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圍困的開封城中,一交六月,糧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難起來。一般小戶人家簡直沒法過生活。有錢人家想盡一切辦法囤積糧食。越囤積,糧食越恐慌,糧價越上漲。糧商們因為糧食的來路已斷,不願把全部糧食賣完,往往借口沒有糧食而把大門關了起來,哄抬市價。官府起初三令五申,嚴禁糧食漲價,要糧商一定得按官府規定的價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糧店閉門停售。隨後官府就嚴禁糧商閉門停售,價格可以不限。這樣一來,糧價就像洪水泛濫,不停地上漲。隻有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才能買到糧食,窮家小戶望天無路,哭地無門,隻好等著餓死。
巡撫高名衡害怕這樣下去,會引起饑民暴動,便將處理糧價的大事交給黃澍經管。黃澍決定從嚴法辦幾個糧商,壓住漲風。他很快就查明南門坊糧行的掌櫃李遇春是全城糧商中的一個頭兒。此人因為一隻眼睛下麵有塊傷疤,綽號叫“瞎虎”。他原來同黃澍手下的一些人頗有來往,自從開封被圍,他在這些人的縱容下,操縱糧價,大發橫財。自然,有些銀子也到了黃澍手下人和各衙門官吏的手中。黃澍對李瞎虎同自己手下人之間的勾當也很清楚。但目前全城人心惶惶,如果不將李瞎虎這樣的首要糧商鎮壓幾個,可能會激起民變。
黃澍事先稟明巡撫和巡按,親自帶領兵丁和衙役,突然來到南坊李家糧行,將李瞎虎捉到,綁在十字路口,當著圍觀的人群擺了公案,親自審問。李瞎虎睜眼望望,在黃澍左右見到好些熟識的麵孔,但是他知道在這種情勢下,他們誰也幫不了他的忙。於是他隻得裝出非常老實的樣子,向黃澍磕頭哀求,表示願意獻出幾百擔糧食,隻求饒他不死。但黃澍此來的目的是為了殺一儆百,也為了借糧商的一顆人頭收買民心,怎麼能夠手軟?他拿起驚堂木將桌子一拍,說:
“我今天不罰你糧食,就罰你一顆人頭,以平民憤。還要拿你做個樣子,看哪個糧商再敢閉門停售,哄抬糧價!”
這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開封在圍城中糧價瘋漲的罪責全推在以李瞎虎為首的糧商身上,當場將李瞎虎的頭砍了。
經此一殺,果然各家糧行暫時不敢閉門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糧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買糧的人總是天不明就趕赴五坊,家家糧行前都是擁擠不堪,擠不到前邊的就沿街排隊。實際上多數人買不到一粒糧食,隻有那些力氣大、會擠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買到一點。每天都有人為買糧食而打架鬥毆,每天都有人被踩傷,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眾多的平民百姓既無錢買糧,又買不到糧,每日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隻能吃個半飽。城內原有許多空曠的地方,長著野草。近日有許多人提著籃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沒幾天就被挖光了。如今開封的人心與前兩次被圍攻時大不一樣。那時開封城中不怕缺糧,如今缺糧了。那時許多老百姓聽了官府宣傳,都以為李自成的人馬奸擄燒殺,十分可怕,所以甘願與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經過了這幾個月,人們逐漸看清,闖王的人馬其實軍紀甚好,十分仁義,隻有羅汝才的人馬騷擾百姓,擄掠婦女,但他的人馬也得聽闖王的軍令,也許闖王會不讓他的人馬進城鬧事。因為缺糧已成現實,又有了這些想法,開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對於守城之事不再熱心,特別是那些窮苦人家,在饑饉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闖王進城。
張德厚家裏在五月底的時候用各種辦法存了點糧食。那時當鋪還收東西,他家裏能夠當的東西都拿去當了,把所有的錢都買了粗細糧食。近來勉強度日,一日隻吃兩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頭子有病,能夠吃點細糧;五歲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讓他多吃一點,別人全是半飽,眼看著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來。
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裏啃黑饃,老頭子望望大家說: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糧食你們吃罷,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說著,用他幹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塊黑饃掰開,偷偷地分一大半給五歲的孫子小寶,一小半給八歲的孫女招弟。孩子們正吃著,香蘭看見,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還想打小寶,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揚了揚,放了下來。招弟平常就吃不飽,現在爺爺塞給自己小半個黑饃,還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來。祖母看著傷心,也大哭起來。香蘭心中後悔,也忍不住哭起來。老頭子在一旁流淚歎氣,傷心地責備香蘭:
“遲早一家都會餓死。是我給孩子們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讓孩子們渡過這場大劫,咱們張家就有一線希望。”
這時,恰巧霍婆子從外麵回來,照例又來到後院,把外邊的消息告訴張家。她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便告訴他們:明日東嶽廟施粥,每人一碗。她說她是要去的,又勸張德厚的母親和香蘭也去。起初香蘭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說: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臉皮一厚,拿著碗擠進去,人家施舍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蘭心想,小寶和招弟確實也餓得夠可憐了,如能領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點,回來救一救孩子們也是好的。這麼想著,她就決定要跟霍婆子去。張德厚的妹妹德秀聽說嫂子要去,又想著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饑餓,便對母親說:
“媽,我也隨著你們一道去。”
霍婆子說:“姑娘,你隻管拿著碗去。亂世年頭,講什麼大閨女不能出三門四戶。常言道,‘大街上走著貞節女’。隻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麼?何況這是領粥去,又不是去閑逛大街。像我這個人,三十多歲時就守寡,婆家娘家全無依靠,既要為丈夫守節,又要吃飯,十幾年來自家天天拋頭露麵,為生活奔波。盡管我串東家,走西家,可是沒人對我撥彈一個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著你,你明天隻管去。”
德秀的媽媽聽霍婆子這麼一說,又想著孩子們確實快餓倒了,就同意讓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還不明,東嶽廟東西長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幹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牆而坐的都是已經餓得沒有力氣的饑民。到處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到處都有小孩子在叫著餓,還有抽泣聲、啼哭聲、呼喊聲、吵嚷聲。人越來越多,到底有幾萬人,誰也不清楚。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個大黑瓦碗或粗瓷碗。開封官府故意在東嶽廟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實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責。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為什麼不分在十個八個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後,不是方便了百姓麼?所以領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懷著對官府感恩的心情而來,後來看到人這麼多,而且越來越多,大家就開始抱怨起來,說:“像這樣情形,有多少人能領到一碗粥呢?”
天明以後,饑民更從各個方向像潮水般地彙集到東嶽廟來。東嶽廟附近本來已經人群擁擠,密密麻麻,不能透風,可是外麵的人還在擠進來,已經有老人和小孩被擠傷、擠倒,然而很久都沒有開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時過後,上邊烈日當空,人人饑餓幹渴,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後再也爬不起來,隻得拄著棍子,互相攙扶。終於等到了施粥的時候,大家都拚命向前擁擠,每個人都伸長幹枯的手,每隻手上都拿著一個大黑瓦碗或粗瓷碗,每個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別人更長一些。可是許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擠不上去,反而被別人擠往後邊,有的被擠倒地上,隨即發生了互相踐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為人群擁擠而互相廝打。哭聲、罵聲、慘叫聲、廝打聲,混成一片。
香蘭半夜就起來準備,她用雜麵蒸了幾個饃,留給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寶,一人一個,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個,然後隨著霍婆子出門。在出門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寶一眼,在小寶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麵龐,她止不住滾下眼淚。
天色麻麻亮,還有星星。在往日這個時候,院子裏已不斷地有雞叫聲。如今所有的雞都被殺了,反正自己不殺,別人也會偷,而且留著也沒有糧食喂。殺了以後,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幾天,但從此小寶就沒有雞蛋吃了,院裏也再聽不到一點雞聲。她們在寂靜中穿過院子,來到大門口。那隻小花狗也跟著她們跑到大門口,但是她們走出大門後,它卻不敢跨過門檻,膽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趕快退了回來。三天以前,大黃狗被幾個兵丁闖進來硬行拖走了,拖走時一路慘叫,直到走出大門很遠,還從胡同裏傳來可憐的叫聲。這給小花狗的印象很深,從此隻要有生人來,它就夾住尾巴,渾身打顫,趕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門,隻敢站在門裏邊,朝空蕩蕩的街上偷偷張望。
張德厚送她們出來,一直望著她們去遠了,才把大門關好。想著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從來沒有到人群中拋頭露麵過,而現在隻好跟著霍婆子一起去領粥,他既感到傷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內院西屋,他無心再睡,可是沒有燈油,又不能點燈讀書,隻好坐在桌邊,等待天亮。在黑暗中,他不禁又默默地想著:今年能不能再參加鄉試?大概不能了。那麼,下次鄉試一等又是三年。這麼想著,他傷心地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本來他是每天早上都要起來練字的,多年的教書生活,使他養成了晚睡早起的習慣。但現在天還未明,無法寫字,他隻好在心裏默誦讀過的八股文和古文。讀著讀著,他就習慣地搖頭晃腦,誦聲琅琅,很富於抑揚頓挫。驀然想到如今正是圍城的日子,全城幾十萬生靈都是朝不保夕,全在憂愁淒惶中,他這樣天不明就讀書,被鄰居們聽見不好。於是他改為默誦,不敢再出聲音了。
天明以後,他開始研墨寫字,寫了三十個大字,又寫了兩百個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課。又過了一陣,招弟和小寶醒來,用帶哭的聲音喊著:
“餓!餓!我餓!”
“不要哭,我弄東西給你們吃。”
張德厚安慰了孩子們幾句,就到廚房裏去燒開水。家裏柴火早已經燒光了,隻好劈家具當柴燒。開水燒好後,他先端一碗送到父親床前,請父親就著開水吃點幹饃。近兩三天,老頭子的身體比先前更差了,看見兒子送開水來,就掙紮著從床上靠起來,說道:
“你不要多為我操心。我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也是該死的人了。看來這次開封被圍,不是短時間能夠了結的。等到開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這城會不攻自破。”他又壓低聲音說:“圍城久了,說不定城裏會有內變。不管怎樣,你要把小寶照顧好,咱張家就有希望。你媳婦是個賢慧人,寧死你們不要離開。你們一起千方百計保住小寶,我們張家就不會斷子絕孫。我是家中累贅,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們可以少操一份兒心。你們,兒呀,要好生照料小寶!”
張德厚聽了,十分難過,一麵哽咽,一麵拿話安慰老人。老頭子吃了幾口,就不肯再吃了。張德厚又回到廚房,端了兩碗水,讓招弟和小寶也起來喝水、吃饃,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開水泡了一些饃吃。一麵吃一麵想著父親剛才說的話,暗自傷心,流下了眼淚。後來他隨手取了一本書,一麵看一麵圈點,左手仍然拿著那個黑饃慢慢地啃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忽然看見小寶正站在他的身邊,兩個圓眼睛直溜溜地望著他手中的饃。小寶的後麵站著招弟,招弟旁邊是那隻小花狗,眼睛也都望著他手中的饃。特別顯得可憐的是招弟,這個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自己在家裏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麼事情她總是讓弟弟。剛才,父親把母親留下的黑饃給了她和弟弟一人一個,弟弟沒有吃飽,她也沒有吃飽,可是她還是把自己的饃分了小半個給弟弟。如今見弟弟站在父親身邊,望著父親,她不想過來,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後邊來。張德厚望著孩子們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饃又分了一半給小寶,另一半給招弟。小寶接過饃,立刻說道:
“爹,你的饃上有許多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