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 / 3)

袁時中苦笑說:“唉,你不明白,因為我近來少去金姨太太帳中,她已經哭了幾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帳中。”

劉玉尺說:“我何嚐不明白將軍的心思,可是將軍幾乎誤了大事!”

時中問:“如何說我幾乎誤了大事?”

劉玉尺神色嚴重地說:“目前小袁營能否存在,能否伺機逃走,決於將軍能否獲得闖王歡心。今晚所議之事,全是為此。在此緊迫時候,隻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將軍多進美言,豈可惹她生氣?況太太今晚如此舉動,在別人家本是恩愛夫妻之常,在她卻非尋常,其中必有緣故。”

“什麼緣故?”

“我也猜測不透。總之必有緣故,請將軍務必快去太太帳中。剛才的話,請聽我簡單扼要說完,不敢多耽擱時間。”

“你快說吧。”

“今日老王因酒後失言,被闖王斬了,在小袁營將士中頗多不平。從明日起,抓幾個說出怨言的頭目和士兵斬首,過三天再殺幾個。另外還要重責一批人。借他們的人頭和血肉之身,表將軍忠於闖王之心。”

袁時中猶豫地說:“這樣事我不忍做。”

劉玉尺說:“情勢緊迫,請將軍不要存婦人之仁,誤了大事。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從前隻想著是在戰場上死人如麻,近來才明白戰場外也不免常常死人。為著事業成功,不但要殺死敵人,有時還得狠著心殺自己人,殺自己身邊的人,殺身邊有功的人。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聖人把百姓當做芻狗,他還是聖人。該殺自己人時就得狠心,不能講婦人之仁!”

袁時中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歎口氣說:“你替我斟酌辦吧。說實話,今日老王冤枉被斬,我現在心中還十分難過。”

劉玉尺說:“你在太太麵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談笑自若,還得說殺得很是。”

“這個……很難。”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太麵前露出來你的不平。漢光武的親哥哥被更始殺了,光武趕快馳回宛城,深自引過,不自稱昆陽戰功,不敢替哥哥服喪,飲食言笑如平常。更始沒有殺他,反而拜他為破虜大將軍,封為武信侯。何況老王隻是你的部下,並不是你的兄弟,何必為他的被斬難過?”他將那份文稿塞進時中手裏,說道:“我的話說完了,請將軍快去太太帳中。”

袁時中默默起身,在親兵們的護衛中往慧梅的住處走去。

自從見過闖王以後,慧梅對闖王聽信宋軍師和牛先生的主意將她許配袁時中的事,增添了諒解。另外,她覺察出自己已經懷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張鼐時候,忽然想到腹中胎兒,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聲輕歎中風消雲散。她甚至責備自己不應再回想往日同張鼐之間的若明若暗的兩好情意。她認為再這樣在感情上藕斷絲連,不惟對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對不起腹中的胎兒。她開始為著闖王的大業,為著腹中的胎兒,也為著忘卻毫無用處的繾綣往事,半勉強、半自然地愛起自己的丈夫來了。她願意在沙場上能同他一起殺敵,在家中多給他溫柔體貼。

今天下午,她從邵時信的口中聽說了老王被斬的事,起初她認為闖王斬得好,假若她遇到小袁營中有誰敢酒後罵闖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斬不可。她暗中抱怨袁時中對手下人管教不嚴,縱容了邪氣上升。但是過了一陣,她的想法變了。她認為,既然時中真心擁戴闖王,率部投闖,又同她結為夫妻,就不會對闖王懷有二心。她仔細思忖:他在她的麵前從沒有流露過對老府不滿的話,更沒有一個字流露出不忠於闖王的意思,就拿他同她結成夫妻的日子來說,他對她也算得上十分滿意,每次來到她的帳中,不管她自己有時冷淡,他總是恩恩愛愛,甚至為得到她的歡心,幾乎是低三下四。(想到這裏,她的臉頰不由地暗暗發紅,眼睛裏飽含著被新婚幸福所陶醉的神色,低下頭去。)她想著,盡管他在同她成親之前已經有了兩個妾,可是近來他為了同她夫妻情篤,如膠似漆,他壓根兒不去孫氏帳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帳中。根據以上想法,她斷定老王的不滿意闖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隻是一時管教不嚴罷了。在心中作出這樣判斷之後,她同呂二嬸商量,準備幾樣使他可口的葷素菜肴,幾盞美酒,為他解悶,也趁機規勸他往後應如何管教部下。

本來,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妝,也往往注意晚妝。慧梅出嫁以來,由於對婚姻懷著隱痛,念念不忘張鼐,所以從來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間掛著三尺寶劍,至少是掛一把短劍。可是今晚,她摘下寶劍,脫去箭袖戎裝,換上一身桃紅繡花短襖,下穿蔥綠百褶裙,腳穿大紅繡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雲鬟,香散霧鬢。這在當時中上層社會的年輕婦女原是日常淡妝,但是慧梅生長在闖王軍中,除非逢年過節,又無戰事,才同高夫人身邊的姐妹們稍事打扮。來到小袁營後,像這樣為丈夫從事晚妝,實是初次。在呂二嬸的幫助下梳洗打扮完畢,慧梅對著一把新磨銅鏡,向正麵和左右照看一陣,心情十分愉快。呂二嬸站在她的背後從鏡中看她,忍不住低聲稱讚: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爺看見了一定喜歡!”

慧梅回頭看了一眼,佯裝嗔怪:“二嬸,你也對我取笑!”當她將銅鏡交給呂二嬸時,又忍不住舉起銅鏡看了一眼。

袁時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闖營”(他也是這麼稱呼!)時候,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亂。他忽而想著今晚劉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謀,能否在不久之後順利逃走,他心中沒十分把握,萬一被號稱英明無比的李闖王識破機關,反而會促使禍事更快臨頭。他忽而想著因為娶了慧梅,軍中近來議論紛紛:有人從好的方麵看,說他是半個駙馬;有人從壞的方麵想,說他是中了宋獻策定的美人計;還有說得更壞,竟說他已經受製於新夫人,以後休想有什麼大的作為。這後邊的譏諷話不完全是從小袁營將士中冒出來的,仿佛最初是從曹營傳出的閑言諷語,傳到小袁營就馬上紮了根,發了芽。這些話常常使他痛苦,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闖營”。他忽而想到金姨太太,覺得近來很對不起她,而今晚本來答應宿在她的帳中,又不去了。他在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較,想著金氏有一些可愛的地方而慧梅沒有。金氏處處體貼他,當他有苦惱時百法兒逗他喜歡,平時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晚上總是重新打扮一番等候著他。她不會武藝,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藝,天天彎弓舞劍?她不識字,但是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隻要她心兒靈慧就好啦。他想著金氏與他同床共枕時是那樣有情,熱得似火,這一點長處慧梅偏偏沒有!他不喜歡慧梅常常是箭袖戎裝,劍不離身;不喜歡她不施脂粉,純憑天然生得俊俏;特別是不喜歡她對他總是以禮相待,缺少像金氏所有的熱火勁兒。不管他有時被她的美貌打動心魂,如何對她愛得如癲似狂,而她總是默默地接受他單方麵的狂熱。起初,他認為她是害羞和生性莊重,盡量體諒她;可是如今日子長了,顯然她不全是害羞和生性莊重,而必是有些不滿意這門親事,自以為是李闖王的養女而輕看了他。他想,倘若日後逃走,她願意隨他逃走便罷,倘若她不肯同走或膽敢阻撓,他就不惜一狠心將她殺掉,消滅了“小闖營”。他暗懷著一股怒火,走到了慧梅的駐地。

慧梅的駐地,外圈的前後左右是男兵帳篷,路口有男兵警戒,裏圈是女兵帳篷,環繞著她的較大的帳篷,旁邊是一個馬棚。今晚袁時中來慧梅這裏住宿,他的親兵們像往日一樣,隻能走進兵營的外圈,到女兵帳篷前就被擋住,趕快退回。在往日,袁時中對這樣的情況並不生氣,有時反覺有趣。可是今晚,他已決計叛闖,對慧梅的感情隨著發生變化,幾乎不能忍受這樣待遇。他懷著一肚子怒火,勉強裝出平常神色。

呂二嬸聽見他的沉重的腳步聲,趕快從慧梅的大帳中出來迎接,笑著說:“姑娘在帳中等候多時了!”隨即她一邊替時中掀開簾子,一邊向帳中稟報:“姑爺大駕來到!”袁時中因為心中暗懷惱怒,對呂二嬸不打招呼,昂然進帳。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一驚,不禁心旌搖晃,片刻之前對慧梅的惱怒心情登時化為烏有,不停地打量著站起來用溫柔的笑臉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說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隻是癡癡地看她,忘記坐下,在心中驚歎說:

“十個金氏也抵不上一個她!”

慧梅被時中看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呂二嬸就站在他的背後伺候,多難為情!她向一側轉過臉孔,心裏打趣說:“他好像不認識我!”呂二嬸已經風聞袁時中是一個好色之徒,平時當著親兵的眼睛就同金姨太太拉拉扯扯,但她死死地瞞住慧梅。她擔心時中忍不住拉扯慧梅,被慧梅嗔怒推開,倒反不美,所以她趕快笑著問道:

“姑娘,酒菜快涼了,就端上來吧?”

慧梅說:“快端吧。”

呂二嬸退出以後,袁時中又像饞貓似的望著慧梅。慧梅對自己的丈夫如此愛她,既覺得甜蜜,又覺得不好意思,低頭回避他的眼睛。盡管他們是夫妻,但畢竟是封建時代的新婚夫妻,而且她實際是剛開始愛他、開始嚐到愛情的幸福,所以丈夫的那樣望她,使她禁不住在幸福中臉紅心跳。她深怕丈夫會猛然忍耐不住,跳起來將她摟住,被帳外的女兵們從門簾縫兒或小窗孔兒看見,於是她在心情極不平靜中溫柔地看丈夫一眼,輕聲說:“我幫呂二嬸端菜去。”趕快走了出去。

一會兒,慧梅同呂二嬸將四個冷盤和四個熱盤,兩把盛著熱黃酒的喇叭口錫壺,兩雙紅漆筷,兩隻像茶杯大小的青花鴛鴦戲蓮瓷酒盅,擺在從村中富戶家找來的半舊小方桌上。呂二嬸笑眯眯地退出。這是她隨嫁以來第一次出自內心的寬慰的笑。

慧梅替丈夫斟了滿杯酒,雙手遞給他,然後為自己斟了半杯。時中一直看著她的溫柔輕盈的動作,她的每一舉手,每一個有意無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靜靜兒綻出的甜的淺笑,鬢發拂動,雲髻上的簡單首飾的銀鈴搖響,加上紅燭高照,紅襖和旁邊的繡被都似乎有微香散出,這一切都使他心神飄蕩,未飲酒先有醉意。他舉起杯子,笑視慧梅,說:“請!”慧梅嫣然一笑,輕舉杯,淺入唇,隻算是嚐了一下,卻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著丈夫將滿盅酒一口喝盡。看見丈夫快活,她感到十分幸福,趕快又替他斟滿一盅。時中笑著問道:

“太太,你今晚怎麼想起來陪我飲酒?這可是咱倆成親以來的第一遭呀!”

慧梅說:“我聽說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命呂二嬸幫我親自準備幾樣小菜,兩壺黃酒,替官人解悶。”

袁時中心中說:“啊,你是為著這個!”盡管在轉瞬之前他狂熱地愛慧梅,此時卻不能把她當做心腹人兒和共命運、同生死的好夫妻。他故意問:

“我有什麼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還瞞我?我聽說闖王殺了你的一個鄉親老王,他是你老營中的一個頭目,你也受了責備,弄得你心中不快,不是麼?”

袁時中又飲了一滿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又笑著說:“嗨,我沒有想到,咱倆是恩愛夫妻,心連著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無話不談,你竟然到如今還不明白我這個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著說:“我是忠心耿耿擁戴闖王,隨闖王建功立業。可恨的是,我的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樣想法,還想過草寇生活,酒後有怨言,對闖王大大不敬。闖王斬了老王是應該的,不斬幾個人不能夠壓住邪氣。闖王今日一動怒,我的事兒就好辦了。從明日起,我要通令全營:凡敢對大元帥和老府口出怨言的,輕則責打,重則砍頭,決不姑息!哼,我不信有誰的野性子我馴不熟!”

慧梅看見丈夫對闖王一片忠心,十分感動,湧出淚花,在心裏說:“唉,不枉我嫁給了他!”她用筷子夾了一段焦炸八塊的雞大腿沾了點椒麻鹽,送到丈夫麵前的醋水碟裏,微帶哽咽說:

“你倘若肯這樣,闖王一定會高興的。”

夫妻倆邊談邊吃,感情十分融洽。慧梅頻頻替丈夫敬酒,暗中抱歉過去自己不該對丈夫冷冷淡淡。袁時中吃了一陣酒後,看出來慧梅確實十分愛他,隨即從懷中掏出來劉玉尺擬的文稿,遞到慧梅麵前說:

“你在闖王老營讀過書,識文斷字。請你看看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麼稿子,不免感到奇怪。接在手中,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道:

“我的天,這唱詞兒編得真好!是你編的?”

“是我命劉軍師起的稿子,我又幫他推敲推敲。你看行麼?”

慧梅心中十分讚賞,但是她沒有說話,隻是臉上掛著快活而激動的微笑,用光彩照人的眼睛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首飾上的小銀鈴隨著點頭發出十分悅耳微響。這笑容,這眼神,這熱烈而含蓄的點頭不語,隻有做一個年輕妻子獨對著心愛的丈夫時才有。當她不自持地注視著丈夫的眼睛時,她想著明天上午,她一定要去看高夫人,將時中的這一片忠心說給她聽。

袁時中將凳子移到妻子身邊,問道:“你看,有什麼地方寫得不夠?那些寫闖王的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沒有寫得不對的?”

慧梅重新細看稿子,同時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開從背後摟在她的腰中的一隻手,悄聲說:“帳外有人!”當那隻強壯的胳膊和大手從她的腰間縮走後,她又說:“你快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時中問道:“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著丈夫,輕輕搖頭,將稿子還給他。雖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並不實在,但是她沒有說話。例如:稿子裏寫闖王生下時有紅光照屋,她從來沒有聽說。關於闖王的母親夢見穿黃衣人進屋,驚醒後生下闖王,她知道原來軍中隻說闖王的父親到米脂縣一座也叫做華山的小山上廟中求子,生下闖王,所以闖王的乳名叫華來兒,訛成黃來兒,又附會成黃衣人進屋生闖王。近一年多來,軍中隻說黃衣人入屋生闖王的故事,禱小華山求子的事兒少人提了。關於滎陽大會的事兒,也是捕風捉影的話。她從前隻聽說眾多義軍首領在滎陽會商過軍事,但是並不是義軍被官軍包圍,當時官軍分散數省,調集不起來,所傳闖王在會議中說的話全是虛的,到高闖王死後,李闖王興起,闖營中才漸漸傳開了滎陽大會的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慧梅正像老府的眾多將士一樣,十分愛戴闖王,忠於闖王,巴不得闖王早坐江山,所以凡是頌揚闖王的傳說都不辟謠,反而熱心傳播,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了。她現在對袁時中拿給她看的稿子,隻關心頌揚得是否到家,其他全不在意。她多情地望著丈夫,讚歎說:

“這稿子寫得真好!”

袁時中說:“隻要你說不錯,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軍師,請他們二位過目。倘若他們二位也認可,我就下令咱們小袁營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

慧梅問:“要印出來張貼麼?”

時中回答:“何止張貼!我要下令小袁營三萬將士每日念三遍,都能背得滾瓜爛熟,牢記不忘,不許忘記一個字兒。我要小袁營全體將士從今往後,心中隻有一個人,就是闖王;心中隻有一件事,就是保闖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視丈夫,眼睛裏又一次湧出來激動的淚花,在心裏歎息說:“我的天,他是多麼好啊!”她很想站起來撲進丈夫的懷裏,同他摟抱一起,親他的臉,親他的濃眉,親他的手,也讓丈夫盡情地摟她,親她。然而自幼到大所受的禮教熏陶,使她隻能靜靜兒坐著,一動不動。隨即她更加後悔過去的那些日子不該對丈夫那樣冷淡,不禁滾下了兩珠熱淚。

袁時中看見劉玉尺的妙計已經在慧梅的身上成功,心中十分高興,又加慧梅的美貌、溫柔、善良,處處使他醉心和動情。近兩三年他同劉玉尺等讀書人天天談話,也懂得了“嫵媚”一詞的意思。他開始發現他的妻子過去在他的麵前隻有莊重和矜持,而今晚是莊重裏帶著嫵媚,這後者簡直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使他不能自持。他在心裏說:“我臨脫離闖營時,非把她活著帶走不可!”

帳簾外輕咳一聲,呂二嬸及時地笑眯眯地進來,問道:“酒還用麼?時光不早,姑爺忙了一整天,該安歇了。”

袁時中巴不得趕快就寢,說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還有事哩。”

慧梅幫助呂二嬸收拾杯盤,忽然想起來張鼐,心中微覺惘然。但是她隨即想著她往日同張鼐之間僅僅是心中互相有意,見麵時並沒有吐過一句越禮的話,那情意原是冰清玉潔,已經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收拾完小方桌,慧梅俯身去打開繡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時中忽然不能忍耐,吹滅蠟燭,將慧梅摟到懷裏。在往日,慧梅會推他一下,接著是低下頭去,沒有別的反應。而今晚她一反常態,緊緊地偎依著他,將半邊臉頰貼在他的胸前。時中狂熱地吻她幾下,小聲問道:

“倘若我日後離開老府,到處打仗,你肯跟隨我麼?”

慧梅說:“夫妻本應該雙棲雙飛,你這話何必問我?”

“我把你當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時會不肯跟隨我去。”

“瞎說!為闖王打江山,你縱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遠同你一道!”

袁時中不由地歎息一聲,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聲說:“讓我取掉首飾。這小銀鈴一動就響!”她取掉首飾,放在枕邊,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紐扣。袁時中撫摸著她的肩膀,悄聲說: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愛我!”他又摟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緒緊張地說:“官人,你莫摟我。我有一句體己話,體己話……”

袁時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說他的壞話,或是有人陷害他,情緒也緊張起來,催她快點說出。她忽然緊摟住丈夫的脖子,嘴唇湊近他的耳朵,用輕微顫抖的悄聲說: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時中猛地將她抱起來,快活地小聲問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處有女兵巡邏!”

商丘扒毀城牆的工作,繼續了三天。扒城之後,闖、曹大軍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動,繼續派人向商丘附近各州縣火急地催征糧草,以備大軍長圍開封之需。

在這幾天之內,袁時中和小袁營突然被數十萬大軍所注目,變成了擁戴闖王的榜樣,尤其獲得李自成的歡心和倚信。當然,曹操和吉珪對袁時中的忠誠並不相信,李岩兄弟也有懷疑,甚至劉宗敏和李過也感覺袁時中不是個正派人,但是沒有人肯對闖王明言。曹操和吉珪既不願勸諫自成,也不願得罪時中,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等待看笑話。老府這邊的將領如劉宗敏等因為袁時中大做擁戴闖王的文章,縱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闖王麵前說出沒有把柄的二話。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