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3 / 3)

李古璧一聽,覺得闖王是要決心辦他,嚇得麵色如土,趕快跪下說:“是,是。我隻想到為大元帥盡力報效,沒有多想其他,實在有罪。”

闖王臉色嚴峻,略作沉吟,向鄰席望去,用平靜的聲音問道:“捷軒,你說應該如何處分?”

宗敏冷冷一笑,說:“擅自帶兵離營,大元帥軍法如山,當然不可輕饒。”

闖王把頭一擺,說:“違反軍紀者斬,推出去!”

李古璧以頭碰地,哀求說:“求大元帥饒我這一次,以後永不敢了。”

闖王沒有做聲。劉宗敏把大手一揮,喝道:

“推出去!”

酒宴上文武眾多,雖然有許多人心中認為處罰太重,但無人敢站起來替李古璧講情,默默地看著吳汝義命兩個親兵將李古璧推出去了。這事情剛剛發生在大家快活高談之後,所以許多人都感到詫異。特別是袁時中和他的親信,十分震驚,沒有想到闖王軍法如此森嚴,同時也害怕今後跟著闖王不知何時會出了差錯。

闖王又命吳汝義把從夏邑來的父老們都叫到帳前。父老們膽戰心驚地來到大廳前,跪下向闖王磕頭。闖王離席起立,走出來向眾人撫慰說:

“你們都請起來。我手下的將領沒有聽我的吩咐,擅自到了你們夏邑城。我今天斬他,不是因為他犯了別的罪,隻是因為我的軍令必須遵行。換了別的人,如私自去破城,也要問斬。至於你們各位父老,心中有我李自成,眼中有我李自成,我很感激。你們就在我這裏喝酒吧。”隨即吩咐親兵們,就在大門裏邊擺了兩桌,讓父老們坐下喝酒。

快散席的時候,闖王又對父老們說道:“你們既然來了,也好。我命人給你們一點銀子,一點種子。銀子拿回去散給貧苦百姓,種子拿回去種莊稼。現在種秋莊稼,雖然遲了一點,總比不種好。不種莊稼,秋後怎麼辦呢?另外,我想你們那裏耕牛一定不多,兵荒馬亂,耕牛都宰殺了。我送給你們二十頭耕牛,你們帶回去。”

父老們一聽這話,一起跪下磕頭,感謝闖王大恩。有的流下了眼淚,說從來沒有遇見過有誰像闖王這麼仁義,這麼心憐百姓,真是百姓的救星來了。闖王請大家起來,隨即吩咐吳汝義去告訴總管:立刻拿出一千兩銀子,多拿一些秋糧種子,再選二十頭好的耕牛,讓父老們帶回夏邑。

吩咐完畢,闖王回頭對羅汝才說:“咱們回去吧,還有許多事要一起商量。”

“走吧。後天我請大家喝酒,請大元帥務必光臨。”

闖王點點頭,微微一笑,然後轉向袁時中,要他同劉玉尺稍留一步。袁時中望望他的軍師,心中不免狐疑,但不能不聽從,等待闖王送走羅汝才以後,有何話要同他談。他明白破城後自己的隊伍軍紀較差,濫殺平民和奸淫的事情比曹營更甚,他在心中暗猜:莫非闖王要同他談這事麼?劉玉尺本來懷著一肚子抑壓情緒,此刻反而坦然。自從在商丘會師以來,他更加明白闖、曹兩營確實貌合神離,李自成深怕曹操離開,所以他認為小袁營在闖、曹爭鬥中有舉足輕重之勢,對闖王用不著處處依附,更不用過於害怕。因為左右有人,他不便說出心裏的話,隻向袁時中露出來滿不在乎的一絲冷笑。

李自成送走了羅汝才以後,邀請袁時中和劉玉尺到二堂後邊的知府簽押房中談話。除留下宋獻策以外,他沒有叫別人相陪。親兵們也隻留下兩個,在簽押房外邊伺候。他並沒有同袁時中們商量什麼機密要事,隻是較詳細地詢問了將士們在平時的操練情況,將士們有些什麼困難,另外對袁時中和劉玉尺說了些勉勵的話。他的態度十分親切,既像是對多年相隨的部將談話,也像是對親戚晚輩談話,在酒宴上下令殺李古璧時那種風霜嚴厲的神色,一絲兒也看不見了。他還說:

“時中,你要告訴你手下的將士們,從今往後,你們的心中千萬再別存在小袁營和闖營的畛域之見。要是仍存那樣見識,就辜負我重看你的一片心了。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會將我的養女許配給你。養女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我們夫妻看待她比親生女兒還重。不管是論公論私,等到大功告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於你,也不會虧待了你手下的有功之人。你是我的親信愛將,也是我的嬌婿,所以你的小袁營跟曹營不同。日後不應該還有什麼小袁營和闖營之別,應該化為一體。我要一視同仁,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也要明白,小袁營就是闖營,就是老府人馬。我這是肺腑之言,你們要記在心中,還要傳諭你們手下的眾人知道!”

袁時中趕快站起來說:“蒙大元帥如此厚愛,末將粉身難報。大元帥的這番鈞諭,末將一定牢記心中,也要曉諭手下的文武們一體知悉。”

劉玉尺隨袁時中肅然起立,聽時中說畢,緊跟著躬身說道:“今日回到駐地之後,即刻將大元帥鈞諭,曉諭眾頭領知悉。大家天天盼望的也正是化除畛域,不講陝豫,不分內外,不論新舊,化為一體,同心協力為大元帥打下個一統天下。玉尺碌碌書生,遭逢亂世,苟全性命於蓬蓽,本不敢望有出頭之日。兩年前得遇袁將軍義旗南指,趨謁轅門,傾談之下,勉留效勞。玉尺與袁將軍常言,方今天下擾攘,群雄並起,到頭來不過是為新聖人清道耳。嗣後得聞大元帥上應圖讖,下符民望,方知天命攸歸,必得天下無疑。小袁營全營將士,追隨袁將軍矢忠相投,願效馳驅,實望使天下百姓早見天日,重獲太平之樂。今後小袁營中倘有誰敢懷二心,人神不容。按我們袁將軍之意,既然投了闖王麾下,且又得成為姻親,今後這小袁營的稱呼也就不應再要了。袁將軍原說俟到開封城外,即刻傳下令去,不再使用舊的稱呼。至於新的稱呼,當依大元帥明示遵行。隻有如此,方算得小袁營與老府諸營一例看待,化為一體。”

闖王欣然點頭說:“請坐下,坐下,不必拘禮。玉尺居一營軍師之位,這番話說得很好,說得很好。此事不必太急。你們暫時隻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於向將士們宣諭。全軍建製,正在由宋軍師和牛先生擬就,破了開封後將宣布施行。小袁營這稱呼就用到那時候吧。”

袁時中和劉玉尺唯唯稱是。

宋獻策一直在對他們察言觀色,但是也不能斷定他們的話中有多少不是真心。闖王也是如此。獻策總是對他們坦然微笑,頻頻點頭,使他們感到他十分相信他們二人的句句話都是出於至誠。等闖王說完上邊的幾句話以後,宋獻策對袁時中和劉玉尺說:

“倘若大元帥把你們當外人看待,也不會今天就對你說出來肺腑之言。這完全是為著你們好,為著時中將軍既是愛將,又是嬌婿。如今曹營和小袁營都歸屬於大元帥麾下,論往日關係,曹帥與大元帥同鄉裏,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剛才那樣的肺腑之言,大元帥對曹帥是不肯說的。”

袁時中欠身說:“大元帥和宋軍師不把我當外人看待,我完全明白,所以一輩子要對大元帥感恩圖報,不會有第二個想法。”

劉玉尺補充說:“小袁營的全體將士也都有這個想法,為闖王矢忠不貳。”

闖王又說:“今日我進城來時已經吩咐老營總管,給你送去三千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犒賞將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營,交到劉靜逸手中了。”

袁時中又說一些感激的話。

宋獻策說:“大元帥對小袁營如同對李補之、袁漢舉、劉明遠諸營一樣看待,有功即賞,有過則罰。今日因小袁營將士歸老府不久,所以特頒犒賞,以示優遇。”他轉望著劉玉尺,親切地笑著說:“玉尺兄,剛才在酒宴上捷軒將軍同你抬了幾句杠,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後談論,極其佩服你有才學,有智謀。今日他吃酒稍多,加上有一些重大的事兒使他煩心。他這個人,你們大概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一片赤誠,肝膽照人,語言爽快,所以全軍上下都愛戴他,連大將們都呼他總哨劉爺。有的人受過他的重責,事後還是喜歡他,打心眼裏尊敬他。玉尺兄,你可不要將今天的小事兒放在心上!”

劉玉尺趕快說:“軍師,我怎麼能那樣糊塗?今日小弟酒宴妄談,不過為大家助興耳。”說畢大笑,笑得十分坦然。

袁時中說:“玉尺也是個爽快人,他絕不會放在心上。”

李自成點頭說:“這樣才好。咱們是起義大軍,大家真誠相待,不習慣講究小節,更無虛飾。捷軒對我忠心耿耿,可是他有時也會搶白我幾句。我喜歡他這種秉性脾氣。你們同他相處日久,必定也會喜歡他的。”

又稍談片刻,袁時中見闖王沒有別的吩咐,便同劉玉尺起身告辭。李自成和宋獻策送出簽押房,仍舊回來坐下。一個親兵進來伺候,李自成使眼色命他出去,隨即向獻策問道:

“你看他們兩個怎樣?”

宋獻策沉吟說:“我看,劉玉尺這個人很不可靠。袁時中事事靠他謀劃,使我最不放心,必先除掉此人才好。”

闖王說:“時中說的話跟劉玉尺說的話差不多,看來多半出自真心。”

宋獻策將眼珠轉動轉動,說道:“我怕這些好聽的話是他倆事前商量好的。”

闖王說:“不至於吧。我是今天同他們說出來的,他們事先如何知道?”

獻策說:“時中左右的人,劉玉尺的心計詭詐,慮事周密,在小袁營有小諸葛之稱,隻是有時驕氣外露,是其所短。還有朱成矩、劉靜逸二人,都是城府甚深的人。安知他們平時不與袁時中作許多計議,把臨時應答的話都準備好了?”

闖王默然片刻,說:“那兩個人倘若確實不好,也得陸續除去,但是暫以不動他們為好,免得時中不安。我既將慧梅作為養女許配給他,務要使他安心才是。”

獻策說:“他昨天以女婿身份偕慧梅姑娘拜謁夫人,執禮甚恭。他還對夫人說他擁戴大元帥打天下,甘願粉身碎骨。”

闖王笑著說:“邵時信和呂二嬸都對夫人說,他同慧梅小兩口如今很能和睦相處,這倒使我放心。”

“我也放心了。要不然,我如何對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

他們相對一笑,隨即騎馬巡視城中的幾個地方去了。

當闖王同宋獻策還逗留在商丘城內時候,袁時中和劉玉尺已經到小袁營老營所駐的村子了。

果然,大元帥賞賜的三千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早已送到,由劉靜逸收下。如今朱成矩、劉靜逸,還有兩三位最親信的、可以參與密議的頭目,都在袁時中的屋中等候。

朱成矩和一部分親信頭目是去城內赴宴回來的,親眼看見劉宗敏當眾嘲笑他們的軍師劉玉尺,都懷著壓抑情緒。他們急於想知道李自成將袁時中和劉玉尺留下談的什麼話,所以都在時中的住處等候,並在小聲議論。在當時討論投闖利弊的時候,劉靜逸和有的頭目持懷疑態度,甚至說出了反對意見。由於讚成投闖一派占了上風,袁時中才決定投順,並且去漯河附近謁見闖王。闖王決定將養女嫁給時中,喜訊傳回軍中,全營歡躍,是投闖派的黃金日子。但是從袁時中偕新夫人回到軍中以後,尤其是到了睢州,懷疑派很快地占了上風,連袁時中和劉玉尺也有了後悔心情。到商丘三天來,小袁營三萬人馬被夾在闖、曹兩營數十萬人馬中間,處處不能自由,而陝西將士們的鄉土觀念很重,不僅把小袁營的頭目和士兵當做外鄉人看待,還瞧不起新投順的人。袁時中和劉玉尺更加後悔。

袁時中屏退閑人,和劉玉尺秘密地將剛才闖王和宋獻策的話向大家複述一遍。大家感到吃驚,有人不覺說出:“這不是準備吃掉咱們小袁營麼?”正待商量對策,邵時信奉慧梅命來見時中,說高夫人和牛、宋、劉宗敏等幾位大將的夫人都到了慧梅帳中,請他趕快去拜見她們。邵時信的話剛說完,有人飛步進來稟報:曹帥軍師吉老爺已經進了村子,請袁時中趕快出迎。袁時中對邵時信說:

“邵哥,請你回太太話,我接了吉軍師稍談片刻,便去拜見高夫人和各位嬸娘、大嫂。今晚敬備水酒,請太太懇留高夫人和各位嬸娘、大嫂吃飯。”說畢,他對時信一拱手,便帶劉玉尺、朱成矩二人往大門外迎接吉珪。劉玉尺在二門內拉他停了一步,湊近他的耳朵說:

“吉子玉此來,雖是閑訪,說不定會有測探之意,請不要對他露出一句口風,招惹是非。將軍快去拜見高夫人和幾位嬸娘輩夫人要緊,對各位夫人務必恭敬,說話小心。今晚請將軍送走各位夫人之後,就留宿太太帳中。對太太要特別殷勤,也要多說些對闖王感恩圖報的話。”

袁時中低聲說:“我今晚還要跟你們商議大事哩。”

“不。我要留吉子玉在此飲酒,晚上同他單獨密談一陣,十分重要。將軍隻管留在太太帳中,不必再回來。事後倘子玉出賣,玉尺甘受屠戮,將軍不受牽連。”他看見袁時中有猶豫神色,又補充說:“至於金姨太太,務請將軍暫時忘下,不再親近。務必,務必!”

袁時中完全明白了玉尺的精細用心,微笑點頭,繼續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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