁義,不像官軍擾民,所以才有‘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之謠。這句民謠很流行,難道你沒有聽說過?”
張德厚搖搖頭:“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豈自今日!”
“可是……”
“德厚,你這個人隻曉得讀書,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外邊的事兒你不打聽,隻怕耽誤了你的舉業。別人的話送到你耳朵裏頭,你都隻當耳旁風!”
張德厚歎了口氣:“唉,讀書人沒有用,一腦袋四書、五經……”
王鐵口趕快截住說:“不然,不然。隻要能過此圍城大劫,你不愁沒有登科揚名的日子。不管誰坐江山,都得用讀書人,都得舉行鄉試、會試,選拔人才,你愁什麼?”
張德厚感慨地說:“可是我自幼讀聖賢書,略知忠君之義……”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又被王鐵口攔腰打斷:“嗨!老弟,你又糊塗了,你不過是個秀才,又沒有吃朝廷一天俸祿,犯不著死抱著‘忠君’二字。”
張德厚被王鐵口一句話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心裏也覺得王鐵口說得有理。確實,自己沒吃過朝廷一天俸祿,三次鄉試都沒有中,至今還是個白衣秀才,算不上大明皇上的臣子。這“忠君”可以講,也可以不講,和那些已經做了官的人到底不一樣。可是這種想法,他還是不願說出口,仿佛有了這種想法,違背了自幼所受的聖賢教導。於是,他又問道:
“外邊對這曉諭有何議論?”
“外邊麼?十個人有九個人認為,李闖王準許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連官府也……”
“官府如何?”
“官府也信以為真。”
“何以見得官府也信以為真?”
王鐵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裏!剛才官府已經出了告示,嚴禁闖王的曉諭流傳民間,倘有私傳曉諭者一律問斬,還嚴禁謠言。看起來,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爭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曉諭百姓:從明天起,每日放婦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時,五門齊開,戌時關閉城門。這不是連官府也相信李闖王的曉諭麼?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闖王的曉諭,隻說這是上憲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張德厚聽了連連點頭,心中開始恍然,覺得目前局麵確實與他原來想象的完全不同。可是他還是有點擔心,便又問道:
“會不會有賊兵混進城來?”
王鐵口淡淡一笑:“德厚,你放心吧,城門稽查森嚴,青壯男人不準出去,也不準進來,何懼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