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r\u0001�睢州在當時缺少知州,百姓不願守城。這情形羅汝才十分清楚,所以他在夜間隻派少數人馬在睢州城外四麵巡邏,防備官紳逃跑,命令大部分人馬好生休息,以便明日入城。自從他同李自成合兵以來,他在軍紀上也大加整頓,所以睢州城外大軍所駐之地,平買平賣,並無騷擾百姓之事。睢州地處豫東,鄉下百姓對農民軍內部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所以多數百姓都以為來攻城的是李闖王的大軍。
三月二十二日天明以後,羅汝才一麵由侍妾為他梳頭,一麵向全軍重申軍令:隻要城中不作抵抗,不許妄殺一人。另外,他吩咐弟兄們從不同地方射書入城,將此意曉諭全城紳民知悉,書子上先寫明“遵奉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諭”,下款寫著“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羅”。不用崇禎年號,隻用於支紀年。
果然不出所料,早飯以後,城中窮百姓群情洶洶,逼迫守東門的州衙門吏目將東門打開,迎接義軍入城。隨即南門、西門、北門一時大開。百姓們起初隻有少數膽子大的和比較貧苦的男子站在城門口和街旁迎接,隨後大家見進城的義軍確實紀律極好,同官軍完全兩樣,慢慢膽大起來,紛紛打開臨街的大門,懷著好奇和不安的心情站在街旁觀看新鮮。不用鄉約閭正傳呼,有很多人自動地在街旁和十字路口擺了茶水,還在街門上貼出“順民”二字,不會寫字的人家就趕快請人代寫。
袁時中的人馬不失時機地占領了北門和北門內的半條街道。他最關心的是保護他的恩人唐鉉。在夜間他已經向城外的老百姓打聽明白:唐家是住在城內的西北角,離北門的大街稍遠,不屬於小袁營的駐兵區域。雖然昨晚他已經將他要保護唐鉉的事當麵稟明曹操,並得到曹操同意,但辭去曹營時候,竟忘記領取曹營的令箭。他必須趁著剛剛破城,親自盡快地馳進城去,先到唐宅保護,然後向曹操領取令箭插在唐宅門前。他很擔心曹營的亂兵搶先到了唐宅,任意殺戮搶劫,所以匆忙中命一親信頭目拿了他的一支令箭,率領二十名騎兵,就近從西門進城,盡快地奔赴唐宅保護。當這個頭目走後,他同劉玉尺率領二百名步、騎兵也出發了。
三四年來,袁時中從開始起義到成為有數萬人馬的重要首領,始終是一營之主,憑自己發號施令,說一不二,不受別人調遣。他要攻什麼城池,隻須同軍師和親信將領們商量一下,認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破城後所得的糧食、財物全都歸他的小袁營獨占,由他隨心處分。在一般情況下,他禁止部下將士們隨便奸淫婦女和濫殺平民,因此他在社會上得到一些好評。但是有時為著籠絡將士,他對搶劫和奸淫的事隻要不太過分,也可以睜隻眼合隻眼,從來不擔心有誰會將他責備。可是他現在不得不小心謹慎,不僅怕闖王令嚴,也怕身居大將軍地位的羅汝才。他隻能在心中憋著悶氣,表麵上要做到惟命是從。
當袁時中進了北門以後,看見城中秩序不亂,附近的兩條街道有曹營騎兵巡邏。他的小袁營人馬駐守北門內外,無曹營令箭不許隨便在城中走動。他問了一下手下將領,知道州、縣衙門,倉庫,大戶住宅,都由曹營分兵駐守,不許搶劫糧食和財物。袁時中的堂兄弟袁時泰在他的身邊罵道:
“什麼不許搶劫,不過是不許咱們小袁營沾點兒油水!以後,你看吧,總是按照這規矩,闖王和曹營分吃肥肉,隨意扔給小袁營一根骨頭!”
袁時中嚴厲地看了時泰一眼,責斥說:“不許順嘴胡說!你活得不耐煩了?……闖王決不會虧待咱們小袁營,你隻管放心!”
他問明了去唐鉉宅子的最近的路,便趕快策馬前去。中途,他回頭向緊跟在背後的劉玉尺望了一眼,兩個人交換一個眼色,雖然都無言語,卻互相都在想著剛才袁時泰所說的話。
袁時中到了唐鉉的大門外,那從西門進來的小頭目也才趕到。小頭目自己在守護唐宅大門,分出十個人去守護後門。袁時中問道:
“你怎麼現在才到?”
小頭目回答說:“守西門的那個曹營頭目因我拿的不是曹營的令箭,不肯讓我進城,耽誤了時光。後來遇到一個大頭目從城上下來,才讓我進了西門。”
袁時中又問:“有人進唐宅搶劫麼?”
小頭目回答:“剛才看見有一隊曹營騎兵從這條街巡邏過去,這一帶還沒有搶劫和殺人的事。”
袁時中放下心來,回頭對他的軍師說:“玉尺,你代我去叩見大將軍,向他稟報:北門一帶已經由小袁營人馬遵令占領,秋毫無犯,百姓各安生業。回來時,向大將軍要一支令箭帶回,插在這大門前邊。”
劉玉尺又同他小聲嘀咕一陣,勒馬朝東,帶著親兵們走了。
袁時中下了戰馬,命親兵們快去叫唐宅大門。裏邊沒人開門,隻聽見內宅似有哭聲。袁時中感到詫異,擔心曹營的兵已經從別處進入宅內。他吩咐大聲叫門,用拳頭照大門猛打幾下,又將銅門環拍得嘩啦響。
自從義軍破城以後,唐宅主仆,男女三十餘口,認為已經大難臨頭,恐慌萬分。尤其是主人們,比奴仆們恐慌十倍,認為是“在劫難逃”。唐鉉原來在開州知州任上做了不少貪贓枉法的事,被劾解職,好歹在京城用銀子上下打點,僥幸無事,於三年前回到故鄉。他平日常聽人言:李自成和張獻忠都痛恨貪官汙吏、土豪劣紳,抓到時決斬不赦。他還聽說袁時中就是開州人,這使他更加害怕,想著袁時中必然知道他的貪贓枉法和敲剝百姓行事,一定會替開州的百姓伸冤。昨晚上他就要離開家,躲往別處。但是他隻能躲避到窮人家中,才有可能不被查到。幾處貧窮的遠房親族和鄰居,都因為知道他在開州任上民怨很深,不肯窩藏,所以他隻好在家中坐以待斃。
金銀財寶,古玩玉器,在前天夜間風聞義軍將到,唐鉉夫婦就在兩個忠心家奴的幫助下埋到後院地下。如今唐鉉最關心的是他的年輕貌美的第三房姨太太和尚未出閣的十七歲女兒琴姑。他決不能讓她們被“流賊”擄去,奸淫。一聽見街上有紛亂的馬蹄聲和有人呼喊已經破城,他認為自己即將被殺,忽然將心一橫,將一根準備好的麻繩納入袖中,抽出雪亮的寶劍,大踏步走進三姨太太的房中。三姨太太已經換上了仆婦的舊衣服,打散了頭發,弄汙了容顏,乍看上去很像一個女仆,隻是神態不似;而且五官清秀,皮膚細嫩,無法可以遮掩。看見唐鉉仗劍進來,滿臉殺氣,還以為他準備隨時同衝進院裏來的“賊人”拚命,為國殉節,嚇得她不禁渾身顫栗,顫聲說道:
“老爺,你不能這樣。你趕快逃命,萬不能死!”
唐鉉瞪著眼睛對她看了片刻,說道:“賊人已經進城,我們家斷難幸免。你年輕,又有姿色,不應該活著受辱。”他從袖中取出麻繩,扔她腳下,接著說:“趁此刻賊人尚未進到院裏,你趕快上吊殉節,落一個流芳百世!”
三姨太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著說:“老爺,你可憐我,放我活下去!我已經懷孕了,三個月啦。老爺,你要可憐我腹中胎兒,那是老爺的骨血啊!……”
她抓緊唐鉉的袍子,向唐鉉哀求,痛哭不止。兩個丫環和兩個仆婦一齊在唐鉉的麵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聲。唐鉉默然片刻,忽又厲聲說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誤事!”
三姨太太又哭著說:“老爺,我不是怕死,是因為我已經……”
唐鉉恨恨地說:“我知道你身懷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節,非死不可。你不立刻自盡,我就隻好親手將你殺死,使你成為唐家的節烈之婦。快自盡去吧!”
三姨太太繼續哀哭,不肯起來。丫環、仆婦們也哭著求情,說三姨太太已經懷孕三月,她一死就是兩命俱亡。唐鉉一腳將一個跪在地上的丫環踢倒,第二腳又踢倒一個,對三姨太太舉著寶劍說:
“或自盡,留一個囫圇屍首,或由我用劍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選擇。先殺了你,我隨後也去自盡。快!快!”
三姨太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繩,顫巍巍地立起來,抽咽說:“既然老爺也要自盡,做個忠臣,妾就先走一步,在陰間等候老爺。老爺個子高,請老爺替妾綁繩!”
唐鉉接過麻繩,綁在梁上,又搬一個凳子放在下邊。盡管他綁麻繩時禁不住手指打顫,但還算沉著,絲毫沒有猶豫。他扶著三姨太太登上小凳,等她將頭探進繩套,隨即用腳將小凳踢開。
當唐鉉向梁上綁麻繩和逼使三姨太太上吊時候,兩個丫環嚇跑了,一個仆婦跑到院中哭泣,一個仆婦臉色慘白,退後幾步,默默地望著這件事的進行。她們沒有一個人再打算阻止唐鉉,救三姨太太不死。她們很相信主人的主意有道理:他自己也要在流賊來到時自盡,做皇上的一個忠臣,一家人死得雖慘,卻都成了忠臣烈婦。
唐鉉望著三姨太太已經死了,點頭說:“死得好,死得好!”他轉身走出,在天井小院中遇見最忠實的仆人韓忠,趕快問道:
“外邊什麼情形?”
韓忠說:“我正是來稟報老爺,前後門都給賊兵圍起來了。”
唐鉉對這事早在料中,隻是用眼色命令韓忠跟在他的身後,不要離開。他快步走到正宅,進入上房,看見沒人,便轉往有人說話的西廂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帶著十七歲的二女兒同丫環、仆婦們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處。二小姐琴姑已經換了衣服,弄汙了容顏,坐在奶母和另一個年老的仆婦中間,唐鉉對她說:
“琴姑,賊人已將我家前後門包圍,馬上就要進來。你是大家閨秀,父親的掌上明珠,讀書明理,萬不可失節於賊。你快自盡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準備,並不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較鎮靜,扶著奶母站立起來,用淚眼望著父親,果斷地回答說:
“請爹爹放心,孩兒不會丟唐家的人!”她隨即轉向母親,哭著說:“媽,請你老人家保重身體,不要為孩兒悲傷。孩兒聽爹的話,先走了!”說畢,扭轉身,不再回頭,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鉉擔心她不肯死,跟在後邊。唐太太和奶母從西廂房哭著追出,想拉她回來。唐鉉將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個趔趄,跌坐地上,然後攔住太太說: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豈可使女兒失節?倘若你不是年紀已老,也當自盡!”
太太不敢再救女兒,扶著身邊的一個丫環悲泣。正在這時,從附近又傳來一小隊馬蹄聲、鑼聲和一個陝西人的高聲傳諭:“大將軍傳諭,大元帥嚴申軍律:不許殺害平民,不許奸淫婦女……”唐太太忽然抬起頭來,用哀憐的眼光望著丈夫,哽咽叫道:
“老爺,你聽,你聽,又在敲鑼傳諭!”
唐鉉說:“不要聽賊傳諭,須知我家是書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賤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僥幸想法,隻是哭泣。唐鉉快步走進上房,見女兒已在西閣懸梁自盡。他點點頭,小聲讚歎說: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鉉的女兒!”
他本來還要催促一個比較年輕的兒媳自盡,但已經來不及了。忽然想起來上月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來的書子,答應替他盡力多方設法,銷了被劾削職的舊案,重新替他營謀一個美缺。雖然托開封一家山西當鋪彙去三千兩銀子的事在書子中沒有提,但他含蓄地寫了一句“土儀拜領”,已經不言自明。他認為這書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夠平安無事,他一定要營謀開複,再做一任知州。於是他奔往書房,打開抽屜,取出書子納入懷中,然後往東邊一個偏院奔跑。這時從大門外傳過來催促開門的洪亮叫聲,用拳頭用力捶打大門的咚咚聲,打門環的嘩啦聲。韓忠在背後催促說:
“老爺,快,快,賊人快進來了!”
唐鉉感到兩腿癱軟,跌了一跤。韓忠立即將他攙起,攙著他繼續往前跑。他們到了一個平時沒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雜亂地堆滿了柴草,有碾,有磨麵的草屋。垣牆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韓忠用事先準備的繩子將主人係下井中,並將剛才拾起的一隻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鉉在井中說:
“韓忠,賊人一退走,你就趕快來救我出去!”
“老爺放心。聽說賊人是路過睢州,一兩天就會走了。今夜,我來給老爺送東西吃。”
“事過以後,我會重重賞你!你快去應付賊人!”
前邊敲大門的聲音更急。韓忠趕快向前院跑去。眾仆人見他來到,都說:
“你來了好,快開大門吧,再遲遲不開就要惹出大禍了。”
平時辦事老練沉著的韓忠也感到十分害怕,隻得硬著頭皮去開大門。
袁時中隻帶了十名親兵,大踏步進了唐宅大門,穿過儀門,向第二進院落的正廳走去。唐宅的男仆們,有的躬身站在甬路兩旁,不敢做聲,有的躲藏起來。韓忠在大門口迎接,低聲下氣地跟隨進來。他看見這位“賊軍”首領相貌英俊,氣派不小,顯然非等閑之輩,卻分明不是要殺人的神氣,心中奇怪。袁時中進了正廳,回頭向韓忠問道:
“唐老爺在哪裏?”
韓忠躬身回答:“家主人於三天前逃往鄉下,離城很遠。兩位少爺也隨著家老爺逃下鄉了。”
袁問:“府中還有什麼人?”
韓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賤名韓忠。”
袁時中頓腳說:“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來剛才聽到哭聲,問道:“沒有散兵遊勇從別處進來騷擾吧?”
“沒有,老爺。”韓忠更感到這位首領的臉色確實和善,口氣並無惡意,心中更加詫異,趁機問道:“請問老爺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認識?”
袁說:“我是開州人,是小袁營的主帥。我認識你家老爺,可是他不會記得我。他真的逃往鄉下了?”
韓忠趕快跪下,叩頭說:“小人失敬,萬懇恕罪。將軍可是在開州看見過家主?”
“說來話長。我看,唐老爺準未出城,不必瞞我。你迅速將唐老爺找來,我要與他見麵。你家唐府,我已經派義兵前後保護,萬無一失。我隻等與你家老爺一見,便要出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爺躲在哪兒?快快請來一見!”
韓忠賠笑問道:“將軍如何這樣對唐府施恩保全?為何急於要見家主?”
袁時中說:“你不必多問,速將唐老爺請來一見,自會明白。”
韓忠不敢再問,立即站起身來,笑著說:“請將軍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尋找。”
過了一陣,唐鉉半驚半疑,隨著韓忠來到客廳。他在心中已經決定,既然袁時中一心見他,對他相當尊敬,他見袁時中應施平禮,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剛剛躬身作揖,卻被袁時中趕快攔住,將他推到首位的太師椅上坐下。袁時中在他的腳前雙膝跪下,連磕三個頭。唐鉉大為驚異,趕快站起來還揖,攙起時中,連聲問道:
“將軍,將軍,請問這是何故?這是何故?”
袁時中說:“唐老爺是時中的救命恩人。數年前如非唐老爺救時中一命,時中的骨頭不知拋到何處,何有今日!”
唐鉉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曾救過時中,隻得重新見禮,讓時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對麵落座。這時一個麵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來,韓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鉉吩咐韓忠速備酒席,款待隨袁將軍來的全體將士,然後向時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