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婆子說:“你爺,可不要這麼說。許多人都知道,李闖王的人馬十分仁義,平買平賣,愛惜百姓,隻是誰也不敢說出來。那官府的布告上說他們如何殺人放火,如何奸淫婦女,其實都是無稽之言。不過這事情咱們都不能說,萬一讓官府知道,可就大禍臨頭了。”
老頭子說:“我不相信李自成會有這樣善良。再說,他跟羅汝才在一起,那羅汝才可是做了許多壞事。今年過年後,他們的人馬剛剛退走,城裏官紳到繁塔寺去看羅汝才的老營,找到了他們扔下的眾多婦女。”
霍婆子說:“羅汝才是羅汝才,李闖王是李闖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雖然合營,羅汝才奉闖王為主,實際也不是句句聽闖王的話。聽說闖王對他也隻好睜隻眼,合隻眼。”
德耀又說:“伯,我親眼看見闖王的人馬,親自和他們說了話,他們既不打人,也不殺人,還放我平安回城,這難道不是千真萬確的事?”
老頭子不再言語,心中有許多疑問,有氣無力地歎了口氣。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亂說啊。你年輕嘴快,萬一被別人聽見,可不得了!”
張德厚接口說:“老二,你千萬不要亂說。見別人隻說流賊如何打人,如何殺人。關於他們的好話,你一點也不要漏出口來。”
香蘭也說:“二弟,聽你哥哥的話,不要糊塗。管他誰好誰壞,咱們當老百姓的,誰坐天下,咱就做誰的順民,少說話為佳。這年頭,誰說實話該誰倒黴。”
德耀明白他們說的句句都對,但心裏也還是有許多話想說出來,憋在心裏不舒服。正在這時,又有人打門,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從門檻上一跳而起,跑出去開了大門,隨即和王鐵口一起來到上房。大家一見王鐵口回來,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靈的,就趕快向他打聽。
王鐵口告訴他們,昨晚逃回的那個將軍,名叫楊維城,是在兵潰之後輾轉逃到開封來的。這一次李自成和羅汝才確實人馬眾多,無法抗拒,所以官軍在水坡集支持了幾天,糧草水源都斷了,左軍先逃,隨著全軍隻好各自逃生。
說了這些情形後,王鐵口又對張德厚低聲說:“我把算卦攤子一收拾,又到幾個朋友處打聽了一下,就趕緊回來給你囑咐一句話:開封這次一定要長久被圍,將來不堪設想。不管如何,趁現在你們要想辦法買一點糧食存起來,能買多少就買多少,縱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幾天。”
王鐵口的話,說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曉得開封要長期被圍困,一圍困就得餓死人,可是家裏確實沒有錢,怎麼辦?母親望著德厚說: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裏看看情況,再趕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麼說,他如今正在糧行裏管賬,看能不能先賒欠一點。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點。咱們總得多少存點糧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頓稀的也不要緊,不能讓小寶餓死。他是咱張家的一棵獨苗,單傳的一條根。”
說到這幾句,她的眼淚禁不住滾落下來。香蘭也流出眼淚。王鐵口不肯多坐,先告辭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們幾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為剛才回來時隻同孫師傅打了個招呼,說自己平安無事,並沒有多說話,想著孫師傅一定也有許多話要問他,便也起身往鐵匠鋪去了。
張德厚仍然呆呆地坐著。小寶偎依在他的膝前,背著《三字經》,聲音琅琅。他見小寶如此聰明,才滿五歲,《三字經》都快背完了,不禁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老頭子望望小寶,說道:
“但願全家能夠過此大劫,你縱然不能高中,隻要日後小寶書讀得好,長大成人,科舉連捷,也不負我一生心願。”說完以後,他噙著眼淚,回到自己房裏病床上去了。
張德厚在母親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寶推開,重新換上汴綢長衫,戴上方巾,出門而去。母親也梳洗了一下,趕著往親戚家去了。香蘭拉著孩子,剛剛閂好大門,有一個男人的腳步聲來到門外,叫道:
“開門!開門!”
香蘭不敢開,便答道家裏沒有人。那人聽香蘭這麼回答,知道家裏沒有男人,也就不勉強她開門,說道:
“縣衙門傳出曉諭,家家要清查戶口。你們家裏要是有客人,趕快報名,要是沒有就算了。”
“沒有客人。”香蘭小聲答道。
那腳步聲咚、咚地走了。香蘭歎口氣,回到內院西屋,想著這日子真不曉得怎麼過。如今她已經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鄉試中能夠“名登金榜”,但願一家老少能渡過大劫。她站在二門外用袖頭揩幹眼睛,免得讓孩子看見了她的淚痕。
晚上二更時候,在開封府理刑廳二堂後邊的簽押房中,推官黃澍正在同一個中年人小聲密談。這人姓劉,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廳掌文案的幕賓,俗稱為行簽師爺。在簽押房的桌上放著幾張用白綿紙寫的李自成的《曉諭開封官紳軍民告示》。自從義軍第二次圍攻開封以後,黃澍以他的精明強悍,敢作敢為,多有心機,特別是善於周旋於周王府、各上憲與陳永福等武將之間,而變為一個紅人。另一位年輕有為的官僚是王燮,因為已經升為禦史,在二月間開封解圍後離開開封,所以如今守城更需要像黃澍這樣的人。雖然論官職他隻是知府下邊的推官,但是論重要地位和實際權力,他不但遠遠超過開封府正堂,連號稱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禦史、都指揮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聽他的話。劉子彬是紹興人,既承家學,又經名師指教,加上在府、州、縣做幕賓十餘載,在刀筆吏中也是個佼佼人才。黃澍將他倚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這時黃澍向他問道:
“子彬,所有射進城內的響箭都搜齊了麼?”
“能夠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來,大概也就是這麼多了。”
“萬不能漏掉一支。這是闖賊耍的一個詭計,用什麼‘曉諭’煽惑軍民。倘若有一支流到軍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亂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這個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騎馬趕到西門又趕到南門,以撫台大人的名義,傳諭守城軍民,凡拾到響箭的都不得隱瞞,立即遞交我手。二十支是個總數,看來另外大概沒有了。曹門、宋門都沒有響箭。”
黃澍仍然不放心,說道:“我一聽說響箭射進來,就向撫台大人稟明,將此事攬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響箭流落到軍民手中,我們的擔子可不小啊。”
“這,我也想到了。我已經以撫台大人名義傳諭全城:凡軍民人等有拾到響箭的立即上交,不許私看,更不許隱瞞不交,違者以通賊論處。看來不但普通軍民,連那些守城的官紳也決不敢私自藏起來不交。”
黃澍這才覺得放心,點點頭,重新把李自成的《曉諭》拿起來再讀一遍。那《曉諭》上是這麼寫的:
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示,仰在城文武軍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啟睿、楊文嶽、左良玉已被本營殺敗,黃河本營發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絕。爾輩如在釜中,待死須臾。如即獻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舊錄用,不戮一人。如敢頑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帥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遽攻;先此愷切曉諭,以待開門來降。慎勿執迷,視為虛示。此諭!
後邊用幹支紀年,不書“大明崇禎”年號。黃澍盡管已經看過兩遍,但是重讀之下,仍然感到每一句話都震撼著他的心。如今開封確實成了一座孤城,很難再有援兵前來,糧食不多,救援亦絕。現在的人心與今年年節前後也大不相同,那時大家都相信朝廷必來救援,所以能夠堅守。如今看到朱仙鎮全軍覆沒,人人喪失信心,又加上許多人在傳說李自成如何廣行仁義、不擾百姓的好話,使民心十分不穩。如果李自成仍像前番那樣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計,開封都將從內瓦解。因為對形勢看得十分透徹,所以他更知道李自成這個《曉諭》的真正分量。想了一陣,他心情沉重地說:
“子彬,我的意思,流賊的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撫台大人和列位上憲過目之後全數焚毀,不許泄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寫一張賊示,公布於眾。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請賜明示。”
黃澍正要指出如何修改,一個丫環送茶進來,就把話停住了。等丫環走後,他走到門口望望,又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確信沒有一個人,這才坐下,對劉子彬悄聲說話。聲音是那麼低,那麼輕,幾乎連劉子彬也不能完全聽清。但劉是一個用心人,盡管有個別字聽不清楚,黃澍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不禁大驚,輕輕問道:
“這樣能行麼?如果你準備將來使黃河決口,恐怕開封數十萬軍民,連你我在內,都不能活了。”
黃澍說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隻管按照我的意見去改。”
劉子彬仍然不肯,說:“按常理講,黃河的河床多年淤積,全靠河堤將水攔住。河水比開封城高,這一點在開封人盡皆知。萬一將來將黃河決口,開封豈能平安無事?”
“不,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可怕。據我看來,如果把黃河決口,黃水向東南流,必然水勢分散,來到開封城下時,水勢已經變緩,不是那麼急了。開封城外的攔馬牆,自從今春流賊退走以後,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黃水被攔馬牆一擋,一定不會再有多大力量,也許連攔馬牆都過不來,即使過了攔馬牆,這開封城牆是萬萬衝不倒的,水也漫不過來。到時還會分流,主流會繞過開封,往東南流去,開封城必會保全。而流賊屯在城外,如不倉皇逃遁,必然會被淹死。所以依我看來,此計可用。但今天萬萬不能泄漏,日後也不能泄漏。把我告訴你的兩句話寫在闖賊的《曉諭》上,也是為了一則可以固軍民守城之心,二則萬一將來必須決堤,大家也會認為此事罪在流賊,而不在城內。”
劉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說了一句:“這畢竟是一著險棋!”
“看似險棋,其實不險。”
劉子彬終於被黃澍說服,按照黃澍的意見另外寫了一張《曉諭》,將提到周王的那一句話刪去了,怕的是會引起百姓同感。又將“如敢頑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改為“不日決黃河之水,使爾等盡葬魚腹”,並添上“本大元帥恐傷天和,不忍遽決”的話,這就看起來很像是闖王的口氣了。改了以後,黃澍感到滿意,就準備當夜去見巡撫。劉子彬問道:“局勢如此險惡,撫台大人有何主意?”
“撫台除決定派他的大公子於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別無善策。如今撫台對人談起守城之事時,總說他畢竟年紀大了,要靠大家盡力。他還說:‘文官要靠黃推官,武將要靠陳將軍。’”
“如今巡撫確實處處倚重老爺,這是很難得的機緣。倘能保住開封,事後由巡撫大人保薦,老爺一定破格高升。”
黃澍心中得意,故意說:“如今守城要緊,百萬生靈的命運決於此戰,哪有工夫去想高升的事。”
劉子彬又問道:“周宜興新任首輔,此人倒是頗有才學,也有經驗。不知巡撫大人派大公子進京,是不是要找宜興求救?”
“巡撫一方麵向朝廷呼救,請皇上速派大軍;另一方麵當然要找宜興,請他設法救援。”
劉子彬充滿希望地點點頭,說:“想來宜興久為皇上所知,這一次重任首輔,他當然急於有所建樹,必會想辦法調集人馬來救開封。”
“但願能夠如此,就怕一時軍餉很難籌集,所以我們也要想一個長久對敵之計。我現在別的不擔心,就怕開封被圍日久,守城軍心有變。”
劉子彬沉吟說:“這倒是要認真對待。現在確是到處將驕兵惰,士無鬥誌。雖然陳將軍的一支人馬還比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難說。……”
兩人又密談了一會兒話,隻見一個仆人匆匆進來,向黃澍稟報:
“老爺,撫台衙門派人來請老爺速去,陳將軍和各上憲已經都在那裏了。”
“把轎子準備好。”
“轎子已經在二堂停著了,請老爺上轎。”
黃澍將李自成的《曉諭》和偽造的《曉諭》都帶在身旁,由仆人提著亮紗燈籠在前引路,上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