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一聽說消息不好,就從床上掙紮著要下來。德厚趕緊上前攙扶。老頭子顫巍巍地說:
“這樣世道,怎麼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沒有聽見遠處炮聲,原以為流賊已經退走,官軍打勝了。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這麼大,竟是官軍打敗了。德厚啊,你隻會教書讀書,天塌啦都不關心,也該出去打聽打聽才是!”
張德厚安慰父親道:“爹,你放心,像開封這樣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這裏,朝廷不能不救。縱然朱仙鎮官軍一時受挫,朝廷也會另外派兵來救的。”
“你不能光指望朝廷來救兵,還是趕快出去打聽一下吧!你不要隻管教書,隻管自己用功,準備鄉試。雖然是天塌壓大家,可是咱家無多存糧,又無多錢,經受不住圍困。外邊的情形一點也不清楚,怎麼行呀?”
張德厚斯斯文文地說:“我今天也覺得有點不對頭。前些日子因為賊人來到城外,人心驚慌,隻好放學。這幾天開封城外已經沒有賊人,學又開了,學生們來得也還不少。可是今日午後,忽然有些學生不來了,我就心中納悶:莫非又有什麼壞的消息?現在果然又有了壞消息!不過,我想,勝敗乃兵家常事,開封決不要緊,請你老人家放心。”
老頭子因為香蘭說的消息太簡單,一心想要兒子出去打聽,便又感慨地說:
“要是戰事曠日持久,這八月間的鄉試恐怕不能舉行了。”
張德厚一聽這話,眉頭就皺了起來。他最怕的就是今年的鄉試不再舉行,一耽誤又是三年。他至今沒有考中舉人,照他看來,不完全是他的八股文寫得不好,好像命中注定他在科舉的道路上要有些坎坷。上一次鄉試,他的文章本來做得很好,但因為在考棚中過於緊張,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個墨點子,匆匆收走卷子後,他才想了起來,沒有機會挖補。就因為多了這個墨點子,他竟然沒有中舉。這一次他抱著很大希望,想著一定能夠考中,從此光耀門庭。可是現在看來又完了,他不覺歎了口氣,說: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幾次鄉試都沒有考中,原準備這次鄉試能夠金榜題名,不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唉,誰曉得偏偏又遇著流賊攻城!”
母親深知道兒子的心情,見他憂愁得這個樣子,就勸說道:“開封府二州三十縣,讀書秀才四千五,不光你一個人盼望著金榜題名。要是今年不舉行鄉試,隻要明年天下太平,說不定皇恩浩蕩,會補行一次考試。”
父親又催他出去打聽消息。張德厚因不到放學時候,不想出去。同時他知道,隻要等同院的王鐵口和霍婆子回來,就什麼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個寡婦,丈夫死了多年,留下一個兒子,不料去年兒子又病死了,她就孤零零地住在前院的兩間東屋裏。這老婆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賣針線過日子。住在南屋的王鐵口,是在相國寺專門給人算命看相的。他的老婆是個半癱瘓的人,整天坐在床上,從不出門。關於大事件,王鐵口知道最清楚。他在府衙門、縣衙門,甚至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都有熟人,而相國寺也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物都有,所以他的消息最為靈通。霍婆子雖是個女流之輩,但她走街串巷,有些大戶人家也進得去,所以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王鐵口每天總要到黃昏以後才收了他的算卦攤子回家來,而霍婆子今天也還沒有回來。張德厚的父親又催他出去,說至少應去看一下張民表。母親也在一旁說道:
“你天天在家教書、讀書,也不到你大伯家裏看看。不管他多麼闊氣,聲望多高,一個張字分不開,前幾代總還是一家人。你是個晚輩,隔些日子總該去看一看,請個安,才是道理。你把學生放了吧。”
張德厚被催不過,隻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裏換衣服。香蘭也跟了過來。張德厚偷偷地問妻子:
“到底有什麼重要的消息?你可聽到了?”
香蘭小聲答道:“外麵謠言說,官軍在朱仙鎮全部被打敗了,逃得無影無蹤。督師丁大人、總督楊大人生死不明。如今流賊大獲全勝,又要包圍開封,明日大隊就會來到。到處人心惶惶,我的天,怎麼好啊!”
張德厚聽了,臉色大變,半天說不出話來,當他換衣服的時候,手指不由地微微打顫。一則他沒想到官軍失敗得這麼慘,很為開封的前途擔心。二則今年的鄉試準定舉行不了,使他有一種絕望之感。他決定不再遲疑,趕快到張民表家去打聽消息,便換上一件舊紡綢長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學屋裏一片鬧哄哄的聲音,有的學生站在桌子上頭,正在學唱戲,有的站在凳子上指手畫腳,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廝打,鬧得天昏地暗。張德厚大喝一聲。學生們一聽見他的聲音,馬上各就各座,鴉雀無聲。有幾個膽大的學生坐下去後,互相偷使眼色。倘若在往常,張德厚一定要懲罰一番,至少要把那為頭的頑皮學生打幾板子。可是今天他無心再為這些事情生氣了,隻對學生們說: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點放學。你們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來上學。”
孩子們一聽說放學,如獲大赦一般,連二趕三拿起各自的書本和筆、墨,蜂擁而去。張德厚等學生走完後,把學屋門鎖上,正要邁出大門,恰好霍婆子著賣貨籃子回來了。張德厚一見她就叫道:
“霍大嬸,今天回得好早啊!”
一般人在災難的日子裏,同鄰居和親朋之間的關係特別親密,特別關心。像霍大娘這樣的人,表現得特別突出。她今天下午本來還要去給幾家大戶的太太小姐們送精巧的絨花,因掛念著張德厚一家還不知外邊變化,所以趕快回來了。她回頭向街上望望,隨即將大門關緊,上好閂,對德厚說:
“秀才,你,你大概還坐在鼓裏,外邊的消息可不好哩!”
德厚驚慌地說:“大嬸,你回來得好,回來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著你老回來!”
“唉,李闖王的人馬又回來了,又把汴梁城圍起來了。外邊人心惶惶,大街上謠言更多。我特地趕快回來,給你們報個信兒。”
張德厚說:“我正想出去打聽消息,恰好你回來了,回來得正是時候。好,一起到上房坐坐。”
霍婆子雖是房客,卻同張家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大家都喜歡霍婆子,因為她為人耿直,心地善良,自己盡管很窮,遇到鄰居有困難,總要想辦法幫一把忙;常常,她寧肯自己受苦,也要把東西借給別人。在開封這個大城市裏,做賣婆並不容易,尤其像她這樣打年輕時就守寡,十幾年來出東家,走西家,天天這裏跑跑,那裏串串,多虧自己立得正,行得端,所以街坊鄰居沒有任何人撥彈她一個字兒。縱然是愛說閑話的人,也從不說她一句閑話。盡管如今她隻剩一個人過生活,可是多少人都把她當做嬸娘一樣看待。街坊上人們看見她,都親親熱熱地叫她“霍大娘”、“霍大嬸”。這會兒她一到上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趕快給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家人都圍著她問長問短。張德厚也脫了長衫和方巾,坐在她的對麵。霍婆子就把外麵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據她聽說,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馬都在追殺官軍。官軍經不起李自成的猛攻,全都潰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殺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黃昏以後,有一個姓楊的將官,隻身從南門係上城,見了撫台大人,這才知道官軍是五更以後就兵敗逃走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師和總督往東南,跑得一片混亂。李自成的人馬乘機追殺,使督師和總督都隻能各自逃命,誰也不能顧誰。張德厚問道:
“前幾天不是丁督師派了幾名將士來,由南門係上城,說是已經把流賊包圍起來,不日就要消滅,不叫城裏出兵的麼?”
“唉呀,你這個秀才先生,讀書讀愚了。那是中了李闖王用的計策!李自成命他的手下人扮成官軍模樣,來穩住城內,不叫出兵,好讓他們全力收拾朱仙鎮的官軍。”
一聽這話,張德厚全家人的心裏都猛然一涼。在片刻中,大家麵麵相覷,無話可說。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著張德厚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免為他們一家擔憂,她不覺歎了口氣,又說道:
“聽說昨天夜裏,撫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請皇上和周閣老火速再發來一支大軍救開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說,朝廷這次集結二十萬人馬,很不容易,一家夥在朱仙鎮被打散,再想集結大軍,真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裏謠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嚴禁謠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說了閑話,都被鎖拿走了。”
大家又問了些情況,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總的看來,情況十分不妙,李闖王這次再圍開封,不攻破開封決不罷休,至少也要圍得開封糧草斷絕,自己投降。
剛才張德厚在聽了香蘭帶回的消息後,還希望那消息不太確切,或是香蘭聽錯了。現在聽了霍婆子的話,他完全絕望了,臉色蒼白,不住搖頭歎氣。霍婆子又說道:
“秀才,你學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辦法,盡量存點糧食,不能光等著一家人餓死啊。”
張德厚聽了更加憂愁。家裏並沒有多的銀錢,往哪裏去買糧食?
霍婆子也歎了口氣,說:“在劫!在劫!鵓鴿市我認識一個李大嫂,她的娘家住在鵓鴿市,是回城來走親戚的。她聽見我說開封又被圍,便趕緊收拾出城,誰知城門已經閉了。她向我哭著說,沒想到回來看看爹媽,多住了幾天,竟出不去了,家裏還有丈夫兒女,不能見麵,怎麼辦?她說得我心裏也很難過。可是像這樣情況的,在開封城內不知有多少人!”
張德厚的母親說:“唉!家家戶戶,在劫難逃!”
霍婆子又說道:“我剛才說的那個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來宋獻策也在那裏住過。沒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時來運轉,突然發跡。他前年冬天悄悄到了闖王那裏,拜為軍師,紅得發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罵他從了賊,在背後誰不羨慕他一朝得誌,呼風喚雨!”
德厚的父親歎息說:“往年他在相國寺開卦鋪的時候,我也見過他,隻覺得此人不俗,卻沒想到他竟會呼風喚雨。”
霍婆子笑著說:“大哥,我說的呼風喚雨是比方話。你說,如今宋獻策可不是如同龍遊大海,虎躍深山麼?”
大家正在說話,忽然聽見打門聲。可是站在二門外的老黃狗和小狗隻叫了一聲就停止了,親熱地搖著尾巴,向大門跑去迎接。香蘭的臉上微露笑容,對八歲的女兒說:
“招弟,快去開門,你叔回來啦。”
看見果然是德耀回來,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塊石頭。
霍婆子是個急性人,忙問:
“德耀,你怎麼回來了?你沒有遇見李闖王的人馬?”
“遇見了,遇見了。”德耀一麵說,一麵擦著臉上的汗,就臉朝裏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他們沒有把你擄去?”
“沒有。這李闖王的人馬倒真是仁義。我剛從閻李寨背了一袋糧食往回走,闖王的騎兵就來了,把我和別的幾個背糧食的人都攔住,問我們是哪裏人,為什麼來背糧食。我們都嚇慌了,隻好跪下去說實話。說我們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們自己要來背糧,是衙門裏逼著各家出壯丁,非來不可。他們又問,來人多不多?我們說,來人很多,有的已經走了,有的還沒到,別的我不清楚,單單我們這一起就有十幾個人。闖王的人並不打我們,也沒有說要殺我們,隻是說,你們老百姓無罪,都站起來吧。你們願留下跟我們的可以留下來,不願留的就回城。不過回城以後,再想出來就不容易了。要是城裏沒有親人,你們就留下吧。我們說,我們城裏都有父母親人,不能留下。他們也不勉強,說:‘那你們走吧,糧食留在這裏。’我們就逃了回來。”
一聽說闖王的人馬這麼通情達理,這麼仁義,大家都覺得意外。張德厚的父親開始在裏間床上聽著,這時下了床,拄著拐杖出來,問道:
“德耀呀,你說的這些話可是真的?”
“爹,我怎麼會說假話呢?我親身碰見的,確實如此。”
老頭子說:“別看他們這樣,這叫做假行仁義,收買人心。等他一占了開封,就會奸擄燒殺,無惡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