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鎮戰役結束的第二天,一部分義軍開始返回開封城外。李自成和羅汝才的老營尚未移營,而朱仙鎮一帶仍駐有很多人馬,多是追殺官軍回來的部隊,奉命要休息到明天才拔營去圍困開封。
五月二十四日這天晚上,李自成在他的老營大帳中召集少數親信文武,研究朱仙鎮大戰以後的新局勢和圍困開封諸事,同時也研究了今後同曹營的關係。這次機密會議直開到三更以後。當大家退出時候,李自成對牛金星說:
“啟東,明天到閻李寨,應該繼續講《資治通鑒》了,還有《貞觀政要》這部書,我已經讀完,有些地方還需要你講一講,才能完全懂得。”
牛金星恭敬地回答說:“《資治通鑒》自然要繼續講下去。將來大元帥建立江山,經邦治國,這裏邊有取不盡的經驗。《貞觀政要》既然已經讀完,有些重要地方可以再討論討論。我想如今天氣太熱,大元帥也不必過於勞累。像大元帥這樣於軍旅繁忙之中還能勤學好問,真是千古難得!”
李自成近來已經聽慣了這樣頌揚的話,不再表示謙遜,隨即轉向李岩說:“林泉,你稍留一步,我有話跟你談談。”
大家走後,李自成拉著李岩的手,步出帳外,站在一棵大樹底下。樹梢上傳來知了的叫聲,叫叫停停。附近有戰馬在吃野草,偶爾還聽到它們用蹄子刨土地的聲音。天上滿布星辰,一道銀河橫斜,織女星和牛郎星隔銀河默默相望。曠野上,很多很多軍營,到處有火光閃爍,分明是有的將士還沒有睡覺。在李自成和李岩站立的地方,樹枝上有一隻喜鵲,在夢中被火光驚醒,從枝上飛起來,但忽然明白幾天來都是如此,隨即又落下來,換了一個樹枝,重新安心地閉起眼睛,進入夢鄉。
闖王說道:“帳中悶熱,站在這裏倒覺得十分清爽。林泉,河南是你的家鄉,人地熟悉,剛才議事,你怎麼很少做聲?莫非另有深謀遠慮,不肯當眾說出?”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對否。因為尚未思慮成熟,所以不敢說出。”
“大家議事,不一定思慮的都完全周到,你說出來何妨?好吧,現在沒有別人,你不妨對我說說。”
“大元帥,我有一個愚見,不知妥否。請大元帥速命一大將率領三萬人馬去追左良玉,乘其在襄陽立足未穩,元氣未複,攻占襄陽。將南陽與襄陽連在一起,隨後再經營鄖陽,可稱為‘三陽開泰’之計。如此,則我軍進可攻,退可守,將立於不敗之地。自古以來,襄陽十分重要,為南北交通要道,又在漢江上遊。將來從襄陽出兵,可以東出隨、棗,南取荊州。總之,占了襄陽,今後進湖廣,入四川,下江南,都很方便。”
李自成用心聽著,不置可否。李岩接著說道:
“對曹操隻說追左良玉,不必說占領襄陽、南陽。等占領之後,大力經營,那時曹操即使心裏不樂意,也莫可如何。”
李自成微微點頭,又沉默半晌,方才小聲說道:“林泉,我們今天雖說有四十萬人,可是能戰的精兵不多,這你是知道的。此次朱仙鎮之戰,我們是全力以赴,所以不惜將閻李寨的很多糧食丟掉。今後既要攻開封,又要防朝廷,還要防曹操,兵力便很不足。要圍攻開封,就不能分散兵力。還有一層,倘若我們的力量一弱,曹操對我們也就不再重視;縱然他沒有別的想法,他的部下也很不可靠。所以你的想法雖然很好,也隻能等攻破開封以後,再作計議。”
李岩不敢勉強,說:“大元帥從全局著眼,以破開封為當務之急,又得防曹營懷有二心,所以將兵力集中在手,以策萬全。老謀深算,勝於岩之管見遠矣。”
李自成想了想,問道:“林泉,從明日起,我們就專心圍攻開封。你今晚很少對圍困開封的事說話,不知你尚有什麼妙策不肯當眾言明?”
“圍困開封,眾位文武討論甚詳,我沒有別的妙策可說。今後倘有一得之見,定當隨時獻曝。隻有一件事情,剛才議事的時候大家都一時忘了。”
“什麼事兒?”
“明日大軍重圍開封,應該向開封城內射進告示,勸諭城中官紳軍民及早投降,免遭屠戮。就說大元帥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動用武力,暫時圍而不攻,以待開門投降,文武官員一律重用,市廛不驚,秋毫無犯。如敢頑抗,破城之後,寸草不留。”
“好,好。我因為事情多,忘了讓獻策和啟東他們草擬一個告示了。這事兒就交給你辦。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早晨把告示擬好,帶到閻李寨交我。”
李岩辭別大元帥,跳上戰馬,向朱仙鎮附近的駐地奔去。
同日下午,約摸申時光景。
在開封城內,靠近南土街的西邊,有一條東西胡同。在這條胡同的西頭,有一個坐北向南的小小的兩進院落。破舊的黑漆大門經常關著,一則為防備小偷和叫化子走進大門,二則為前院三間西房設有私塾,需要院裏清靜。倘若有生人推開大門,總會驚動一條看家的老黃狗,立刻“汪汪”地狂叫著,奔上來攔著生人不許走進,直到主人出來吆喝幾聲才止。那大門的門心和門框上,在今年春節時曾經貼過紅紙春聯。當時開封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攻防戰,家家戶戶都不知這城是否能夠保住,也沒有心思過年。可是貼春聯是兩百多年來一代代傳下的老規矩,又都不能不貼。現在這春聯已被頑童們撕去大半,剩下的紅紙也褪了顏色。隻有門頭上的橫幅,紅紙顏色還比較新鮮,上寫著“國泰民安”四個字。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這四個字看起來都十分滑稽。
如今雖然天氣很熱,卻仍舊從院中傳出一片學童的讀書聲。有的孩子讀“四書”,有的讀《千字文》,有的讀《百家姓》,還有的在讀《詩經》,不過那是個別人罷了。這些學生,有的用功,有的淘氣,而且各人的天賦、記性都不一樣。有一個孩子,顯然是在背書,非常吃力,隻聽他扯著喉嚨背著“子曰,呀呀呀,呀呀呀”,“呀”了好久,接不上別的字句。夾在這些學童的聲音中間,有一個中年人的聲音,也在朗讀文章,音節很講究抑揚頓挫。那文章聽起來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對稱的,懂得的人會聽出來他是在讀八股文,也許他麵前的書就叫做《時文選萃》,或《闈墨評選》,總之,這是當時科舉考試的必讀之書,中舉人、進士所必修的課程。這個中年人的琅琅書聲一直傳到大門以外,傳到小胡同中。
這時在胡同的西頭,有一位少婦牽著一個大約五歲的小男孩,向東走來。她分明聽見了讀書的聲音,特別是辨出了那個中年人讀八股文的聲音,憂鬱的臉孔上不覺露出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也許是一絲苦笑。她低下頭去望著那個小男孩,輕輕問道:
“你聽,那是誰讀書?”
小男孩並沒有理會這讀書的聲音,用一隻手牽著媽媽,用一隻手背擦自己臉上的汗。遇著一塊小磚頭、一塊瓦片,他總要用他的破鞋子踢開。由於天氣太熱,他的上身沒有穿衣服,隻帶了一個花兜兜;褲子是開襠褲,用襻帶係在肩上。他長得胖乎乎的,大眼睛,濃眉毛,五官端正,一臉聰明靈秀之氣。
那少婦大約有二十八歲的樣子,平民衣飾,梳著當時在省城流行的蘇州發髻,臉上薄施脂粉,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汴綢褂子,四周帶著鑲邊,一條素色帶花的長裙,已經半舊了。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齒,彎彎的眉毛又細又長,雖然算不得很有姿色,但在年輕婦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她正像當時一般少婦那樣,走路低著頭,目不旁視。與往常不同,今天她臉上帶有憂鬱的神色,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壓在眉頭。
這小胡同裏行人不多,偶爾有人從對麵走來,她就往胡同北邊躲一躲,仍然低頭走她的路,不敢抬起頭來看人,但也不由地看看別人的腳。剛才她是去胡同轉角處的鐵匠鋪,找鐵匠孫師傅問幾句話,問過以後,就很快轉回家來。
她的婆家姓張,丈夫是一個黌門秀才,原籍中牟縣,是當時有名的河南名士張民表的遠房侄兒,名叫張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開封城內北土街附近。她小時候本來也有名字,叫做香蘭,但當時一般婦女的名字不許讓外人知道,隻有娘家父母和家族長輩呼喚她的小名。一到婆家,按照河南習俗,婆家的長輩都稱她李姑娘,晚輩稱她大嫂或大嬸,也有鄰居稱呼她秀才娘子。但由於省會是一個大地方,秀才並不稀罕,稱呼她秀才娘子的人畢竟不多。自從開封第一次被圍以來,家家門頭上都掛著門牌,編為保甲,門牌上隻寫她張李氏,沒有名字。
她推開大門,驚醒了正在地上睡覺的老黃狗,剛要狂吠,聞到了主人的氣味,又抬頭一望,見是女主人回來,立刻跳起來迎接她,搖著尾巴,十分親昵。它身邊有條小狗,已經兩三個月了,長得十分活潑可愛,也搖著小尾巴,隨著老黃狗一起迎接主人。香蘭回頭把門掩上,忍不住隔門縫偷著朝外望望,恰好有個男人走過,她趕快把門關嚴,還上了一道閂。黃狗和小狗仍然搖著尾巴,同她親昵。小男孩蹲了下去,不斷地摸著小狗,拍它的頭。那小狗受到撫愛,也對小男孩表示親昵。但香蘭心中有事,拉著孩子離開小狗,走進院中,來到學屋前。由於天熱,學屋的兩扇門大開著,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撐開。香蘭有話急著要對丈夫說,但她不願走到門口,讓自己全身被學生看見。盡管這是蒙學,但內中還是有一二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為了回避學生們調皮的眼光,她默默地站在窗外,聽她的丈夫讀書,並從一個窗紙洞裏張望她丈夫讀書時那種專心致誌、搖頭晃腦的模樣。望著望著,她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自從丈夫中了秀才之後,三次參加鄉試,都沒有考中舉人,如今還是拚命用功。可是大局這樣不好,誰知今年能不能舉行考試呢?她為她丈夫的命運,也為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運感到焦心。等張成仁讀完一篇文章,放下書本,正要提起紅筆為學生判仿時,她輕聲叫道:
“孩兒他爹!你出來一下。他爹!”
香蘭正像許多“書香人家”的少婦一樣,溫柔沉靜,從來不大聲說話。今天雖然心緒很亂,仍沒有改變說話小聲細氣的習慣。張成仁於滿屋蒙童的讀書聒噪聲中聽見妻子的聲音,知道她已上鐵匠鋪去過,便放下紅筆,走出學屋來。他摸摸小孩的頭頂,問道:
“回來了麼?外麵有什麼消息?”
香蘭憂鬱地搖搖頭,說:“二弟還沒有回來。有些人已經回來了,說是在閻李寨那邊,又有了闖賊的騎兵,不許再運糧食。可她叔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不知會不會出了事情,孫師傅也很操心。外麵謠言很多,怎麼好啊!”
張德厚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有幾個大膽的學生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回頭,都趕緊縮了回去。他便對香蘭使了個眼色,說:
“我們到後邊去說吧。”
說罷,他牽著小男孩一直走進二門。二門裏邊是個天井院,幾隻雞子正在覓食。忽然一隻母雞從東邊的雞窩內跳出,拍著翅膀,發出連續的喜悅的叫聲。小男孩笑著說:
“媽!雞子嬎蛋了。”
媽媽沒有理他,蹙著眉頭,跟在丈夫的身後進了上房。上房又叫做堂屋,是朝南三間:東頭一間住著父母,西頭一間住著德厚的妹妹德秀,當中一間是客堂。張德厚夫妻住在西廂房。他們除有小男孩外,還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如今這小女兒也在堂屋裏隨著祖母學做針線。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們一進上房,不等坐下,德厚的母親就愁悶地向媳婦問道:
“你去鐵匠鋪打聽到什麼消息?德耀回來了麼?”
母親問到的德耀是張德厚的叔伯弟弟,他的父親同德厚的父親早已分家,住在中牟城內,因受人欺侮,被迫同大戶打官司,糾纏數年,吃了敗訴,微薄的家產也都蕩盡。父親一氣病故,母親也跟著死去。那時德耀隻有五歲,被德厚的父親接來開封,撫養到十二歲,送到孫鐵匠的鋪子裏學手藝,現在早已出師了。因為德耀別無親人,而德厚家也人丁單薄,南屋尚有一間空房,就叫德耀住在家中,像德厚的親弟弟一般看待。自從李自成的義軍撤離閻李寨後,開封城內天天派丁壯去那裏運糧。今天早晨恰好輪到德耀和一批丁壯前去。可是丁壯們剛到閻李寨就碰見李自成的騎兵又回來了,大家趕緊往回逃。有些人還未走到閻李寨,也跑回來了。德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香蘭怕她公婆操心,不敢把聽到的話全部說出來,隻說外邊有謠言,好像官軍沒有把賊兵打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