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白馬,將肚帶扣緊!”
呂二嫂趕快走到她的身邊,湊近她的耳朵笑著說:“姑娘,袁姑爺剛才囑咐我們:請你騎甘草黃。這是他給你的駿馬,不騎,他心中會有疙瘩。”
慧梅口氣堅決地說:“白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記娘家人!”
呂二嫂不敢多說話,揮手使馬夫將另外兩匹馬牽往親兵隊列的後邊。慧梅上馬之後,正要揚鞭啟程,袁時中策馬來到,滿麵春風地對她笑著問:
“甘草黃是難得的好馬,又穩又快,你怎麼不騎它呀?”
慧梅說:“這白馬我騎慣了。”
袁又問:“你試試甘草黃不行麼?”
慧梅說:“以後試吧。”隨即啟程了。
結婚三四天來,袁時中已經明白慧梅是個難以對付的妻子。盡管他們已經成了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難看見她的笑容。袁時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麵前過於莊重,也許是她自以為是闖王的養女,身份高貴,瞧不起他這個土字頭的義軍首領,也許是她剛出嫁還有點害羞,過幾天就會隨和了。還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難對付的事,是自從結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張:他們夫妻的臨時公館全由她陪嫁來的女兵守衛,陪嫁來的兩百男騎兵和幾十名管理輜重、騾、馬等雜務人員都在臨時公館左右的院落駐紮,竟不許他自己的親兵和將士們留駐在他的公館大院之內,也不許他的親兵們稟報事情時隨便進入他們的房內,除非緊急事,隻能由她的女親兵轉報。袁時中雖然很受慧梅周圍男女親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覺的地方便像走進陌生的兵營,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堅持如此,他隻好聽從。慧梅的容貌俊俏,弓馬嫻熟,識文斷字,又加上是李闖王的養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兒,這一切條件都使袁時中十分愛她,不願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絕一試甘草黃,使他的心中有點生氣。事兒雖小,卻將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傷。為著在新婚期間,他沒有當著周圍眾多女兵說一句責備她的粗話,隻能流露一絲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卻忍不住罵道:
“媽的,你嫁雞隨雞,嫁給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從夫’,你連丈夫話也不聽,在老子麵前撇的什麼清!”
袁時中和慧梅帶的全是騎兵,一路上夜宿曉行,第三天黃昏時候,到了陳州境內。小袁營全體人馬已經在兩天前到了陳州附近等候。袁時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要在老營中大擺宴席,請眾將領來吃喜酒。
老營總管為他和慧梅準備的住處是一座鄉紳宅子,房屋寬大,棟宇相連,主宅與偏院有一百多間房子。慧梅和袁時中住在上房,二門外的花廳作為袁時中與眾將領議事的地方,主宅各處盡駐女兵,東西偏院盡駐男兵,大門和後門由她的男兵守衛,男兵不奉呼喚不許隨便進入二門以內。如今袁時中對此已稍覺習慣,好在他看出來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盡心,而呂二嫂更是在飲食起居上事事體貼周到,極其難得。他看見慧梅的男女兵紀律森嚴,不論行軍和宿營都是部伍整肅,不像他的小袁營經常是亂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間同軍師劉玉尺等議事之後,笑著說:“如今我們小袁營中來了個小闖營。我身率小袁營,住在小闖營。”大家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袁時中因為出外十餘日,回來後同重要頭目們都見了麵,聽劉靜逸和幾個重要頭目稟報了軍中情況,他也向他們詳談了如何謁見闖王,如何與闖王養女成親,以及闖、曹兩營的重要人物和軍容等等。吃晚飯時候,他命一個親兵去夫人住處稟報: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轅,晚飯後還要商議軍事,不一定能回去,請不要等他,並說他的兩個姨太太孫氏和金氏在晚飯後來拜見夫人。
慧梅聽了這些話以後,隻輕輕地點點頭,沒有作任何別的表情,隨即吩咐擺晚飯,還要呂二嫂和她的十幾個女親兵,還有慧劍和十幾個女兵頭目,都來同她一道吃晚飯,大家姐妹熱鬧一下。
在闖王軍中,一向提倡將士們同甘苦,上下間親如家人。近來雖然李自成的行轅中有點改變,弟兄們不再同闖王坐在一起,一邊蹲在地上吃飯,一邊談笑;但是行轅將領們還是隨便同闖王坐在一起,至於在健婦營中,一直保持著闖王軍中的好傳統,盡管營規整肅,但沒事時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幾天袁時中常同慧梅一同吃飯,大家都回避,隻留下呂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現在一聽說袁時中不回來,誰都巴不得跑來同慧梅一起吃飯。慧劍天真地笑著說:
“唉,梅姐,我說句心裏話,請你別生氣:要是袁姑爺常常不回來同你一起吃飯就好啦!”
呂二嫂說:“瞎說,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爺!”
姑娘們因為慧梅不拿健婦營副首領的架子,如今趁袁時中不在,一邊吃飯,一邊說說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飯未畢,忽報孫氏和金氏到了。
晚飯前,慧梅聽說袁時中今夜不一定回來,不讓等他,盡管她當時沒有表情,心中卻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個人都有幾個小老婆,義軍中像張獻忠和羅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營和曹營每個將領也都有幾個小老婆。這樣事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與她毫不相幹。她曾經暗想過日後會同張鼐成親,但沒有想過張鼐將來納妾的事。一嫁給袁時中,因知道他已經有兩個小老婆,這問題有時不能不暗縈心頭。當聽說他今晚不回,她心中當下明白:他是借故與眾首領商議軍事,與他的那個姓金的小老婆小別之後趕快歡度一夜。作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眾姐妹前流露她對此事的“小器”,但別是一種滋味的痛苦卻在心頭上擺脫不掉,想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見這樣的事!”就在同眾姐妹說笑時候,她也不曾將此事忘下。
她望著呂二嫂說:“讓兩位姨太太到東廂房等候片刻。”
眾姐妹因知袁時中的兩位小老婆來拜見慧梅,都趕快將飯吃完。慧梅卻故意慢吞吞地,邊吃邊同別人說話。關於袁時中的這兩個妾,一方麵袁時中有時同她談到她們,另一方麵她也暗囑呂二嫂在路上替她打聽,所以她已經大致清楚。她知道姓孫的出身莊戶人家,為人老實,已經來了兩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環出身,才來一年半,能說會道,頗有心計,幾乎是專了時中的寵,將那位姓孫的壓得可憐。她早已打定主意,一見麵就得殺一殺金的氣焰,所以她故意不急於請她們進來相見。
慧梅吃畢晚飯,又同慧劍等健婦營頭目談了幾句話,然後大家散去,獨留下四個女親兵和呂二嫂在身邊。她使個眼色,命女兵們分立兩旁,然後輕聲對呂二嫂說:
“請兩位姨太太進來!”
孫氏和金氏進來時候,慧梅麵帶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態莊重,並無熱情。金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寵,無端被放在東廂房等候多時,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進來見麵時,對慧梅說幾句表麵奉承而內心含辣帶醋的話,讓慧梅以後不要拿太太架子,不把她看在眼裏。當時她忍不住向孫氏微露此意,孫氏害怕她會碰到硬釘子,悄悄勸阻說:
“你別那樣,弄得往後不能和睦相處。說到天邊,她盡管才來,畢竟她是正,咱們是偏;她是大,咱們是小。自古聖人製禮,嫡庶分明。何況她還是李闖王的義女,闖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樣嫁出來。她如果不給麵子,你不是自討沒趣?”
金氏將嘴一撇,說:“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我偏不受別人的窩囊氣!她不過是高夫人身邊一個肯賣命的丫頭,臨出嫁收為義女,有什麼了不起?該比我高貴多少?我猜到她今晚這樣冷待咱們,是想樹一樹下馬威,高抬她的身價。哼,我偏不買賬!要是有誰想找個人頭示眾,我偏要伸直脖頸探進鍘口看一看。我並不比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窩囊廢,別指望我在她的麵前低三下四,息事寧人,從今後把熱被窩全讓給她,甘心被打進冷宮!”
借著燭光,慧梅一眼就看出來,走在右邊的青年女子是一個相貌忠厚的人,猜出來她是孫氏,同時看出來,左邊的金氏就不是老實貨。她沒有阻止她們磕頭行禮,自己還了半禮,然後讓她們坐下,並吩咐呂二嫂給她們倒茶。金氏先開口說:
“三天來,我們天天盼望著姐姐駕到,果然……”
站在旁邊的呂二嫂,事前得到慧梅暗中囑咐,趕快賠笑插言說:“請金姨太再不要叫她姐姐。一則她比你們兩位的年紀都小,二則她是正,你們是偏。我們的姑爺既是一營之首,禮數不能不講,要給全營將領和眷屬們樹個規矩。你們要按規矩稱她太太,她稱你們孫姨太、金姨太,或稱你們二姨太、三姨太。”
金氏倒抽了一口氣,在心中說:“果然厲害!”她原來準備的一套甜中帶酸的花言巧語,一下子都說不出來了。慧梅並不理她,向孫氏詢問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日子是否能夠過活,娓娓閑話,態度親切。然後她望一眼金氏,對她們微笑說:
“我連日鞍馬勞累,需要早點休息,不能同你們多敘家常。聽說要在這兒停留一兩天,明日還要大擺酒宴。明日酒席之後,我還要找你們來拉拉閑話。”
金氏剛才被冷落一旁,心中更加窩氣,這時見慧梅對她露了笑容,已經叫她們回去,趕緊抓住機會欠身說道:
“太太來了,就是一家女主,我們自然打心眼裏尊重。以後凡事隻要太太吩咐下來,我們沒有不聽從的。我們如有失禮之處,請太太多多包涵,教導我們。”
慧梅聽出來這是話裏有話,含有不服氣味道,便冷笑一下說道:“有一句話我本來打算明日再講,如今既然金姨太提起來,我不妨先講幾句。你們服侍我們將爺日子較久,有的已經兩三年,有的一兩年,都是受了辛苦的人。我們三人,應該和睦相處。你們放心,我不是心眼兒窄的人,言差語錯,屑來瑣去的事兒,我不會放在心上。我更不會跟什麼人爭風吃醋,為爭寵鬧得鬼神不安。可是我不喜歡有人狐媚心性,迷惑男人,舌尖嘴薄,搬弄是非。倘若誰敢在我的眼裏撒進灰星,我決不忍受,縱然這人正在得寵,抱緊我們將爺的粗腿也不行。在兩軍陣上,出生入死,殺人如麻,我的心上不曾寒一寒。在健婦營中,我一聲號令,沒人不聽。難道在家中我能忍受別人的閑氣麼?”她忽然停住,想了想,隨即一笑,接著說:“今日初見麵,我這話說得太重了。可是醜話說頭裏,以後方好和睦相處。”
孫氏趕快賠笑說:“太太說的是大道理,我聽了句句合轍。”
慧梅隻把她們送出上房,不再遠送。由呂二嫂將她們送出二門,坐上小轎,在袁時中的親兵們護衛中走了。
過了一陣,慧梅將邵時信叫來,囑咐幾句話,然後叫時信帶著親兵一道,將健婦們的駐處查看一遍,又將男兵們的駐地查看一遍。因為從此後是生活在小袁營的大軍之中,她擔心小袁營軍紀不嚴,夜間會有人故意來健婦們的駐處搗亂。她看見幾個路口都有王大牛派的放哨男兵,並有專人坐在帳篷中值夜,放下心來。回來時,恰好袁時中派他的親兵頭目來見她,對她說剛才接奉大元帥火急軍令,命小袁營暫歸曹操調遣,迅速開赴睢州,與曹營會師,合力攻城。並說明日一早啟程,酒宴作罷,要慧梅早點歇息,今夜不必等他。慧梅隨即傳令健婦和男兵大小頭目,今夜三更造飯,四更起床飽餐,準備五更前站隊出發。
她睡下以後,竟然久久地不能入睡。雖然她沒有全心愛袁時中,但是既然嫁給了他,就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今夜她第一次懂得了袁時中很愛姓金的,將她扔在一邊,與那姓金的尋歡作樂。她不由地想起來張鼐。假若同張鼐成親,他決不會這樣寡情,至少在新婚的頭幾年內他決不會這樣待她!
她的心中一陣酸楚,但不敢發出歎聲,免得被今晚陪她做伴的呂二嫂和四名女兵聽見。熱淚暗暗地流濕了枕頭。透過淚花,她久久地凝望著窗上的朦朧月色,不知道張鼐的人馬帶著大小火器今夜在何處宿營。
當袁時中和慧梅辭別闖王,馳赴陳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率領各自的大軍出發了。這兩營大軍從郾城附近駐地分兩路向東北走:闖營在西,從西華、扶溝、太康,到圉鎮和睢州之間等候會師,準備進攻商丘;曹營走商水、柘城,然後轉攻睢州,與闖營會師。闖王給袁時中指定的路線是沿著幾天前劉芳亮和李過的人馬所走的路線,由陳州向正北走,繞過太康城,直趨睢州。不過李過和劉芳亮到太康後一往杞縣,一往寧陵,未攻睢州。小袁營從陳州附近出發到睢州走的是一條直線,也是走在闖、曹兩營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