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將軍說學生曾救過將軍一命,學生已經記不得了。可是在開州的事?”
袁時中說:“那是崇禎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爺初到開州任上。時中因時值荒春劫大,隨鄉裏少年做了小盜,被兵勇捉到,押解入城。老爺正在剿賊清鄉,雷厲風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問斬。……”
唐鉉插了一句:“那時上憲督責甚急,學生是出於萬不得已,隻好‘治亂世用重典’。”
袁時中似乎對他很諒解,沒有一個字責備他的濫殺平民,接著說下去:“那時節,州衙門的大堂下黑鴉鴉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當堂判斬,判絞,判站籠,也有判坐監的,那是夠輕了。老爺問到我時,忽然將我打量幾眼,發了慈悲,問道:‘袁鐵蛋,我看你年紀很輕,相貌也不凶惡,不似慣賊,快快從實招來,為何夥同別人搶劫?’我招供說:‘因我老母守寡,隻有一個兒子養活。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萬般無奈,才跟著別人攔路打劫,夥搶一頭耕牛是實,並無傷害牛主。求老爺鑒憐苦情,恩典不殺!’蒙唐老爺破格開恩,又將我打量幾眼,說:‘既然你隻是初犯,得財不曾傷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沒人養活,從輕發落。我給你兩串錢,你拿去做點小本生意,養活母親。你須要洗心向善,不可再做小盜,幹犯王法。倘再偷人搶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罰,決無活路!袁鐵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盜麼?’我回答說:‘小人對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盜。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爺果然命人取了兩串製錢給我,當堂開釋。你想,這救命之恩,時中如何敢忘?”
唐鉉想起來似乎有過這樣的事,又望望袁時中的麵孔,裝做完全回憶起來,仿佛遇到多年不見的一個故人,親熱地笑著問:
“怎麼,將軍就是當年的鐵蛋乎?”
袁時中笑著說:“鐵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親,身子多病,母親怕我養不成人,叫我鐵蛋,取個吉利。大名兒叫時中。隻是我是窮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我小名鐵蛋,很少人叫我時中。”
“令堂如今可在軍中?”
“先慈早已在饑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時中別無牽掛,便糾集鄉裏少年,在山中起事。不過我起事時唐老爺已經卸任走了。”
“沒有再用從前的名字?”
袁時中笑著說:“唐老爺釋放我時,我對天發誓說決不再做小盜,所以這次是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開始就糾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為首,用我的大名袁時中。不過三個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過一年,有了兩三萬人,打過黃河,就搖動風了。又打到渦陽、蒙城一帶,人馬更多,我的小袁營就遠近聞名了。”
唐鉉輕撚胡須,打量著袁時中的英俊開朗的臉孔,再也回想不起來當年劫牛小盜袁鐵蛋是什麼樣子,但是他對時中說道:
“說實在的,我當時看將軍相貌雖是麵黃肌瘦,煙灰塵垢,同一般饑民小盜無殊,然而,然而將軍五官端正,天庭飽滿,雙目有神,眉宇間暗藏英俊之氣,日後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誌救將軍一命。學生平日自詡尚有識人眼力,今果驗矣,驗矣!”他得意地笑起來,笑得十分自然。
袁時中欠身說:“倘非唐老爺相救,時中斷無今日。”
“話也不能這麼說。這是天意。天意使學生當日做開州知州,在紅羊劫中放走將軍。倘若冥冥中沒有天意安排,今日也不會再與將軍相見。”
他們談得十分投機,真好像是故人重逢。後來酒飯準備好了,唐鉉請袁時中到書房飲酒,隨來將士被請到大門內的對廳中飲酒,前後守門弟兄各在門內坐席。劉玉尺從曹帥處回來,立即被請進書房。時中先介紹他同唐鉉相見,等他坐下後,向他問道:
“見到曹帥沒有?”
劉玉尺欠身說:“在州衙中見到曹帥。曹帥知道我們小袁營占領北門一帶後秋毫無犯,十分滿意。曹帥並說請將軍前去見他,有事同將軍當麵商量。”
時中問:“曹帥的令箭取來了麼?”
“已經取來,交給守衛唐府大門的小頭目了。”
袁時中對唐鉉說:“城裏多是曹營人馬,敝營隻占領北門一帶。府上這一條街也是曹營所管。我特向曹帥討了一支令箭,保府上平安無事。”
唐鉉起來先向袁時中深深作揖,又向劉玉尺躬身作揖,說他“承蒙如此眷顧,實在感德無涯”。隨即問道:“請問二位,學生左右街鄰,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紳衿,如何可以保全他們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帥發下令箭保護,是否可令左右街鄰都來敝宅避難?”
袁時中點頭說:“也好,也好。”
唐鉉立即命家奴暗中分頭通知附近鄉宦紳衿,富家大戶,火速來他的宅中避難。後來一般平民之家聽到消息,也紛紛逃來。韓忠遵照他的囑咐取來了四百兩銀子,由他接住,雙手捧到袁時中麵前的桌上放下。他用親切而又恭敬的口吻對袁時中說:
“這區區四百兩銀子,請將軍賞賜隨來敝宅的貴軍弟兄。另有兩份薄禮,敬獻將軍與軍師,因一時準備不及,將隨後差人恭送柳營。”
袁時中望一眼劉玉尺,對唐鉉笑著說:“好吧,這四百兩銀子收下,賞賜隨來貴宅弟兄。至於另外禮物,千萬不要準備。不管唐老爺送什麼貴重禮物,我決不拜領。”
劉玉尺也說:“是,是,斷無此理。我們袁將軍是為報恩而來,豈能領受厚饋!”
唐鉉說:“此話以後再說。請到那邊入座,少飲幾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馬之勞。”
酒肴已經在另一張八仙桌上擺好,三人隨即走去入座。遵照唐鉉對韓忠的暗中授意,伺候酒席的是從唐府中挑選的兩個十六七歲的較有姿色的丫頭,因在亂時,都是淡妝素裙,薄施脂粉。袁時中在飲酒時候,常常不自禁地偷瞟兩個丫頭。唐鉉笑著說道:
“兩個丫頭雖然說不上長相好看,倒是自幼學會彈唱。歌喉宛轉,尚堪侑酒。命她們為將軍彈唱一曲如何?”
袁時中遲疑一下,望望劉玉尺,想到曹操在等著他去商議大事,不宜耽誤,便說:
“時中公務在身,不敢在此久坐,不用她們彈唱了。”
唐鉉點點頭,又說:“好吧,午後,我命仆人們用兩乘小轎將她們送往虎帳如何?”
袁時中立刻說:“不要,不要。我那裏用不著她們,請莫送去。”
唐鉉對袁時中的拒不受美女之饋略感意外,笑著問道:“莫非她們不能如將軍意乎?城中諸大戶,不乏美姝。容我另為將軍物色佳麗如何?”
劉玉尺不等時中說話,搶著答道:“唐老爺既然肯以美姬饋贈袁將軍,豈有不受之理?好吧,請唐老爺吩咐她們收拾打扮齊楚,不必送往袁營,我在午後親自來替將軍取去。”
袁時中感到吃驚,正要說話,見劉玉尺向他使個眼色。他不知說什麼好,心中一時茫然無主。劉玉尺催促他說:
“將軍,曹帥那裏須得趕快前去,我們就此告辭吧。”
袁時中和劉玉尺同時起身告辭。唐鉉不敢強留,將他們恭敬地送出大門。內宅裏的女眷因知道袁時中已走,又發出一片哀哭。唐鉉進了二門,聽見哭聲,也不禁心中淒酸,滾下熱淚,後悔不該過早地逼女兒和愛妾自盡。他害怕太太撲到他身上哭著要女兒,不敢走往內宅,到書房頹然坐下,低頭流淚,想著如何將愛妾和女兒作為節婦烈女寫進即將纂修完畢的《睢州誌》中,使她們“流芳百世”,使後人景仰他唐家的節孝家風和一門雙烈。
袁時中和劉玉尺留下四十名弟兄守護唐宅,然後帶著大群親兵策馬向州衙馳去。在路上,袁時中讓劉玉尺同他並馬緩轡而行,小聲問道:
“你為什麼代我答應要下那兩個俊俏姑娘?”
劉玉尺故意問:“為何不要?”
袁時中含著苦惱的笑意說:“太太頗有人品,且是新婚不久,怎好瞞著她做這樣事?被她知道,豈不生氣?金姨太太是個醋壇子,對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豈能容得再來兩個?況且,闖王自己不貪色,軍令整肅……”
劉玉尺不等時中說完,哈哈一笑,說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請將軍不必操心。”
袁時中害怕慧梅會對他大鬧並向闖王和高夫人稟報,正要批評軍師考慮不周;忽遇曹操派親兵迎麵而來,催他同劉玉尺快去州衙議事,便不再言語了。但是他在肚子裏暗暗抱怨:
“玉尺,你準會替我惹出是非!”
袁時中見到曹操,原以為曹操要同他商議軍戎大事,不料僅僅告他說接到闖王傳諭,曹營和小袁營在睢州隻停留今明兩天,準於三月二十五日趕到商丘城外與闖王大軍會師,圍攻府城。另外,曹操告他說,今日曹營派出幾支人馬在睢州城中和四鄉征集糧食、騾馬、財物,明日下午將按三萬人馬發給小袁營一月軍糧,要他派一得力人員與曹營總管共商如何分發軍糧的事。曹操和吉珪並沒有對他特別尊重,也沒有留他吃午飯。袁時中將劉玉尺留下,自己告辭出城。他的心中失望,暗生悶氣。他又想著自己本是一營之主,在豫、皖之間獨樹一幟,從不受誰的管束,不料投了闖王之後,卻被當做一般的部將看待。他對當日在匆忙中決定投闖,開始感到後悔。
午飯後,他在金氏的帳中睡了一大覺。因為心情不快,疑心羅汝才的對他冷淡是出自闖王授意,開始對闖王不滿,所以回老營後沒有興趣去慧梅駐處。午覺醒來,已是申初時候。聽說劉玉尺已經回來,他便回到自己所住的一家地主住宅的堂屋。看見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和幾個親信將領都在等他,另外唐宅的韓忠同兩個年輕仆人帶著兩擔禮物也在天井中等候。
袁時中坐下以後,先處分韓忠前來送禮的事。韓忠進去,在他的麵前跪下叩了頭,說:
“家主老爺因蒙將軍庇護,闔宅平安,眾多街鄰也都得蒙保全,結草銜環,難報鴻恩。特差小人前來,敬獻菲儀,聊表寸心,務懇將軍哂納。”說畢,韓忠從懷中取出紅紙禮單,雙手呈上,隨即站起,躬身立在一旁,準備袁時中在看禮單時有所詢問。
袁時中見禮單上開列著紋銀三千兩,黃金二百兩,綾羅綢緞,珠寶首飾不少,隨即將禮單交給親兵,對韓忠笑著說:
“你回稟唐老爺,本來我是報唐老爺在開州救命之恩,派兵保護唐府,義所應當。如此厚禮,實不敢受。可是如一概退還,人情上說不過去。沒奈何,我收下一半吧。”
韓忠趕快說:“懇將軍務必全數哂納,小人方敢回去複命。在將軍營中,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等物,自然很多,區區薄敬,不在將軍眼中。可是,倘若將軍不肯全收,家主便會怪小人不會辦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袁時中感到有點為難,望望左右。劉玉尺、朱成矩和劉靜逸等都說既然禮物送來,出自誠心,應以全收為宜。袁時中隻得同意全部收下,命親兵厚賞韓忠和隨來的兩個仆人,仍由護送他們前來的十名小袁營士兵護送回城。等韓忠走後,時中對眾人說道:
“唐老爺丟了官已經幾年,今日拿出這份厚禮,很不容易,所以我不肯全收。”
劉玉尺笑著說:“將軍誤矣。據我看,唐知州的這份厚禮,大半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怎麼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午後,為著處分那兩個美人的事,我又到唐宅一趟。那時唐宅滿是避難的人,多是富家、大戶與鄉宦、紳衿,帶進唐宅的箱籠包袱到處堆積。唐鉉的這份厚禮定出在這些人的身上,將軍覺其多,我尚嫌其少耳。”說畢,哈哈大笑。
朱成矩點頭說:“玉尺所見甚是,羊毛隻能出在羊身上。將軍待人忠厚,故不曾想到這一層。”
袁時中也笑了,說:“我原是莊稼後生,起義後才閱曆世事,哪有像知州這樣人的心中窟眼兒多!玉尺,那兩個會彈唱的俊俏丫頭,你送到哪兒去了?”
劉玉尺說:“將軍不要,自然有喜歡要的人。”
“你送到曹帥那裏了?”
“是的,這才真叫做借花獻佛。”
“曹帥怎麼說?”
劉玉尺撚著略帶黃色的短須,得意地哈哈大笑,說:“我將兩個姑娘送到曹帥那裏,對他說:我們袁將軍遇到這兩個姑娘,不敢染指……”
時中問:“你說什麼?”
玉尺:“我說將軍連用手指碰一下也不敢,命玉尺送來為曹帥侑酒,聊表一點孝敬之意。曹操將兩個姑娘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心中滿意,對我說:‘還好,還好。留下吧。對時中說我領情了。’隨即叫她們彈唱一曲,越發滿意,頻頻點頭。”
朱成矩小聲說:“果然名不虛傳,是一個胸無大誌的酒色之徒!”
劉靜逸向來不喜多言,忍不住搖搖頭,說:“我看,曹操貌似酒色之徒,安知不是韜光於群雄之中,別有一番打算?倘若他果是庸碌之輩,何以將士歸心,兵馬眾強,僅僅次於闖王?”
朱成矩說:“靜逸的話很有道理。曹帥當然必有過人之處,萬不可等閑視之。他同李帥原是勉強結合,同床異夢。雖然他奉李帥為盟主,但並非李帥部曲,差不多是平起平坐。我們要善處兩雄之間,既不要得罪曹帥,還得使李帥多加信任。”
劉靜逸冷冷地說:“誰也不會信任我們。他們兩營盡管貌合神離,可是全都是老陝兒,有鄉土之親,都把我們小袁營看成外路人,十分清楚!”
袁時中歎口氣說:“我們小袁營目前處境同我們原先所想的很不一樣!”
劉玉尺向袁時中的親兵頭目袁大洪和兩名親兵掃了一眼。他們立即退出,並且揮手使站立在門外的親兵們都退後幾丈以外。有兩個人正要來向袁時中和劉玉尺稟報事情,被袁時中的親兵們迎上來小聲詢問一下,知道事兒不很重要,擋回去了。
屋裏完全用小聲談話,站在院裏的親兵頭目袁大洪雖然出於好奇心,很想知道屋裏談的是什麼機密大事,但是聽不清楚,隻猜到是在議論自從歸順李闖王以來的種種事兒。他也明白,近些天許多將士也常在私下議論,有人說應該投闖王,有人說不應該投闖王。有人說我們的首領好歹做幾年婆子,如今反而變成了媳婦兒;上邊壓著一個嚴厲的婆子,還有一位拿架子的嬸娘。袁大洪還聽到有人抱怨說:不是李闖王的養女嫁到小袁營,倒是我們的首領嫁到闖營,連整個小袁營的人馬都陪嫁了。到底以後怎麼辦,袁大洪常在想這個問題。盡管他是袁時中的近族侄兒,又是親兵頭目,但是像這樣重大問題是不許他打聽的,更不許他同別人議論。
過了許久,參與密議的人們開始從屋裏出來,各人去辦各人的事,隻有劉玉尺和劉靜逸被袁時中暫留一步。時中向劉靜逸問道:
“靜逸,唐知州送來的這份禮物,你看怎麼收賬呀?”
劉靜逸恍然記起,說:“一議論大事,就把收賬的事忘啦。將軍,紋銀、黃金和大宗綢緞,照舊例收入公賬,金銀珠寶首飾向來交孫姨太太和金姨太太處分,我不收賬。如今將軍已有太太,這金銀珠寶首飾應如何處分,請將軍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