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3)

三月二十六日中午,三支人馬到了商丘城外。按照闖王命令:老府人馬屯在西南;曹營屯在西北;小袁營屯在西麵,也就是屯在老府和曹營人馬的中間。在李自成的心目中,袁時中投順以後的地位不能與曹操相比,而是屬於部將之列,和李過、袁宗第等的職位相同。他的人馬要隨時聽從闖王的調遣,所以必須與老府挨得近些,不能由曹營隔開。

這時,如果站在商丘城頭瞭望,就可以看見在城外不遠地方,往遠處彌望無際,從西到南,又從西到北,帳篷遍野,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半圓形。處處營盤,星羅棋布;人馬來往如蟻,多不可數。而其中有一支人馬,就是李過率領的攻城部隊,已開始帶著火器、雲梯、盾牌、钁頭等物,分為數路,向城邊走來。

慧梅也隨同袁營人馬一起由睢州來到商丘城外。剛剛把營盤紮定,她就派一名親兵騎馬往老府去看看高夫人是否已經住下。呂二嬸在旁笑道:

“姑娘,你這樣急著要見夫人,心情就像一團火一樣,就是最有孝心的親生女兒也不過這個樣子!”

慧梅也笑道:“你忘了,咱們在睢州時不是已經說定了,一到商丘就要去看夫人麼?”

“我哪能忘了?不要說你急著去見夫人,連我們這些下人也是一樣。”

當下慧梅梳洗打扮一番,換了新的衣裙,顯得格外俊秀。當時在闖王軍中的青年婦女們都練武、騎馬,崇尚儉樸,姑娘們都不穿豔麗衣裙,不戴多的首飾,不施多的脂粉,不穿拖地長裙,慧梅也不例外。但因為她是“新嫁娘”,今日回到闖營去是“走親戚”,也就是出嫁後第二次“回娘家”,所以比一般時候、比一般姑娘,自然要打扮得用心一些。在呂二嬸的幫助下打扮完畢,身邊的女兵們都圍著看,有的姑娘簡直看傻了。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著說道:

“你們這些傻丫頭,不認識我?瞪著眼睛看我做什麼?”

女兵們不好意思直白地說出來是因為她打扮後特別好看,隻是嘻嘻笑著,不敢再瞪著眼睛看她,但每個姑娘都忍不住借機再向她偷瞟一眼兩眼。

慧梅完全明白左右女兵的心思,連她自己也忍不住拿起來新磨光的銅鏡照一照容顏。她吩咐隨她去老府的十名女親兵趕快去打扮一下,換上新的戎裝,要像是走親戚的樣兒,使高夫人看見高興。但是就在笑著吩咐當兒,一絲苦惱的輕霧飄上心頭。她希望能夠在闖王的老營中同張鼐見到一麵,但是又害怕同他見麵。事到如今,四目相對,多難為情?縱然肚子裏有千言萬語,除非夢中,當麵有什麼話好說呢?倘若他看見我出嫁後並不是悲苦憔悴,反而比做女兒時更加容光煥發,豈不會錯怪了我的心?豈不要暗暗恨我?她的臉上的喜色消失了,眼中的光彩減少了,明亮的眼珠忽然被一層隱隱約約的淚花籠罩。幸而身邊的女兵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突然變化。她為著掩飾自己的心情,故意欣賞自己新得到的一把寶劍,卻暗暗在心中歎道:

“婚姻事都是命中注定,誰配誰多沒準啊!”

趁著暫時無事,她命人把慧劍和王大牛分別叫來,問了一下親兵們的安置情況。後來她想反正沒事,便自己出來,親自到各個帳篷中看了一遍。當她回到自己帳中時,那個去老府通報的親兵已經回來了,告訴她,高夫人正在等著見她呢。慧梅一聽,立刻說:

“備馬,立刻就去!”

呂二嬸問道:“今天去,騎哪匹馬呀?”

慧梅一愣,有片刻沒有說話。呂二嬸完全猜到,慧梅不肯騎袁時中給的甘草黃是為的保持對張鼐的難忘之情,隻得悄聲勸道:

“姑娘,我就算是你的老仆人,是夫人特意派我來伺候你的,我有一把年紀,人情世故也見得多了,有些事我說出來,你不要怪我多嘴。”

“你說吧,我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待。”

“我看姑爺在定親的時候,送那麼多禮物給你,你都沒放在心上。可你是女將,這一匹駿馬,又配了這麼好的鞍、鐙、轡頭,你總該騎一騎吧!可你連看也不看,這叫他麵子上如何下得去?不管怎麼,你們已經是夫妻了,照我看,他對你也算是百般溫存,什麼都聽你的,你就不能騎一騎甘草黃?”

慧梅的眼圈兒有點發紅,輕輕搖了搖頭。呂二嬸又說:

“當然這事兒得由姑娘你自己做主,不過我想你同姑爺既已成親,今後是要白首偕老的,所以越和睦越好,能夠不鬧別扭就不要鬧別扭。我看,夫人和闖王也巴不得你們夫妻和睦。今日回到老府,夫人難免不問到你們是否和睦?光為著讓夫人放下心來,你今日也該騎甘草黃回老府,以後再換那匹白馬不遲。”

慧梅沒說話,沒搖頭,也沒點頭,但心裏覺得呂二嬸的話也有道理。自從同袁時中結婚以來,袁時中盡管是一營之主,手下有三萬人馬,但對她卻百依百順,並沒有拿出丈夫的架子。袁時中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比張鼐差。況且自己跟他已經成了夫妻,如今何苦還要為騎馬的小事兒使他的心中不快?可是,對張鼐又怎能一旦忘下?難道她同張鼐之間的不能用言語表達的一往深情會能夠一刀斬斷?是不是從今天起就騎甘草黃,她的心中感到矛盾,也暗暗刺痛。呂二嬸見她猶豫不決,又說道:

“夫人最關心的是你同袁姑爺和睦相處。你要是騎甘草黃去,夫人看見,心裏就寬慰了;你要是騎白馬去,夫人見了,嘴裏不說,心裏定會難受。”

慧梅聽了,覺得呂二嬸說的確實入情入理。她又想到,騎甘草黃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如果碰上了張鼐,也可使張鼐早早地把她忘掉。反正破了開封以後,張鼐就要同慧瓊結親,何必讓張鼐心裏還想著她這個人呢?於是她對呂二嬸點點頭說:

“好吧,我就騎甘草黃去吧,可是以後……”

呂二嬸寬慰地笑起來,接著說:“以後再說吧。請姑娘在闖王和夫人麵前,一定要多說袁姑爺的好話。你替他多說幾句好話,一則闖王和夫人心中高興,二則姑爺聽說了會感激姑娘的情,三則對姑爺的前程也有好處。”

慧梅笑道:“我才同他結親幾天,本來沒有吵過架嘛。”

“架是沒有吵過,可是為了他保護那唐鉉的事,第二天姑娘知道這姓唐的是個大貪官,心中很不高興。還有那個姓田的財主,姑爺放了他,卻殺了他的奴仆,更使姑娘生氣。姑娘,你嫁到小袁營不像平民小戶人家嫁女。你是一身係著小袁營要永保闖王打江山的大事。隻要袁姑爺能夠忠心耿耿保闖王打江山,其餘的都是小節。”

慧梅歎口氣,說:“也罷,這些事兒我在夫人麵前就不提了。他現在是我的丈夫,我當然隻能盼著他好,希望闖王喜歡他,夫人喜歡他,大家都喜歡他。隻要他對闖王有忠心,我不管有多少不如意的事兒,都可以漚爛在肚裏,決不對夫人和闖王說出。”

這時馬已經備好,慧梅便帶著呂二嬸、慧劍和十個女親兵,還帶著昨晚就準備好的許多禮物,動身往大元帥的老營去。剛出村子,看見奉高夫人命前來迎接她的慧英、慧珠和三四個姑娘已經來到。大家下馬相見,十分親熱。慧梅緊緊地拉著慧英,離開眾人幾步,四目相對,互相笑著,卻不知說什麼好。過了片刻,慧梅輕輕叫了一聲:“英姐!”剛才勉強忍耐著沒有湧出的熱淚,隨著這哽咽的一聲呼喚,突然奔流。慧英一向了解她的心,同情她的苦,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流出熱淚。她低聲勸道:

“慧梅,你快不要難過。馬上就要見到夫人,她看見你的眼睛哭紅了,能不心中難過?你不知道夫人和老營中的嬸子們、嫂子們、姐妹們,大家知道你今日要回來,都是多麼高興啊!快揩了眼淚,快快活活地跟我去拜見夫人!”

慧梅揩去眼淚,問道:“大家都還沒有忘記我?”

“傻話!誰能夠忘記你?就拿夫人說,她的事情那樣忙,一天少說也提到你三遍!”

慧梅很是感動,歎息說:“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況我還是一個義女!隻要夫人和你們大家能夠常記著我,我的心中再有多苦也是甜的。”

慧英說:“兩三天前,曹帥派人向闖王稟報軍情,昨日袁姑爺也派人向闖王稟報事情,都說姑爺待你極其溫存,你們夫婦和睦。小袁營來的人還說到兩個姨太太對你十分恭順,姑爺自從結婚後,很少再到她們的帳中去。夫人聽了十分高興,對我們笑著說:‘謝天謝地,我到底放下心了!’”

慧梅勉強笑一笑,不肯對慧英吐露實情。

正在同慧劍拉著敘話的慧珠跳過來說:“梅姐,快上馬走吧,夫人正在老營中等候你哩。你猜,還有誰在等你?”

慧英趕快向慧珠使個眼色,接著說:“紅姐姐也在等著你。”

慧珠快口快舌地糾正說:“我不是說的邢大姐。梅姐,你猜還有誰?”

慧梅又看見慧英向慧珠使眼色,已經猜到八九,心中暗說:“天呀,他等我有什麼話說?”但是她拉著慧珠的手說:

“你說話還是那麼快,好像打算盤子兒一樣。反正我猜到,在老營等候我的還有紅霞姐、慧瓊和蘭芝。她們都從健婦營來了?”

慧珠湊近慧梅的耳朵悄聲說:“我說的是張鼐哥。”

慧梅不禁臉孔一紅,心頭跳了幾下,遮掩說:“我聽不清你的話,別對我鬼鬼祟祟!”

慧英對慧珠一努嘴,隨即吩咐大家上馬。過了片刻,這一小隊女將士向數裏外的闖王老營駐地緩緩馳去。慧梅在馬上默默不語,心中極不平靜,簡直不知道應如何同張鼐見麵……

慧梅和慧英在大路上並馬而行。雖然離別不到一個月,慧梅卻感到像離別了很久時光。她向慧英打聽闖王老營和健婦營中許多人的情況,隻是避免打聽張鼐情況和他的火器營。她多麼希望慧英會主動地向她多談點張鼐的近日情況,然而慧英像平日一樣口舌嚴謹,不肯多說一句!

大元帥老營的駐地已經望見,她們正要加快前行,忽見前麵有個人在馬上一搖一歪的,像喝醉了酒一般。慧梅一時高興,將鞭子一揚,趕到近處,才看清是王長順。王長順卻沒有注意到後麵有人跟上來,嘴裏兀自嘟嘟嚕嚕地說著話。慧梅覺得好玩,回頭做手勢讓大家都別招呼他,聽他說些什麼。

王長順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唉,打個大仗還罷啦。打小仗,攻一座城池,也是幾十萬人馬一起跟著!打到哪裏吃到哪裏,像一群蝗蟲一樣。蝗蟲啊蝗蟲,一群蝗蟲!”

慧梅忍不住叫了一聲:“王大伯,你在說什麼啊?”

王長順回頭一看,笑了起來:“哦,是你呀,好姑娘啊!怪巧,在這裏碰見你了。你是去老府看咱們大元帥和夫人?慧英,你跟慧珠是來接她的?”

慧梅快活地說:“大伯,我沒想到在這裏看見你老人家!你是不是又喝酒啦?”

王長順笑道:“你看,我為著草料的事,剛剛出去,就遇著別的爺們在喝酒,硬要拉著我灌了三大碗。我這酒量本來很淺,一灌就滿臉通紅,現在騎在馬上還跟騰雲駕霧一樣。”

慧英問:“大伯你剛剛說什麼蝗蟲啊蝗蟲,是什麼意思?”

王長順說:“哦,這也被你聽見了。唉,慧英,有些事情你是不清楚啊,因為你不管這些事。你看咱們現在三個營合在一起,有幾十萬人馬,今天到這裏,明天到那裏,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每到一地,都要糧食,要草料,把地方吃光喝光。老百姓也是苦,還得供應大軍。說是隨闖王不納糧,可是大軍吃的燒的,還不是都出在百姓身上!糧食的事我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管不著。這老營草料的事情是該我管的,你要我怎麼辦?別說麩子和豆料不易弄到,就連草也難弄啊!如今正在打仗,你不能把馬散開找草吃。咱們的戰馬能讓餓著麼?不行。所以呀,現在許多營裏隻好讓馬去吃麥苗、吃豌豆苗。這不是害了百姓麼?”

慧梅問道:“大元帥不是有禁令,不許騷擾百姓、不許損壞莊稼麼?”

王長順苦笑一下,說:“如今的事,哪像往日!哼,禁令是禁令,可現在下麵管不了那許多。有些人做事隻圖自己方便,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隻要瞞過闖王就行了。其實,連高舅爺全都知道,但他有什麼辦法呀?隻好睜隻眼閉隻眼啦。有些人剛好被闖王看見了,或殺或打,算是他倒黴。可是不倒黴的人多著呢。人家總不能叫馬餓著肚子呀,餓著肚子怎麼能夠行軍、出戰?”

慧英和慧梅聽了這話,交換一個眼色,心中全明白了。慧英平日是個有心人,也聽紅娘子和高夫人私下談論過大軍糧草艱難的事,如今想著王長順剛才罵大軍所到之處像一群蝗蟲過境,暗有同感,不禁在心中說:“是呀,這樣可不是長久辦法!”慧梅想到剛才一路過來,確實看見許多地方的麥苗被牲口吃了,豌豆苗也被牲口吃了。她正待開口,王長順擺擺手說:

“唉,我這都是醉話,醉話,你不要去聽它。我是酒一下肚,就胡說八道起來。醉話,醉話。”

慧英說:“王大伯,你說得很有道理啊,你並沒有喝醉。這些話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一點毛病來,可是沒有你說的這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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