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快活人,我們還可以找兩個戲班子,邊喝酒,邊看戲,大大地快活一番。”
闖王點頭說:“你確實會快活。”
“我就是這麼個人。打仗我也不怯,可是我也不像你,日夜辛辛苦苦地想得天下。我這個人哪,照別人的說法,是個酒色之徒,唉,也就是吧。”
大家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說笑間,八樣吃酒菜已經端了上來,多是冷菜和餜碟。劉玉尺等人的一席上文人較多,喝得高興,又開始談古論今起來。隻聽劉宗敏哈哈大笑,說:
“劉軍師,我是打鐵匠出身的大老粗,根本不相信你的這個故事,別拿書本上的話唬我們這號少讀詩書的武將!”
因為劉宗敏的聲音特別洪亮,又似乎帶有酒意,引起了整個大廳的注意。闖王是陪著羅汝才、李岩兄弟、袁時中、牛金星、田見秀一席,而劉宗敏是陪著吉珪、宋獻策、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和曹操的親信將領孫繩祖坐在鄰席。李自成知道劉宗敏討厭劉玉尺,破商丘後對小袁營的軍紀很不滿,想借機壓一壓劉玉尺的驕傲之氣,心中認為宗敏未免過於性急,但是也很感興趣。他轉過頭去,向劉宗敏和劉玉尺笑著問:
“你們談的什麼有趣的題目?叫我們大家都聽聽如何?”
曹操惟恐小袁營不生事端,立刻說:“捷軒,剛才劉軍師說的什麼?他可是一個滿腹學問的人,談起前朝古代的陳事兒是內行,咱們可得多聽他的!”
劉宗敏勉強笑著說:“大將軍,劉軍師剛才說的故事你聽到了麼?”
曹操說:“我正在同大元帥飲酒,一句也不曾聽見。”他又用眼色鼓勵劉玉尺,說:“玉尺,我這個大老粗很尊重有學問的人,愛聽人們談古論今。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故事?”
人們為著酒宴前助興,紛紛催促劉玉尺將他談過的故事再說一遍。袁時中在稠人廣眾中不敢向劉玉尺使眼色,隻頻頻地望朱成矩。朱成矩也怕同劉宗敏鬧別扭,正在無計可施,看見袁時中望他,就趕快用右腳對劉玉尺的腳尖碰了一下。劉玉尺一則自恃所談的故事並非杜撰,二則感到劉宗敏太不尊重他,三則受到大家的慫恿,正要重述他剛才講的故事,忽然被朱成矩踢了一下,不免遲疑。但是他看見劉宗敏正在用嘲笑的眼神看他,而吉珪對他說道:
“劉軍師,大元帥和大將軍都在等著聽哩!”
劉玉尺望望周圍的麵孔,想著不能使闖營文武誤認為小袁營無人,可以隨便欺侮。於是他先站起來向闖王敬酒,向曹帥敬酒,又向劉宗敏和全體文武敬酒,然後心有所恃地笑著說:
“玉尺不學無知,如有妄言,務請恕罪。我剛才說到漢朝名將李廣,也隻是想借此說明古時名將確有非凡地方。比如李廣吧,有一天他出去打獵,忽然看見路旁蹲著一隻猛虎,嚇了一跳,趕緊射出一箭,把猛虎射死了。後來一看,才知道射中的原來不是猛虎,而是一塊石頭。因為李廣是有名的神箭手,力氣又大,那箭一直射進石頭裏麵去,不但箭頭,連箭杆、箭尾巴上的雕翎也都射進去了。這名之曰‘射石沒羽’。你們說,這樣的神力驚人不驚人?”
旁邊有幾個讀書人都附和著說:“是啊,這射石沒羽的故事確是千古傳誦。李廣要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闖王麾下的一員大將。”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熟知這個兩千年來膾炙人口的故事,李自成也是熟知的。他們的心中都有些糊塗:捷軒為什麼在這個故事上挑毛病?吉珪用鼓勵的眼色望劉宗敏,看他這個讀書很少的大將如何同劉玉尺抬杠。許多眼睛也都望著劉宗敏,等他說話。大家雖然知道他不是那種喜歡在別人的雞蛋殼中挑骨頭的人,可是他為什麼嘲笑劉玉尺說的這個故事呢?忽然,劉宗敏哈哈一笑,滿飲一杯,說道:
“玉尺,你認為這個故事是真有其事麼?你別看我是個粗人,有些事情我也愛用腦子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杆也射到石頭中去的呢?這事決不可信。”
劉玉尺平時善於察言觀色,在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去同劉宗敏爭論,但這時喝了幾杯酒,正處在興奮狀態,便立即說道:
“這可是《史記》上寫得明明白白的呀!”
旁邊一個秀才也帶著三分酒意附和說:“這《史記》我是讀過的,文章寫得真好,太史公……”
劉玉尺不等他將話說完,把杯子往旁邊一推,很自信地接著說:“這太史公司馬遷,可是沒有人懷疑過的呀。《史記》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傳》、《國策》,下同《漢書》,都是光輝萬丈的。那射石沒羽的故事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寫得明明白白,《漢書》中也記了此事,豈玉尺所敢杜撰?”
劉宗敏笑了一笑(這笑中含有許多輕蔑),說道:“你們讀書人滿肚子喝的都是墨汁,說話都是憑著書上來的。我這個大老粗,鬥大的字兒識不了幾車,可是我啥事都喜歡看一看,想一想。就拿射箭來說吧,我們從十來歲就學起,到現在三十幾歲,自己不知道射過多少箭,也看將士們射過無數箭,哪有箭射在石頭上,會把箭杆也射進去的呢?就是一塊泥也不行,你射進去不到一半,泥就把箭杆吸住了。除非射塊豆腐,才可以射得進去。”說到這裏,他自己哈哈大笑了一通,又繼續說道:“說射石可以把羽毛也射進去,我看這是瞎扯。要不,大家試一試,看誰能射進去。不一定射石頭,就射磚頭、土坯也行,試一試看。”
這番話說得劉玉尺和一些秀才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覺得劉宗敏的見解十分新鮮,出乎他們的意外,心中不能不為之點頭。連曹操也不能不改變態度,向闖王點頭說:“捷軒真是個極有見識的聰明人!”有些人是從曹營和小袁營來的,不像老府的人們對劉宗敏那樣了解,但是他們懾於宗敏的威名,又看見他眼睛裏流露的嘲笑神氣,縱然心中想著這射箭的事可能還有例外,也不敢在他的麵前抬杠。牛金星看見高一功在看他,分明是要他說句話,免得劉玉尺下不了台,於是他笑著說道:
“劉爺說的有道理。射石沒羽的故事,本來值得懷疑,我也留意過此事,記得班固的《漢書》寫到這件事時,就把沒羽兩字改成沒鏃,這鏃就是箭頭。《漢書》上隻是說把箭頭射到石頭裏去了。”
劉宗敏笑道:“這也不行,箭頭也射不進石頭的。從來我還沒有見過誰能把箭頭射到石頭裏去。你們有誰見過麼?我們大元帥射箭是有名的,能夠挽強弓,百步之外,能穿透雙重綿甲。可是,我看,他也射不進石頭。闖王,你能不能啊?”
自成笑著說:“那當然不能。”
袁宗第也在座上笑起來,說:“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那一次,我的箭射完了,被困在一個土丘上。闖王去接應我,一箭射到一座懸崖上,箭頭被彈了回來,那石頭被射掉了一點皮,這是我親眼看見的。闖王,你忘了沒有?”
闖王說:“是的,那一次拉了滿弓,箭射到石頭上又彈回來了,石頭被碰掉一點,還迸出了火星。捷軒有經驗,說得對:箭是穿不進石頭的。”
劉宗敏說:“你們瞧,我們大元帥,那麼有膂力,也不過把石頭碰掉點皮,迸出火星來。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怎麼就相信書上說的句句都是對的呢?我看書上說的話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不要讀了書反而被書愚了。”
當他們談話的時候,李岩一直注意地聽著。他從前年冬天到了闖王軍中以後,很快就對劉宗敏有了認識,佩服他雖然沒有讀過多的書,但為人聰明機智,遇事頗有見解。而且他也看出來劉宗敏今天是要拿這個題目將劉玉尺等人一軍,使他們不要誇誇其談。但是他又覺得不應使劉玉尺等人太難堪,便望一眼宋獻策,希望宋獻策出來圓圓場。誰知宋獻策也是個喜歡雜學的人,看過許多雜書,這時聽他們談得熱鬧,便也插話說:
“這射石沒羽的事情,古書上倒是幾個地方都提到,不專是對李廣說的。司馬遷寫在李廣的身上,別人就寫在另外一人身上,其實都不足憑信。”
“軍師,不知還有哪些書上提到過射石沒羽,敢望賜教。”劉玉尺不相信宋獻策會讀過多少書,一麵問,一麵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
宋獻策想了一想,說:“噢,想起來了,好像我讀《呂氏春秋》的時候,在《精通》這一篇上,有那麼一句話:‘養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飲羽。’這兕就是現在的犀牛、野牛,養由基要射兕,結果射到石頭上,連箭杆後麵的雕翎都射進石頭裏了。我當時看了也沒有留意,隻想著可見並非光是李廣有這本領。”
李侔年輕氣盛,聽到這裏,忍不住插言說:“還有,還有。我看過劉向在《新序》中也說到楚熊渠子夜行,見到一塊石頭,以為是一個老虎臥著呢,彎弓射了一箭,把箭完全射進去了,連羽毛也射進去了。”
大家驚奇地望著李侔,沒想到李岩這個兄弟也是如此博學。同時對射石沒羽的事情也就更加恍然明白了。劉宗敏笑道:
“你看看,我隨便一提,他們幾位都是讀書多的人,就引出別的例子來了,可見此事完全是瞎扯。”
李岩不願意李侔在闖王軍中顯露鋒芒,趕快給他使個眼色,要他不要多嘴。但李侔討厭劉玉尺,已經憋了很久,不管哥哥的眼色,又說道:
“其實,我從前讀《史記·李將軍列傳》時候,曾對照《漢書》,都不是說的‘射石沒羽’。《史記》上說的是‘沒鏃’,《漢書》上說的‘沒矢’。剛才劉軍師說《史記》和《漢書》上寫李廣‘射石沒羽’,恐怕也是一時記錯了。當然,《漢書》上說的‘沒矢’,那‘矢’字是包括箭杆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畢竟未曾使用‘沒羽’二字。如今說的‘沒羽’不是書上原話,大概是從‘飲羽’來的。這‘飲羽’二字倒是最早見於《呂氏春秋》。”
劉玉尺不禁臉孔通紅,隻覺熱辣辣的,不知說什麼話好。袁時中覺得自己的臉上很沒光彩,雖然依然掛著笑容,但那笑已經僵了。
闖王和曹操交換了一個微笑,都覺得十分有意思。闖王怕劉玉尺麵上下不來,趕忙舉起酒杯,向全體說:
“好,好。大家都說得好。請趕快喝酒,酒已經涼了。請,請!”
劉玉尺看見吉珪並沒幫他說話,感到孤立和難堪。他懷著暗氣,不得不端起杯子,對劉宗敏勉強笑著說:
“劉將軍果然高見,高見。”
劉宗敏說:“其實你們各位學問比我高得多,對於射箭也是內行,隻是你們太相信書本,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話句句都當成是真的,不敢懷疑。我這個大老粗就是講究點實際,古人說得對的,當然我們要信,說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就是孔夫子說話恐怕也有說不到板眼上的時候,哪有一個人說話句句都是對的呢?”
李岩笑道:“是的,連孟夫子也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不可靠的東西很多,有時顛倒黑白,有時隱善揚惡,有的地方是傳聞之誤,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贓,種種情況,不勝枚舉。”
大家聽了這話,紛紛點頭。正當酒宴開得十分熱鬧、愉快的時候,忽然吳汝義進來,在闖王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闖王問道:
“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馬上就來了。”
闖王的心中非常不快,低聲說:“好吧,來到以後就把他帶進來。”同席的人們看見大元帥如此神色嚴重,都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登時停止了說笑,連已經端起來的酒杯也暗暗放下。曹操忍不住問道:
“李哥,出了什麼事兒?”
李自成沒有做聲,眼睛望著二門外邊,等待著吳汝義帶那班人們進來。
李古璧雖然正月間在開封北城外為自己畫像事挨了劉宗敏責打,但是傷好以後,那種令人討厭的華而不實的老毛病依然如故。因為他找高一功、田見秀等將領說情,李自成仍然使用他,派他做一個四百人的首領,以觀後效。他總想別出心計,做一些替自己沽名釣譽的事兒,獲得闖王歡心。他仍然經常對不明白他的底細的人們吹噓他跟隨闖王年久,曾經屢立戰功,隻是因為崇禎十年在進川途中迷了道路,他率領一支人馬被官軍衝散,不得不回延安府去了三四年,所以如今沒被闖王重用。他還說,劉爺對他重責,正是打算日後要重用他,這道理他清楚。
現在,李古璧仿佛立功歸來,洋洋得意地帶著一群百姓來到大廳前麵。他自己走上台階,向闖王稟報:
“稟報大元帥,末將因為昨天無事,就帶了手下少數弟兄去到夏邑,縣官已經逃走。夏邑百姓聽說是闖王派人來,個個歡喜,焚香迎接,現在我把父老帶來幾個,向闖王表示投順。”
闖王問道:“可騷擾百姓了沒有?”
“沒有。秋毫無犯。”
闖王又問:“你奉誰的將令,前去夏邑?”
“末、末將未曾奉誰的將令。因為大軍攻破了商丘,我看沒有別的事情,就想:既是闖王要到處解民倒懸,宣示吊民伐罪的宗旨,我就帶著手下人馬到夏邑去了。”
闖王說:“你可知道,我有令在先:以後行軍打仗,不管什麼事情,沒有我的將令,不準擅自行事。如今人馬眾多,如果大家都像你這個樣兒,自己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如何能夠使全軍上下如同一個人一樣?如何能夠有令則行,有禁則止?那不是亂蜂無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