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上傳來叩門聲,王鐵口正要回家去看看癱瘓的妻子,便順便出去開了門。進來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鐵口站在前院小聲說了一陣,又把自己的破籃子放回東屋,然後來到內院西屋,將明天要放婦女老弱出城采青的事告訴張德厚夫婦,並說她明天也要出城采青,將替他們帶回來一把野菜。
香蘭望望丈夫,意思是問:她是不是也可以跟著霍大嬸出城采青。張德厚十分猶豫,覺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說一個字。霍婆子見他拿不定主意,便對香蘭說:
“你明天暫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樣,你是年輕人,不像我已經是老婆子了。何況我的腳又大,走慣了路。你再等兩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沒有事兒,闖王的人馬確實保護城中的采青婦女,那時你再隨我出城不妨。”
香蘭本來心中也有點害怕,聽霍婆子這麼一說,就決定不去了。她輕聲問道:
“霍大嬸,你要出哪道門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說:“出西門。”
張德厚問:“為什麼不出宋門或南門?這兩道門都離得近些。或者出曹門也可以。西門那麼遠,你為什麼要從那裏出城呢?”
霍婆子笑著說:“你真是個秀才先生。我可仔細想過了:上次開封被圍,曹操的人馬駐在東邊和南邊,宋門外和南門外都駐紮有曹操的人馬,遊騎也常到曹門外。這一次,看來他們還會在禹王台一帶駐紮老營,雖說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張德厚笑道:“大嬸,你既是大老婆子,還怕他們麼?”
霍婆子也笑起來,說:“看你說的,雖然大嬸是個老婆子,其實也隻有四十幾歲,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糧當兵滿三年,看見母豬當貂蟬。’那曹操的人馬軍紀向來不好,能擄掠年輕婦女當然擄掠年輕婦女,擄不到時說不定連年紀大的也一樣拉去。你大嬸還想死後清清白白地去見你霍大叔,所以我寧肯多走幾裏路,要出西門采青。”
德厚夫婦聽了霍大嬸這番話,感到很有道理。香蘭又說道:
“霍大嬸,你明天出城去試一試。倘若有年輕的娘兒們出城采青,沒有出事,我後天也隨你去。如今救一家人的性命要緊。”
“你別急。我明天出城打算走遠一點,摸摸實情。倘若一切無礙,闖王人馬看見采青的婦女們確實規規矩矩,盡心保護,以後我一定帶你出城。”
香蘭和德厚都從心裏感激霍婆子,連聲說道:“這樣好,這樣好,過兩天後跟你出城。”
第二天五更,天還沒亮,霍婆子就動身了。香蘭也早早起來,將她送到大門口,望著她走出小街,一直望到看不見她的影子,方才閂好大門,心裏暗暗祝禱著霍婆子黃昏時平安歸來。回到裏屋,她望望還在熟睡的兩個孩子,看著他們都餓得麵黃肌瘦,她是多麼盼望也出城去采青啊!
霍婆子沿著大街小巷走了幾裏路,當來到開封西門時,太陽已經有城頭那麼高了。城頭上和城門洞站著許多兵丁,都有軍官帶領,還有許多丁壯,由紳士們帶領。城門開了一條縫,隻能過下一個人。吊橋已經放下來了。專門有一二十人在城頭上管著絞吊橋的繩索。
采青的人正在陸續出城,但是城門口並不擁擠。因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謹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輕婦女,大都不敢出來。雖有一些少婦被饑餓逼得沒有辦法走出城來,那都是容貌比較醜的,穿著破爛的衣裙,故意連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其餘大部分是老頭子、老太婆,拄著拐棍,著籃子。也有不少小孩跟著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歲以下的小女孩,十歲以上的女孩幾乎沒有。兩次開封被圍,老百姓還沒有一次像這樣在戰爭期間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後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沒有底兒。而且大家不僅害怕闖王人馬,也害怕城裏的官軍和義勇。
看到這種情形,霍婆子暗中慶幸她沒有貿然帶香蘭一起出來。她想,香蘭年紀又輕,長得又俊,萬一有個好歹,她怎麼對得起張家一家人啊!
過了吊橋,就是西關。原來這裏有一條街道,一大排房子,如今全光了。那還是開封第二次圍城時候,城中官紳乘著闖王人馬還未到達,下令把這裏的房屋全燒毀了,為的是不讓義軍占領西關,站在房子上向城中打炮。當二月中旬開封解圍之後,官府又幹脆下令把這裏所有的磚牆都拆了,將磚頭運進城內,一部分磚頭用來在空地上蓋臨時的棚子住人,一部分運上城頭作為守城的武器。西關的樹木也都鋸光了,如今隻看見一片空曠。
霍婆子過了西關,來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向四處張望。她原以為在西關外會遇見闖王的人馬或一些遊騎,所以一路走著,心裏總有些七上八下;沒有想到竟是一片曠野,直到三四裏外的大堤邊,都不見一個走動的人,更沒有看見一個李自成的人馬。霍婆子又舉目向遠處看看,因為有大堤隔住,看不見什麼動靜,隻是大堤外的某些高處,分明有義軍的旗幟在陽光下飄動。霍婆子更放了心,想道:“李闖王果然軍紀嚴明,沒有一個散兵遊勇出來擾害采青的百姓。”
因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將她的大籃子采滿了。她感到十分幹渴,也很饑餓,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弄點水喝。她回到西關,找到了一座井台。可是打水的轆轤早被拖走了,別的工具也都被拿走了。井台上長滿青草,顯然是很久沒有人在這裏打水了。她正感到失望,忽然在青草中發現有一個木梆子,上麵還有一段木把。這木梆子是約摸不到一尺長的木頭,中間挖空,係著繩子,是專門為過往行人飲水方便準備的。因為很久無人使用,如今已經幹裂了。霍婆子喜出望外,趕快將這木梆子拾了起來。木梆子上原來有許多綠苔,因為長久未用,已經變成黃色。霍婆子就用這個木梆子從井裏打水,連著打了幾次,才壓下去喉中的幹火。而經過打水以後,那上麵的綠苔又慢慢恢複了原來的顏色。霍婆子是個有心人,自己喝過水後,就把這木梆子係在井台邊上,讓別人來了還可使用。幹完這些事後,她坐了下來,掏出一個黑饃充饑。
正吃著,有一個老太婆也往井旁走來,還沒有走到,身子一晃,站立不住,就坐了下去。霍婆子望見,吃了一驚,趕快跑去攙扶。一看就知道這老婆子是餓暈了。她把她勉強攙起來,扶到井台旁坐下,把自己剛剛吃了幾口的黑饃遞給老婆子,又用木梆子替她打了涼水喝。那婆子喝了幾口涼水,吃了一點黑饃,眼睛望著霍婆子,淚珠從眼角滾下,難過地說:
“你也是窮人,你把幹糧給了我,你怎麼辦呢?”
“我比你到底年輕幾歲,身子比你壯。我還可以餓著回城,你不吃不行了。我不能看著你餓死啊!一家人還等著你帶野菜回去吃呢!”
那老婆子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厲害了,說:“大嫂,你不是光救我一個,也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全家早已沒一粒糧食吃了。年輕人不能出來,隻好讓我這老太婆出來采青。大家都等著我帶野菜回去救命。”
霍婆子也心裏難過,說:“采青隻能吃幾頓,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老婆子歎口氣說:“過一頓是一頓唄。隻要今天餓不死,就挨它一天;明天沒有東西吃了,隻好餓死。這年頭,在劫難逃,有什麼辦法呢?可憐我那個小孫女長得多好看啊,現在餓得肉都沒有了。”
“如今,千家萬戶都遭孽。人家爭天下,咱老百姓也跟著受苦,還陪著喪了性命。”
“是啊,我們是窮百姓,從來不管他姓朱的姓李的,誰坐天下,隻要能過太平日子就行,可是如今隻好陪著餓死。年輕男人還要抽去當義勇守城。我們是幾代人受苦受罪,守城還不是為那些有錢有勢的人!”
霍婆子低聲說:“大娘啊,嗨,你這話真是說到我的心坎兒上。我是無兒無女的一個老寡婦,可是我心裏明白,這些年輕人去守城,都是為了有錢人。不守吧,上邊官紳不答應;守吧,實在對我們窮人沒有一點好處。多守一天,就多餓死許多窮人!”
那老婆子又喝了幾口水,站起來說:“我現在心裏好受多了,我還要去采青。這半籃子野菜帶回去不夠吃兩頓。”
“大娘,你不要再去,把我這籃子裏的分一些給你,你趕快回去吧。我比你年輕,我再去找點野菜不難。”
“那怎麼行?就這樣吃了你的半塊饃,我的心裏已經過意不去啦。”
“唉,大娘你說哪裏話!我們說來說去都是窮人,能夠幫上忙就幫些忙,你千萬別在意。”霍婆子一麵說著,一麵就把自己籃子裏的野菜抓出幾大把,將老婆子的籃子塞滿,又把老婆子攙起來,看著她往西門方向走去了,自己才起半空的籃子離開井台,回頭往曠野走去。她因為把大半個黑饃都給了那個婆子,這時確實很餓,肚子裏不斷咕嚕咕嚕地叫喚。實在沒有辦法,她就把籃子裏的野菜拿一些放在嘴裏嚼著,這野菜沒有洗,帶著泥土的氣味,吃了以後,不大好過,所以她吃了幾口就不吃了。這樣,她一直走到大堤邊,又采起野菜來。正采著,忽然附近一些采青的老婆子和小孩都奔跑起來。霍婆子抬頭一望,看見大約一裏外,有一隊騎兵正在堤上向南走去,看來並不是向著她們這個方向來的。她知道不礙事,又蹲下去,繼續挖了一些野菜,直到把籃子塞得滿滿的,這才回城。
一進城門,就有很多人攔住她,出高的價錢買野菜。她堅決不賣。正要走開時,有兩個當兵的排開眾人,走到她的身邊,不由分說,強行從她籃子裏拿了好幾把野菜,分文不給,揚長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視,但沒有辦法。
回到家裏,她將野菜送一些到王鐵口家裏,又送一些到張德厚家裏。張德厚的母親自從上回領粥被擠傷以後,到現在還沒有好,老頭子的病也沒有好。看見霍婆子送野菜來,一家人都十分感激。德厚的母親說:
“霍大嫂,你這麼大年紀,好不容易采了這點野菜回來,還往我們這裏送,這真是……”
“都是老鄰居了,別說這些話。明天我還要出城去,明晚再給你們送些來。”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太陽還不太高,霍婆子又著籃子出了西門。這天采青的人很多,有許多年輕的婦道人家也出來了。近城二三裏以內,到處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還有陸續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則因為近城處的野菜已經不多,二則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麼動靜,就壯著膽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邊上,不少人怕遇見闖王的人馬,又趕快回頭走了,隻有霍婆子和另外兩個膽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們剛剛來到堤上,就看見從西麵馳來一群騎馬的人。那兩個老婆子知道這是闖王的人,嚇得麵如土色,回頭就下了堤,慌張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膽怯,隨即下堤,但剛剛逃到堤下,忽然聽見堤上有聲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們不擾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兩個婆子已經跑遠,沒有聽見這喊話。霍婆子聽了,便不再跑了。她雖然膽子比較大,但這時心裏很發毛,不知有什麼事情會落到自己頭上。她壯著膽回頭望去,隻見那些人都已經站在大堤上了。中間有兩個人看來是兩個頭兒,一個戴著麥秸涼帽,身材高大,騎在一匹青灰色的高頭大馬上。另外一匹棗紅馬,上麵騎著個矮子。在他們的左右是幾十個護衛的騎兵。兩個當官的和那些騎兵,也都麵帶微笑,望著霍婆子,還有一些人在向遠處采青的人們張望。
霍婆子向他們打量了片刻,看清那個騎著青灰色戰馬的人,眼睛很大,鼻頭和顴骨都很高,左眼下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那個騎棗紅馬的矮個子,手上拿著馬鞭子,好生麵熟,但不記得是在哪裏見過:是在大相國寺?還是在開封街上?……猛地她恍然明白過來,不覺又驚又喜,趕快對著他們跪下,一麵在心中鼓勵自己:
“不怕,不怕,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