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3 / 3)

高夫人同闖王在一起行軍。老營和行轅成為一體,將士們習慣地統稱老營,也叫做老府。去年以來,將士們因為看到行轅軍容整肅,戒備森嚴,威風凜凜,與往年的氣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戲稱為元帥府。起初隻有少數人這麼叫,很快就叫開了。後來不知怎麼又把老營和元帥府合在一起,簡稱為老府,於是老營各部,包括高一功指揮的中軍營和雙喜率領的帥府親軍,都稱為老府人馬。如今這老府的十餘萬人馬,旌旗蔽野,刀槍映日,馬蹄動地,好不威風!

張鼐的火器營也隨著老府人馬一起前進,許多火器都馱在騾子身上,也有許多放在車上由騾子拉著。第一天行軍途中,高夫人發現,張鼐就在這三四天中,忽然變得憔悴了,眼窩深陷,臉色也有點發黃,遠不像往日那般紅潤。她幾次想策馬走近張鼐,同他聊聊,但張鼐好像有意回避著她。有一次,她把張鼐叫到身邊問事,想借此同他談心。但張鼐把事情一說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隊伍中去。看見張鼐如此反常,高夫人覺得很不好過。同時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這姑娘出門以後同袁時中相處得如何。她同闖王不同。闖王認為兒女事都是小事,一辦過就不再多想,而她卻仍然時時將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深怕她同袁時中不能夠和睦相處。

有一次,王長順騎馬從她的附近經過,她喊了一聲:“長順!”王長順笑著策馬過來,問道:

“夫人有什麼吩咐?”

“咱們一路走吧,隨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說著,同王長順並轡走了一段路,忽然問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點?”

“可不是,也難怪他,心裏難受嘛!”

高夫人歎了口氣,不願再談這個題目,便說道:

“長順,我覺得,咱們到豫中、豫東一帶後,這裏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樣,你察覺了沒有?”

“我早就覺察了。咱們在豫西時,到處有老百姓迎接,誰都爭先恐後地想來投順。這裏的老百姓雖然沒有同咱們為敵,可總是沒有那股勁頭,有時能躲開就躲開咱們,離得遠遠的。”

“是呀,這些情形我也都看見了,你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們放賑放少了。可是,這也是沒有法兒的事。如今咱們不比往常:人馬多了,大軍需要的糧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難,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許多糧食放賑?再說現在還有曹營的人馬在一起,給養也都是從咱們這裏分過去。咱們的老府人馬有時還能吃苦,這曹營的人可是一點虧也不能吃的呀,吃一點虧就會有怨言。所以咱們現在雖然也放賑,卻不能像在豫西時那麼隨便地放了。因此窮百姓見了咱們也不像豫西那樣熱乎。”

王長順聽罷,說:“也不完全為這。我是喜歡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剛剛投順來的百姓,在我那裏一起喂馬,他們談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聽了也覺得很對。”

“他們有些什麼想法?”

“他們說,這裏的老百姓看見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住不了幾天就走了,因此誰也不敢同我們太熱乎,怕我們一走之後,人家說他通‘賊’,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有的人雖然受官府豪紳欺壓,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來告狀,怕告了狀後,我們一走,他就會大禍上身。”

“這話說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說,現在我們還不能設官理民,要打下開封以後再做這些事情,所以也沒辦法。好在這日子不長,等打下開封後,大局一天天好起來,那時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說的辦法,每到一地,設官理民,讓大家好好地種莊稼,情況就會好得多了。”

“對啦,老百姓都在瞧著我們下一步棋怎麼走。要打天下,不能光這裏走走,那裏走走。該走的時候要走,不該走的時候就不能走,要不然這江山怎麼能夠站得穩呢?哪兒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說了一陣閑話,王長順就回到他的隊伍裏去了。高夫人望著他的背影,心裏說:“這老頭是個有心人,一心一意為闖王打江山著想,別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放在心裏。”

她很掛念慧梅。過了扶溝以後,她知道闖王已命令小袁營火速北上,協同曹營攻破睢州,等候同老府人馬會師,然後轉往商丘。她巴不得各路大軍趕快在睢州會師。她想,即令在睢州不多停留,見不到慧梅,到商丘城就可同她見麵了。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時中到了睢州城外時,羅汝才已經早半天到來,正在部署攻城。小袁營被指定的駐地在城西北一帶,其餘三麵都歸曹營人馬駐紮。羅汝才的老營在南門外的三裏店附近。袁時中將安營紮寨的事交給副軍師朱成矩、記室劉靜逸和幾個得力首領照料,自己趕快帶著軍師劉玉尺馳赴三裏店去見曹操,請示攻城機宜。

曹操並沒有把袁時中放在眼裏,而是把他當一個年輕後生和一支“土寇”的首領看待。汝才知道闖王是利用時中,並非將時中當成心腹。至於時中是闖王的義女婿,在汝才眼中無足輕重。他閱曆多,見聞廣,一開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獻策們,將慧梅許嫁袁時中是玩的美人計,袁樂得攀個幹親戚,討個俊俏老婆,日後這一條裙帶兒未必能拴住袁。他嘴裏不言,心中希望袁時中早日離開自成,以減弱自成的羽翼。但是他絕不能在袁時中麵前露出來一句挑撥的話,使闖王抓住他什麼把柄。當袁時中到了曹操的老營時,曹操正在同吉珪談閑話,卻故意裝做忙於軍務,使袁等候一陣,然後大模大樣地傳見袁時中和劉玉尺。當袁和劉向他恭敬地行禮時,他隨隨便便地還禮,像對待部下的將領一樣。他告訴他們:睢州城無兵防守,百姓怕屠城不願守城,可以不攻而破。連日行軍,士馬疲累,今夜全軍休息,明日進城。曹操還說,聽說鄉宦李夢辰守南門,所以他自己將先由南門進城,然後大開各門。進城之後,東南西三門由曹營派兵把守,北門由小袁營派兵把守。羅汝才最後用比較認真的口氣說道:

“時中,你是第一次隨闖、曹大軍攻城,一定要好生約束部下。闖王下了嚴令:隻要城中軍民不據城頑抗,義軍進城不許妄殺一人,有違反軍令的定斬不赦。你的小袁營隻須派三百人駐守北門,我的曹營也是每門派三百人駐守。其餘將士,一概不許入城。城中騾馬財物,我另外派將領率領一支人馬入城收集,統統上交老府。由闖王那裏按規定分給我的曹營和你的小袁營。你切不要派人入城去搶掠騾馬財物,幹犯軍律。你投到闖王麾下不久,身為闖王佳婿,怕你惹闖王生氣,所以先向你囑咐明白。大元帥把你交我調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臉在元帥麵前也沒有光彩。”

袁時中大出意外,又沮喪,又暗中生氣,同劉玉尺交換了一個眼色,隻能忍受,裝出惟命是從的態度,連聲說“是,是”。隨後他恭敬地欠身說: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內,名叫唐鉉。破城之後,時中想保護他一家性命,以為報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問:“他是做什麼買賣的?如何是賢侄的救命恩人?”

時中回答:“他原來是開州知州。小侄起義前曾因饑寒交迫,無法活命,與幾個同夥做一些搶劫的活兒。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無疑。這位唐老爺一日坐堂,提審眾犯,有的判為立決,有的判為秋決;到審到小侄時,看見小侄相貌與眾不同,又是初犯,動了惻隱之心,對小侄說道:‘你這個身材魁梧的小夥子,何事不能掙碗飯吃,偏要做賊而死!可惜你長這麼大的塊頭,難道你不知恥辱?你要是從今改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麼?’我趕快磕頭說:‘小人何嚐不知道做賊可恥,隻是被饑寒逼迫得無路可走。倘蒙老爺開恩,小人情願從此洗手,改邪歸正。’……”

“他就放你了?”

“他點點頭,打了小侄二十板子,當堂開釋,還恩賞了幾串錢,資助小侄謀生。”

羅汝才笑了笑,說:“他沒料到,你後來仍舊做賊,不過不做小賊,做了大賊,身率數萬之眾,不惟不會被官府捉拿歸案,那些堂堂州縣官還得向你求饒。天下事就是這個道理,都被英雄豪傑們看穿啦!”說畢,放聲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著說:“此正如古人所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曹操笑過後,又對袁時中說:“賢侄,這恩你應該報答。破城之後,你趕快進城,派弟兄保護他的全家。你這樣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時中和劉玉尺吃晚飯。盡管人馬立營不久,但酒菜仍很豐盛,桌上全是精細瓷器,酒壺、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致銀器,另外還有歌姬清唱助興,燈影下時時紅袖玉手,在旁執壺勸酒。十幾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時中曾去曹營赴席,酒席十分闊氣,很多美味佳肴都是他不曾吃過和見過的,使袁時中十分驚異。他沒有想到,今晚倉猝之間仍能置辦出滿桌肴饌,葷素齊全,真不愧是曹帥氣派,與闖王迥然不同!不過,袁時中和劉玉尺在席上強顏歡笑,陪主人猜枚劃拳,心中實不愉快。吃畢晚飯,他們立即告辭,馳回本營。

當晚,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三人,還有幾位心腹大頭目,密談他同劉軍師見羅汝才的經過,大家都心中不平。劉靜逸原是不主張投順闖王的,這時歎口氣說:

“將軍原是一營首領,發號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畫虎不成,變主為客,寄人籬下。似此遭受挾製,不惟難圖發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他曹營飽掠,咱們小袁營不許進城,隻能等待日後李闖王從牙縫中吐給一點東西,感恩領受。這真是豈有此理!”

一部分大頭目原來也是不讚成投闖的,這時接著紛紛說話,有的抱怨,有的憤恨,有的甚至說出來趁早拉走的話。但劉玉尺、朱成矩和另有一部分重要頭目卻主張暫且忍耐,說拉走是個下策。袁時中也主張不要輕舉妄動,把投順闖王這件事當做兒戲。他特別提醒大家說:

“你們要知道,曹操同闖王原是同床異夢,貌合心離。你們不要把曹操當成闖王,誤以為闖王對我們也是如此。闖王很重視咱們小袁營,也對我青眼相看,所以才結為親戚。目前縱然大家對曹操行事不平,我們也務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於外。等到了商丘,與闖營會師,咱們就不再受曹營的挾製啦。”

大家聽了這話,都認為很有道理,決定暫時忍耐。劉玉尺對袁時中說:

“你在太太麵前,對今晚的事,萬萬不要泄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不平。萬一不小心使闖王不高興,以後就……”

袁時中不等他說完就趕快點點頭,說:“今晚談的話,隻有咱們在座的人知道,對任何人不許泄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後,還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時中的訓示。劉玉尺有事要走,輕輕將袁時中的袖子一拉,帶他到屏風背後,含著微笑,悄聲說道:

“將軍,請你今後暫不要多到兩位姨太太帳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應兩情歡洽,如膠似漆,方不負闖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時中一時不明白劉玉尺是什麼意思,望著他笑而不言。

劉玉尺又說:“將軍來日富貴榮達,小袁營一營前程,不係於曹帥,而係於闖王。將軍恩愛太太,即所以擁戴闖王。況太太頎身玉貌,明眸皓齒,遠勝金氏。不過她是闖王養女,立有汗馬功勞,深為高夫人所鍾愛,且曾任健婦營副首領,故不免略自矜持,身份莊重,不似金氏曲意奉承,百依百順,故意討將軍快樂耳。要知貧家小戶,敬祝灶神,還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話多說,壞話不提’。太太是闖王與高夫人養女,豈可不使她心中滿意乎?”

袁時中吞吞吐吐地說:“我已經對金姨太太說了,今夜還要住在她的房中。”

“望將軍以事業為重。”

袁時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點點頭,在劉玉尺的肩膀上輕輕一拍,說道:

“你真是一個智多星好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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