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時中怕引起金姨太太同慧梅爭鬥,沉吟說:“孫姨太太向來遇事退讓,隻是金姨太太獨霸慣了,須得斟酌。送給太太,由她將二位姨太太找去,三人一起商量如何?”
劉靜逸遲疑說:“怕不好吧?太太雖係新來,但她的名分為正,且係闖王養女,又是健婦營女將,豈肯將金姨太太放在眼裏?她不會找兩位姨太太商量的。”
袁時中寵慣了金氏,也覺難辦,說道:“這個,這個……”
劉玉尺忽然抬起頭來,撚須微笑。
劉靜逸問道:“軍師有何妥善辦法?”
劉玉尺說:“以我之意,連那二百匹綾羅綢緞你也不要入賬。將這金銀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外加紋銀四百兩,黃金五十兩,送到太太麵前,請她處分。她分給什麼人,分多少,或者賞給什麼人,悉聽她的尊便。將軍今日已有正室夫人,何必為此小事分心?”
時中問:“倘若她故意不分給金姨太太,豈不鬧得我耳朵不清靜?”
玉尺說:“太太跟著高夫人長大,見過大世麵,我想她不會將這東西全數留在自己手中。倘若她全部留下,那也沒啥,你另外給兩位姨太太一些金銀珠寶首飾和綾羅綢緞罷了。”
袁時中說:“她才來不久,這樣會使她慣成了獨霸天下的脾氣。”
“將軍差矣。後日我們就到商丘城外與老府會師。闖王和高夫人必然關心太太出嫁後的一切情況,將軍此時何必對小事斤斤計較,令太太不將好話多說?”
袁時中笑著說:“對,對。有道理!”
唐鉉送來的全部禮物,劉靜逸暫不入賬。片刻工夫,由袁大洪率領親兵挑著二百匹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首飾和分出來的黃金白銀,並帶上一張由劉靜逸重新寫的禮單,往慧梅所住的宅子去了。
當東西送到時候,慧梅正在村外馳馬射箭。她常常有一些難以對人言說的苦惱情緒,隻能借騎馬、射箭或舞劍排遣。她得到稟報,趕快回去,看見袁大洪和兩名親兵果然坐在她居住的上房門外等候,邵時信和呂二嬸在陪著他們談閑話。看見慧梅帶著一群女親兵回來,大家起立。盡管按宗族關係袁大洪應該向慧梅稱呼嬸兒,但是因時中是一營之主,而慧梅又很威嚴,所以他按照文武官員家通行規矩,恭敬地叫一聲:
“太太!”
慧梅略有笑容,輕聲問:“什麼事兒?”
袁大洪趕快說明來意,雙手呈上禮單。慧梅在闖營時候,遇到這樣事兒都是高夫人親自處理或慧英代高夫人處理,自己不曾留心,所以乍然間沒有主意,說:
“你們先到外邊等一等吧。”
袁大洪回答一聲“是!”同兩名親兵正在退出,辦事細心的邵時信突然說道:
“大洪,你留一下,讓我按照單子將東西點一點,免得出錯。”
慧梅不再過問,進到房中休息。時信同呂二嬸一件件清點無誤,才讓大洪出去等候。他進來向慧梅笑著問:
“姑娘,你打算如何處分?”
慧梅說:“時信哥,要我打仗我有經驗,可是這樣事我是外行。你同呂二嬸說,我應該如何處分?”
呂二嬸笑著說:“袁姑爺將這麼多禮物請姑娘處分,這是對姑娘特別尊重。姑娘自然要留下一部分,餘下的請姑爺自己分給兩位姨太太。姑娘是太太,身邊還有眾多女兵,自然要多留一些。”
慧梅轉望邵時信,等他幫助拿主意。
邵時信想了一下,說:“以我主見,東西以少留為佳。綾羅綢緞共留四匹,好首飾留四包,黃金白銀一概不留。”
呂二嬸問:“姑娘身邊還有四百多男女親兵,男的不說,女的難道不該賞賜?一般女兵不說,那些女兵頭目和常在身邊伺候的姑娘,不該賞賜?”
邵時信笑著說:“我想,我們慧梅姑娘新嫁到小袁營,處事要越大方越好,方是闖王和高夫人的養女身份。至於我們眾多女兵,另有賞賜辦法。其實,不僅隨嫁來的姑娘們應該賞賜,男兵們也不應該受虧待。今天午飯後因知曹帥老營已經移駐城中,我奉姑娘之命到城中辦事,又去向曹帥夫人和二夫人請安,聽曹帥老營總管言講,曹帥已經吩咐下來,明天將為姑娘送來一些東西。剛才我從城裏回來後已經將此事向姑娘稟報過了。曹帥做事大方,難道曹營送來的東西還會少麼?”
慧梅高興地說:“時信哥說得好,就按你的主意辦吧。呂二嬸,你把該留下的四匹綢緞和四包首飾留下,其餘的交給大洪帶回去吧。”
邵時信說:“姑娘,你還得派人隨大洪前去,對姑爺把話說清楚,免得姑爺見你隻留下很少東西,又不肯處分禮物之事,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慧梅說:“那就請你去一趟吧。”
邵時信笑著說:“姑娘和姑爺夫妻之間,還是呂二嬸傳話合適。”
慧梅連連點頭,說:“好,好。呂二嬸去傳話好。呂二嬸身邊要帶兩個女兵……”
呂二嬸笑道:“你放心。我是個大老婆子,不怕有人調戲我,身邊還要女兵護駕麼?”
慧梅說:“我不是怕在小袁營有誰吃了豹子膽,敢調戲你呂二嬸。我是想,你身邊跟著兩個女兵,使咱們袁將爺手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們,知道你呂二嬸是我的女總管,不敢輕看了你。”
邵時信說:“袁大洪和隨來的兩個弟兄,要賞給封子,請呂二嬸趕快封好。”
慧梅問:“我是他們的太太,還給賞封?”
時信笑著說:“按道理說,他們是姑爺的親兵,也就是姑娘的親兵,來送禮物不該賞給封子。可是姑娘嫁來以後,至今好像作客一樣。小袁營的人們也在背後戲言,說我們隨姑娘來的這四百多人是小袁營裏的小闖營。所以姑娘對姑爺身邊的人要多施恩義,慢慢地使他們心悅誠服,少說閑話。”
慧梅恍然明白,一定是邵時信聽到許多閑話不肯告她知道。她的心頭一沉,對呂二嬸吩咐:
“給大洪一個二兩的封子,其餘每人一兩。”
當呂二嬸用紅紙封賞銀的時候,邵時信將留下的禮物用紅紙開列清單,交給呂二嬸帶給袁時中,然後派人將袁大洪叫了進來。
慧梅對袁大洪說:“你回稟咱家將爺,我留下四包首飾和四匹綢緞,其餘的都請將爺自己處分。”
袁大洪趕快說:“太太,你這樣隻留下很少東西,餘下的東西又不肯做主處分,我不好回複咱家將爺。他一定會責備我說錯了話,引起太太不高興了。”
慧梅笑一笑,說:“你不用害怕受責備,我叫呂二嬸隨你前去,由她替我傳話。”
呂二嬸隨將三個賞封送給大洪,大洪堅不肯要,說是沒有這個道理。經邵時信一半勸一半勉強,他才收下。呂二嬸帶著兩個女兵隨著袁大洪等走後,邵時信也跟著離開,去計算分發各哨的騾馬草料。慧梅回到裏間房中,不覺輕歎一聲,一陣心酸,眼圈兒紅了。她暗想:假若闖王將她許配張鼐,夫妻倆處處一心,共保闖王打江山,該有多好!
卻說呂二嬸帶著兩名女兵隨袁大洪來到袁時中的上房外邊,恰巧袁時中正在同客人談話,不好進去,立在門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穿一身破舊藍綢長袍,相貌斯文。房門邊地上蹲一個長工打扮的年輕漢子。袁時中先看見袁大洪帶兩名親兵挑著東西回來,心中納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談話,用眼色將大洪叫到麵前,問道:
“怎麼將東西帶回來了?”
大洪說:“太太隻留下四匹綢緞,四包首飾,這是一張單子。她命呂二嬸前來回話,現在門外站著。”
時中接著單子略看一眼,說:“請呂二嬸進來。”
呂二嬸進來後先說了請安的話,隨後說:“太太命我來回稟將爺,她才來小袁營不久,許多事兒都不熟悉,在闖營也沒經驗,不敢妄作主張,所以這些東西請將爺自己處分。”
時中問:“她如何留那麼少?”
呂二嬸賠笑說:“實不瞞將爺,太太從闖營出嫁時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細軟和首飾很多,連賞賜男女親兵們東西也都有了。太太想著小袁營中除孫姨太太和金姨太太之外,另有眾家將領的太太很多,應該讓大家都分到一點東西。所以她隻留下四包首飾和四匹綢緞,多一件也不肯留,黃金白銀一兩不要,都請將爺你親自處分。”
袁時中不再多心,說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邊長大的,十分通情達理,心地開闊!”
呂二嬸向袁時中福了一福,趕快退出。剛出屋門,忽然聽見那個蹲在地上的年輕人站起來說:
“袁將爺,你莫信他的瞎話。他不姓陳,也不是賣書的。他姓田,是田家莊的大財主,家中騾馬成群,金銀財寶成堆。你一動刑,他就會說出實話。”
屋裏空氣突然一變,片刻間寂然無聲。那個穿藍綢長袍的中年人麵色如土,張皇失措,趕快站起,兩腿打顫。袁時中先打量年輕人,隨後向驚恐的客人問道:
“你剛才對我說你姓陳,是賣書的,也賣筆墨紙硯,他是你雇的夥計,替你挑書和文房四寶,原來都不是真話?”
中年人低頭不語,越發顫栗不止。
年輕人恨恨地說:“他枉讀聖賢書,還是個黌門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鄉下依仗他家有錢有勢,專意欺壓平民。請將軍大人將他吊起來,狠狠一打,他就會獻出來金銀財寶。”
袁時中聽到說這個中年人原是黌門秀才,又將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來這人確實是個斯文財主,笑著問道:
“他說的都是實話麼?”
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正要跪下去懇求饒命,卻聽見袁時中連聲說:“坐!坐!”他惶惑地望望時中,重新坐下。
袁時中向年輕人問:“你怎麼知道他家中底細?”
年輕人回答說:“我做他家的奴仆很久,所以最知底細。請將軍不要饒他!”
袁時中的臉色一變,罵道:“混蛋!該死!我宰了你這個無義之人!”
年輕人一時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辯說:“將軍老爺,小人所說的全是實話。倘有一句不實,願受千刀萬剮!”
袁時中怒目望著年輕人,恨恨地說:“你想要我殺你的主人麼?我雖做賊,決不容你!……來人,給我捆起來,推出去斬了!”
立刻進去兩個親兵,將年輕仆人綁了起來。仆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
袁時中催促親兵快斬,並且對這個仆人說道:“你以仆害主,毫不冤枉!”
年輕人從屋中被推著出來,掙紮著扭回頭,恨恨地說:“我死得冤枉,確實冤枉。原來你白投闖王旗下,並不是替天行道的人!”
袁時中對親兵說:“他敢罵老子,多砍幾刀!”
年輕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罵。親兵們對他連砍數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亂滾,罵聲不絕。又一個親兵踏著他的身體,就地上砍了兩刀,割下他的首級。庭院中一片血汙,將呂二嬸和兩個女兵驚駭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時中向中年人問道:“我已經替先生處分了不義奴仆,你還有什麼話說?”
中年人站起來說:“請將軍賞賜一條席子,將我的這個無義奴仆的屍首裹了,埋到村外。”
時中點頭說:“你真是一個長者,好心腸!”他吩咐親兵們用席子將屍首卷了,抬往村外掩埋,又問中年人:“你現在打算往哪兒去?”
中年人回答說:“我實想逃往亳州,但怕又被將軍手下的巡邏抓到。”
“現在天色不早,你怎麼好走?”
“聽說往南去五六裏外即無你們的人馬。再走十幾裏,我有地方投宿,不會再遇意外。”
“既然這樣,我派幾名弟兄送你出五裏之外。”
中年人深深一揖,說道:“承蒙將軍厚愛,得以不死,並承派人護送,實在感恩不盡。小人名叫田會友,草字以文。隻要平安脫險,他日定當報答將軍。現在就向將軍告辭。”
袁時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還將客人送出堂屋口,拱手相別。
呂二嬸在袁時中出來送客時趕快拉著兩個女兵躲開,隨即回到慧梅麵前,將這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當她說話時,兩個女兵不斷插言補充。她們對此事十分不平,對被殺的仆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說時激動得流淚,有時咬牙切齒,說不該這樣枉殺人命,放了壞人。
這時慧劍等七八個大小女兵頭目剛剛收了操練,都來到慧梅的屋中玩耍。聽了此事,都氣炸了,公然當著慧梅的麵,抱怨袁姑爺處事沒有道理,還說像這樣事兒在闖營中從來沒有。慧梅眼睛浮著激動的淚花,久久地咬著下嘴唇,咬出白痕,隻不做聲。等姑娘們吵嚷了一陣之後,她命人將男兵首領王大牛叫來,又叫呂二嬸將這件事兒對大牛從頭說了一遍,然後她吩咐大牛:
“你親自率領二十名騎兵,追趕他們。看見他們時,對姑爺的親兵們說,奉我的差遣去辦一件急事,越過他們繼續前行,到七八裏處停下休息。等那個人單獨來到時,將他殺了,屍首推進溝中,趕快回來,不許走漏消息。”
王大牛興奮地說:“是,我明白了。”
呂二嬸慌忙攔住大牛,對慧梅說:“姑娘,你要息怒,萬萬不可造次!”
慧梅說:“姑爺妄殺了好人,我隻好再殺了那個無義財主,有何不可?”
呂二嬸命人去請邵時信,又勸告慧梅說:“姑娘再大,大不過姑爺。他縱然做了天大錯事,你隻可遇到方便時暗中婉言規勸,豈可擅殺他保護的人?這豈不是要在全營中使他的麵子難看?姑娘,可使不得!”
慧梅問道:“難道姑爺沒有殺錯人麼?”
呂二嬸說:“姑爺是殺錯了人,他說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丈夫是妻子的一層天。女子出嫁要從夫,要學會溫順忍讓,才能使夫妻和睦。縱然丈夫做了錯事,行了歪理,為妻的也不能在眾人麵前使他丟了麵子。何況,咱們姑爺是一營之主!”
邵時信趕來時已經知道了原委。揮手使大家退出,隻留下呂二嬸在屋中,然後對慧梅說:
“姑娘,這事你千萬莫管!闖王將姑娘嫁到小袁營來,不是要姑娘多管閑事……”
慧梅問:“將該殺的人放走,將該受賞的人殺了,也算閑事?”
邵時信說:“姑娘應該留心的是軍中大事,就大事說,剛才的事兒也算閑事。”
慧梅又問:“什麼是我應該管的軍中大事?”
時信說:“同袁將軍和睦相處,使他忠心擁戴闖王,這就是闖王嫁你來小袁營的一番苦衷,難道你不明白?”
慧梅歎口長氣,傷心地噙著熱淚,低頭走進裏間。過了一陣,呂二嬸和邵時信知道她已經回心轉意,不會再派人去追殺那個姓田的人,才互相使個眼色,悄悄退出。當他們走出門外時,聽見慧梅在窗子裏邊自言自語地說:
“這事,我要告訴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