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3)

慧梅出嫁的第三天上午,按照中原流行的古老風俗,帶著新郎袁時中回到高夫人的駐地,叫做回門。闖王也從行轅回到老營,等待慧梅和袁時中。老營中大擺宴席,還有兩班鼓樂。宴前,慧梅和袁時中在鼓樂聲中向闖王夫婦和各長輩磕頭行禮,所有受禮的長輩都送他們磕頭錢,是用紅紙封著的銀子或銅錢。在這種場合,隻要是慧梅的長輩,不分男女,都可以受新人們的磕頭。大廳中推推拉拉,嘻嘻哈哈,十分熱鬧。王長順也來了,將紅封子往桌上一放,快活地笑著大聲說:

“嗨,我來受頭了!新姑爺不認識我,我隻好自報家門。我是李闖王跟前的老馬夫,如今是小小的馬夫頭兒,好聽的叫法是掌牧官。慧梅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長大的。我看著她從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了一員女將。將來她就是受封為一品夫人,也還得叫我一聲王大伯。我們的新姑爺是義軍的大首領,以後我這個老馬夫不會放在你眼裏,可是今日隻論親戚不論官,我理該張開包兒受你們夫妻的頭。磕少了我不答應!”

站在兩旁看行禮的男女們一齊嚷叫:“要磕三個頭!三個頭!”

慧梅趕快下跪。袁時中也不敢怠慢,隨著跪下。新夫妻在旁邊人的半真半玩笑的讚禮聲中磕了三個頭,然後在推推擠擠中站起身來。袁時中見闖王老營中的人們對他如此親熱,心中十分快活。但慧梅稍有不同。她在繼續磕頭的極短的間歇中,掃一眼滿屋中歡笑的麵孔,忽然想到:“以後再也不能跟闖營中這麼多的親人在一起了!”心頭不禁蒙上一層惘然的悲哀。

按照風俗,慧梅和袁時中應該留在老營住三天。然而目前大軍已開始向商丘一帶出動,袁時中必須迅速趕往陳州境內,回到自己軍中,率領小袁營將士隨闖、曹大軍北上,所以今天下午就回到他在闖王行轅附近的臨時駐地,明日清早啟程。酒宴之後,又坐下敘談一陣,袁時中便留下慧梅在高夫人麵前繼續敘話,自己帶著隨從和親兵先走。

由於今日慧梅回門,紅霞、慧瓊和蘭芝都從健婦營來到老營赴席。可是因為長輩客人多,總在鬧哄哄的,慧梅一直沒有機會同她們這三個女伴親近,也沒有機會同紅娘子說句體己話。如今客人漸漸散去,紅娘子也因為正在害月子,吃東西就嘔吐,加上前日為慧梅出嫁事感到傷心,幾乎整夜睡覺不安,著了點涼,現在隻好向高夫人告辭。慧梅將紅娘子送到村邊,閃到路旁,離開親兵們,拉著紅娘子的手,滾著熱淚,小聲說:

“大姐,你不曉得我的心中有多苦啊!我,一句話說不完!大姐……”

紅娘子小聲說:“我明白。人非木石,何況你跟張鼐兄弟……”

“不,不,大姐!不關他的事。你不要像別人那樣,誤猜了我的心。”

紅娘子微微一笑,望一眼慧梅突然泛紅的臉,沒再說話。

慧梅接著說:“大姐,你想,第一,我是在闖王的老八隊裏長大的,對這裏老營中的人啊,馬啊,旗子啊,都是熟悉的,樣樣連著我的心。如今冷不防將我嫁到素不相幹的小袁營,叫我如何能忍心離開!”

紅娘子安慰說:“你說你不忍離開闖營,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可是慧梅,我的好妹妹,姑娘遠嫁,自古常有。何況小袁營已經歸順闖王,會師後兩營成一家,常在一起,說什麼不忍離開?我看袁姑爺是一個明白大義的人,他以後必不會離開闖王這棵大樹,飛往別枝。”

慧梅輕輕歎口氣,說:“他不是老八隊的舊人,誰知道他的心事!”

紅娘子說:“結了這門親,他就不會飛向別枝了。”

慧梅又說:“還有,自從有了健婦營,我就同健婦營的姐妹們在一起,不曾一天分開過。我愛大家姐妹,大家也愛我。沒想到如今我突然離開大家,像一隻離群的孤雁!”她忍不住滾下眼淚,怕眾人看見,趕快揩去。

紅娘子也心中難受,無話安慰慧梅,隻能輕歎一聲。

望著紅娘子上馬同親兵們走後,慧梅回頭走了十來步,走到跟她到村邊來的紅霞、慧瓊和蘭芝站立的地方。她將蘭芝拉到胸前,一時傷心得不知說什麼好。要不是有別人在旁,眾目看她,她會摟住蘭芝哽咽起來。蘭芝不等她開口,忍不住先說道:

“梅姐,我真沒想到!”

慧梅對紅霞說:“紅霞姐,我已經不能再和健婦營的姐妹們在一起,以後健婦營的事你就得多操勞了。好在是夫人昨天已將慧瓊派到健婦營,紅大姐和你有個好幫手,我離開後也可以放心啦。我縱然身在小袁營,心還在健婦營。我永遠不會忘記健婦營,也不會忘記你們。”

紅霞心中難過,強顏為笑說:“你離開以後,咱們的健婦營像抽掉一根主梁。不過還有紅帥,又來了個慧瓊姑娘,總得想法兒將健婦營帶好,不辜負闖王和高夫人的期望,也不枉你一年來的操心操勞,辛苦經營。姑娘們年長樹大,終不能都不出嫁。袁姑爺人品很好,大概性情也不賴。他會對你知疼知愛,相敬如賓,白首偕老。你何必難過?你跳進福窩裏啦!”

“紅霞姐,什麼跳進福窩裏,請你不要故意拿話來安慰我。我是為著闖王的大業,將一個苦果吞在肚裏!”慧梅揩去眼淚,轉向慧瓊說:“瓊妹,我本來有話要對你說,可是沒有時間了。我馬上要到健婦營同眾姐妹們見見麵,你跟紅霞姐快回去準備一下。我看過健婦營以後不再回這裏,就從河邊岔路回他的駐地去。好,你們馬上走吧。”

慧梅單獨同蘭芝在一起,她有許多話想對蘭芝說,但又不願說出。當她初到高夫人身邊時,蘭芝還很小。她常常將蘭芝抱上小馬,下馬時也由她抱。後來她又教蘭芝學劍,學射,學各種武藝。如今蘭芝已經十五歲,沒料到她代替蘭芝嫁給袁時中,從此離開了闖王老營,硬割斷自己心中和夢中同張鼐相連多年的綿綿恩情。慧梅心中酸楚,緊緊地拉著蘭芝的手,用飽含感情的眼睛望著她的純潔和稚氣的臉孔,囑咐她以後好生練武藝和讀書識字等毫不新鮮的老話。她囑咐一句,蘭芝輕輕地點一下頭。盡管這些都是老掉牙的話,可是因為慧梅以後再也不會同她在一起了,所以蘭芝能夠從這些話中聽出來特別的感情。她從慧梅含淚的眼睛裏能猜到慧梅姐懷著難以出口的傷心和掛念。她想將張鼐的情況告訴慧梅,但又怕慧梅不讓她說。在往日,每當她向慧梅談到張鼐,慧梅總是板著臉孔不願聽,責備她說:“小姑娘家,說男人的事有啥意思!”可是此刻,蘭芝實在忍不住,先向左右望望,幸好左右沒人,隨即大膽地問道:

“梅姐,前天你出嫁,你知道俺張鼐哥在做什麼?”

慧梅不像往日那樣不許她說,但是轉過頭去,遙望著小河岸上的幾棵垂柳。蘭芝打量一眼慧梅的神情,繼續小聲說道:

“梅姐,你出嫁的那天中午,袁姐夫滿會待客,聽說拿出幾百兩銀子托曹帥的老營代辦酒席,給闖營和曹營的大小將領都下了請帖。張鼐哥推說頭疼,身上不舒服,沒有赴席。就在你出嫁的那天早晨,他聽說西南十幾裏遠的山中出了猛虎,已經吃了一個人,咬死了一頭牛。他怕袁家派人來催請,一吃過早飯就帶著十幾個親兵打獵去了。到了中午時候,果然遇到了猛虎。那時張鼐哥以為找不到猛虎了,下馬休息,親兵都不在身邊。冷不防猛虎從草中躥出,縱身向張鼐哥撲來。因為太近,弓箭已經沒用。張鼐哥向旁邊樹後一閃,使猛虎撲了個空。他隨即一劍砍去,削去了猛虎的一段尾巴。猛虎已經第二次撲到他的身邊,張著血盆大嘴向他咬來,同時兩隻前爪差不多抓住他的前胸衣服。親兵們已經看見,來不及救他,隻見他倒了下去,大家驚叫一聲,呐喊著向猛虎奔來。……”

慧梅的心中一驚,臉色灰白,恍然醒悟:“啊,天呀,今日老營中的上下人們都故意對我隱瞞著張鼐的不幸消息!”她的手心冒冷汗,趕緊問道:

“他傷得很重麼?”

蘭芝接著說:“要是別人,準會被老虎咬死。可是張鼐哥真行,他看見躲閃不開,就將身子向下一貓——親兵們沒看清,以為他倒了下去,——向老虎的脖子下邊刺了一劍。老虎負了重傷,回頭逃跑。張鼐哥趕快取弓搭箭,向老虎射去。老虎連中兩箭,倒在地上。”

“他沒有受傷?”

“沒有受傷。”

“多險啊,謝天謝地!”

蘭芝又說:“俺張鼐哥有心腹話也會對他的親兵頭目王新吐露一兩句。你猜他對王新怎麼說?”

“他怎麼說?”

“他對王新說:‘我覺著人活在世上沒意思,在去打獵的路上想著不如叫老虎咬死的好。誰知遇到老虎,我不再想死,忽然勇氣百倍,將老虎除掉了。’梅姐,這話是王新背著別人啟稟夫人的,給我偷聽到了。”

慧梅的心中更加感到酸痛,默然無言,害怕蘭芝看見她的眼睛,轉頭望著西南霧蒙蒙的群山,在心中暗暗說:“就在那兒!”過了一陣,她才重新看著蘭芝,小聲說:

“你見到張鼐哥,要勸他保重身體,留待日後在戰場上為闖王出力報效。”

蘭芝問:“梅姐,我對他說這話是你說的,行不行?”

慧梅沒有做聲,也沒有點頭,但蘭芝從她的眼神中知道她心中同意。

慧梅同蘭芝回到高夫人麵前辭行,並說她要去健婦營同眾姐妹們見見麵。高夫人因為她已經是出了閣的姑娘,將她送出大門,囑咐她早回袁姑爺駐地,望著她同一群女親兵騎馬快走下河灘,才回上房。

在健婦營同姐妹們見麵之後,大家都紛紛向她賀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苦,很留戀健婦營。因為太陽已經偏西,她在健婦營不能久停。臨離開時,她對頭目們囑咐一些關於如何練兵的話,不要大家遠送,隻叫慧瓊單獨送她到小河邊。

她在三天前同張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讓親兵們離開她稍遠一點,然後同慧瓊下馬,立在桃花樹下,對慧瓊說:

“前幾天我們還在這兒站過,折了一枝桃花插在鬢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場夢!”

慧瓊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沒有做聲,等待她再往下說。可是她好長一陣沒有再說話,許多新舊往事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三天前同張鼐在此小立閑話的情景,猶在眼前,她不曾忘記他們當時相對無言的幸福和發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頭緊張跳動。她還記起來,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後張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開封時,她誤聽說張鼐受重傷時心中如何害怕和難過,如何飛馬奔往張鼐駐地看他。……慧瓊等不到慧梅說話,隻好問道:

“梅姐,健婦營的事,你還有啥話囑咐?”

慧梅如夢乍醒,惘然一笑,說:“有邢大姐和紅霞姐在健婦營,你照她們的話做事,我沒有什麼囑咐了。”

慧瓊說:“你剛才要我單獨送你到河邊來,好像有什麼體己話兒要對我說,難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攬住慧瓊的肩膀,小聲說:“慧瓊,我告訴你一件小事,你肯聽話麼?”

“什麼小事,梅姐?”

“年年端陽節,我都給張鼐哥做一個香布袋兒,也給雙喜哥做過兩次,可不是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給張鼐哥做的香布袋兒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做不完啦。你也會繡花兒,心靈手巧,給張鼐哥做一個好不好?”

慧瓊想了一下,說:“你已經做了一半,讓我接著做成,豈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說明,但終於說道:“我已經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見過。你重新做一個,免得他看見我的針線……”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麼?”

“他會要的,一定會要的。”

慧瓊沒有做聲,擔心張鼐忘不下慧梅,別人做的香布袋兒他不肯帶在身上。慧梅很深情地向慧瓊看了一眼,依依惜別地低聲說:

“慧瓊,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時中和慧梅啟程。臨走時,他們向闖王夫婦(高夫人是五更趕來行轅的)辭行,向劉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獻策等辭行,向曹操和吉珪辭行。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別之情,在蕭蕭的馬聲中含淚分手。

在慧梅動身之前,她有三匹馬都韝上鞍子,隻是肚帶都在鬆著,由馬夫牽到她的麵前,問她要騎哪一匹。這三匹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騎,張鼐作為陪送禮物贈給她的那匹白馬,袁時中作為聘禮的一部分送給她的甘草黃。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意,隨口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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