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平日口中不說,心中深知道慧梅的心。她停了一陣,仍不忍將要對慧梅說的事爽利地一口說出,輕輕歎口氣,然後含著不很自然的微笑說:
“慧梅,你已經長大了。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來我打算過幾個月後,等我們打下了開封,再談你和慧英的婚事。可是現在既然闖王已經有了主意,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同你說明。你的婚事得由他做主啊!”
慧梅的臉色又通紅起來,覺得高夫人的話有點奇怪,但又想,既是提親,隻能是張鼐,因為她同張鼐的感情,夫人是知道的,闖王也是知道的,慧瓊不是聽到他們商量的話了麼?想到這裏,她又羞澀,又感到幸福,低聲說:
“媽,請不要說這事。我願意永遠跟在媽的身邊,婚姻等打完仗再說。”
“傻丫頭,那不是要紮老女墳啦!該出嫁時就得出嫁,這是正理。打仗要緊,姑娘大了出嫁也要緊,不能為了打仗就耽擱了你的青春。”
慧梅再也不好意思說別的話,也不敢看高夫人,心裏七上八下,呼吸急促起來。高夫人停了一會兒,終於說道:
“如今有一個袁時中前來投順,年紀二十五六歲,人品長相也不錯。聽說早飯後他曾到健婦營去看操,想來你也見過。這個人現在還沒有正室妻子。闖王的意思是把你許配給他,讓我來給你說一下。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出發去攻打開封,這親事就算定了,馬上就要換庚帖,送彩禮,兩三天內你就要出嫁了。”
慧梅一聽說袁時中這個名字,就好像一悶棍打在頭頂,一瓢冷水澆在脊梁上。她萬萬沒有料到闖王會把她許配給這個姓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隻是狠狠地咬著下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過了片刻,她忽然雙膝跪在高夫人麵前,頭俯在高夫人懷裏,哭著說:
“媽,我沒有別的心願,隻願跟在你身邊,永遠也不嫁人,不管是什麼樣的將領我都不嫁,死也不嫁!”
高夫人早已料到慧梅會不肯嫁給姓袁的,她自己心中也很痛苦,撫摩著慧梅的肩膀,勉強忍住自己的眼淚,耐心地勸說慧梅。但不論她說什麼話,慧梅都聽不進,隻說自己不願出嫁,一麵說一麵哭泣。高夫人越發難過,明曉得這件事是牛、宋二人出的壞點子,闖王決斷得太倉促,不該一言為定,但是木已成舟,又有什麼法兒呢?看著慧梅越發哭得傷心,她恨不得告訴闖王,換一個姑娘嫁給姓袁的。但回心一想,萬萬不可。闖王已經當著兩位軍師的麵親口許下這一親事,都知道是慧梅,袁很滿意,怎麼能隨便更換?自古都不興許親昧親的事!高夫人一時沒有辦法,隻好把慧英叫來,讓慧英帶慧梅出去散散心,解勸慧梅,同時她派人去請紅娘子來。
當房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時,她回想著自己在大元帥行轅同闖王的一番談話。當時她抱怨說:
“你決定得太快了,為什麼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自成回答說:“袁將軍不能在這裏多留。這是一件大事,我同牛先生、宋軍師商量後,覺得應該這麼辦,所以就決定了。為了我們成就大事,許了這親事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慧梅的心事你難道不知道?她起小就跟小鼐子在一起,如今都長大成人了,雖然不言,但是彼此有意,瞞不過大家的眼睛。我昨兒也跟你說過,打下開封後讓他們配成一對,年紀相當,又互相知心知性,有情有義。現在你呀,唉,忽然把她許給袁時中,這不是給她一個晴天霹靂?小鼐子也會大大傷心的。”
“兒女的親事哪能隨他們自己的意?隻有大人做主才能算數。我今天已經做了主了,你回去告訴她說,她不會不聽從。”
“萬一她不聽從,我怎麼辦呢?”
“不聽從也得聽從。如今我們打天下要緊。既是袁時中願意結這個親,我們又何樂而不為?何況已經同男家說明了,怎好翻悔?你盡量勸勸慧梅,曉以大義,還要她明白親事要聽父母主張的大道理,自古如此!你還要告訴她,我們會陪送得十分光彩,不辱沒她是我的養女。在我們義軍中,養女就同親生女兒一般。”
……
這會兒,高夫人覺得闖王的這幾句斬釘截鐵的話兒仍然在耳邊響著。她因知此事萬難挽回,越發將雙眉緊鎖,不覺落下熱淚。
不久,紅娘子進房來了。高夫人將闖王的決定告訴她。紅娘子也替慧梅難過。她素知慧梅和張鼐之間的感情,沒想到這麼美滿的天設良緣,原來是命中多磨,有情的人兒不能成眷屬。既然這是闖王的決定,已經對男方說了,便無法可以更改。同時她也想到自己同慧梅的友情。如果慧梅同張鼐結親,仍然可以在健婦營做副首領。如果慧梅嫁給袁時中,她就從此失去了一個得力的膀臂。高夫人見紅娘子眼有淚光,默默無言,向她問道:
“慧梅走後,你看誰能接替她做你的膀臂?”
紅娘子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目前別的姑娘都不如慧梅那樣能幹,不得已隻好勉強讓紅霞來挑起這副擔子。可惜紅霞不能識文斷字,是個缺點。我想請夫人將慧瓊給我,做健婦營的第二副首領,不知夫人肯不肯。”
高夫人點頭說:“你想的還算周到。紅霞很可以。你一起義,她就跟著你,人比較忠誠,看起來做事情也還老練,在健婦營眾姐妹間有人望,說話挺響。至於慧瓊,我身邊也需要她。……好吧,給你使用吧。慧梅一走,你的困難比我大,將慧瓊給你吧!”
高夫人忽然止不住滾下熱淚。紅娘子也趕快用袖頭揩淚。過了一陣,高夫人又說:
“平日慧梅對你最尊敬。不管什麼事,你說一句,她沒有不聽的。你去勸勸她吧。如今一瓢水已經潑到地上,想收也收不起來。女孩兒家一說跟誰定了親,就不好再變了呀!”
紅娘子歎口氣說:“我勸是要勸的,但不管怎麼勸,慧梅這心上的傷痛是治不好的。要想治好,除非是她同袁時中結婚後,夫妻和睦,日久天長,慢慢地會把從前的心事忘記。要是萬一跟袁時中過得不那麼順心,以後就會痛苦一輩子。”停一停,她接著說:“張鼐兄弟是男子漢,不會哭哭啼啼,甚至會裝得像沒事人兒一樣,可是我猜他一定必然也很傷心。他一向嘴裏不說明,心裏愛慧梅,盡人皆知。他萬沒料到他同慧梅的姻緣忽地成空。真的,隻因為來了個素不相識的袁時中,宋軍師和牛先生不顧小張鼐和慧梅二人自幼以來的生死恩情,硬做月老,亂點鴛鴦,使慧梅終身有恨,使小張鼐心上的人兒登時成了水中月,鏡中花,笊籬打水一場空!你想,這樣的傷心事他一輩子如何能忘?夫人,闖王和軍師們隻想著眼下袁時中是個有用的人,全不管這一對在你們身邊長大的年輕人自幼在一起,一道兒血戰沙場,出生入死,早結下海似恩情!唉,有什麼法子呢?自古以來,女兒家的婚事都不能由自己的心願做主啊!”
高夫人沒有因紅娘子批評闖王而心中生氣,反而頻頻點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當天中午,在老營中擺了三四桌酒席,該到的家屬、女兵都到了。但慧梅卻躺在慧英的鋪上,蒙頭哭泣,不肯起來吃飯。紅娘子和慧英在一旁勸了半天,最後說:“這定親的事且不談,今天闖王和夫人認你做義女,這酒席是為你做義女才吃的,客人都到了,你應當出來當眾給夫人磕兩個頭,否則你把闖王和夫人置於何地呢?”慧梅這才勉強起來,略為梳洗,依然紅腫著雙眼,走了出來。當著眾人的麵,她向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因闖王不在這裏,她也說出了向闖王磕頭的話。一麵說,一麵心裏又想著闖王不該把她許配給姓袁的,不覺心中像刀割一樣,感到疼痛。
在簡單的筵席上,大家都不談慧梅定親的事,這是因為高夫人預先打了招呼,不要再使慧梅傷心哭泣。大家開始隻談闖王和高夫人認慧梅做義女的事,後來又談起打開封的事來。人人都認為這第三次進攻開封是勢在必得,而開封是北宋建都的地方,城池很大,人口眾多,非常富有,進了開封,闖王打天下就前進了一大步,局麵就大大地不同了。說著說著,大家的酒喝得多了,談話也更熱鬧了,喜氣洋洋,充滿了整個大廳。隻有慧梅,聽了這些高興的話,反而更加難過。眼看著闖王就要打下開封,進而平定天下,而她卻不能跟張鼐結親,永遠跟隨在闖王和高夫人身邊,倒反要嫁到別的營裏去,這個袁時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並不知道!
酒席散後,客人紛紛離去。高夫人把慧梅、紅娘子和高一功、李過、劉宗敏三家的夫人留下。當著紅娘子等人的麵,高夫人又一次問慧梅,到底怎樣向闖王回話,因為三天之後人馬就要出發去商丘,袁時中在這裏也隻能停留兩三天,這事不能再拖下去。慧梅聽罷,在高夫人麵前雙膝跪下,哭道:
“媽媽,你既然把我當做女兒,我求你救女兒一命。我死也不離開你,跟誰也不結親,永遠永遠不出嫁。媽媽你救救我吧!”說罷,放聲痛哭。
紅娘子和三家至親好友夫人,還有慧英、慧瓊和在場的姑娘們見此情景,都忍不住欷歔起來。高夫人也跟著流淚。過了一陣,她揩揩眼淚,歎了口氣,哽咽著對慧梅說:
“慧梅,為這事你飯不進口,水不沾唇,哭得像淚人兒一樣。我就是鐵石人也會心碎!何況,我,我不是鐵石心腸!你孤苦伶仃,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骨肉至親。這些年來,我把你當成女兒看待,比親女兒蘭芝看得還重。你也立過不少功,為保護我流過鮮血,幾乎死去。你如今這樣傷心,我做義母的如何不心碎!好,我再去行轅跑一趟,找闖王再商量商量,為你求情,盡我的力量為你求情。成不成我不知道。萬一闖王堅持要你同袁將軍結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女兒家的婚事得由大人做主,自古以來哪有自己做主的呢?說到頭來,婚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說了以後,她就叫慧梅依舊到慧英的鋪上去休息。然後她吩咐備馬,帶著慧英等幾個姑娘,往闖王的住地奔去。
王長順正率領著一群馬夫在場地上馴馬,忽然一抬頭望見高夫人帶著幾個女兵騎馬奔來。他趕緊拋下眾人和一百多匹戰馬,跑到高夫人麵前,迎著高夫人的馬頭說:
“我一直說要到老營去看望夫人,可是總是分不開身,又知道你很忙,輕易也不敢去打擾。今天夫人有什麼事來行轅啊?聽說闖王把慧梅認做義女了,這可是一件真正喜事兒,我要喝一杯喜酒呢!”
“唉!老王,你不知道內情,哪有什麼十全十美的喜事!今日喜事成了煩惱,你咋會想到?”
“煩惱?這事情還有什麼煩惱呢?”
“不瞞你說,慧梅也是在你眼皮下長大的,這孩子柔中有剛,你別隻看她在我的麵前百依百順,實際上別扭起來,用八頭水牛也拉不回頭。正因為她柔中有剛,所以對姐妹們溫柔體貼,惹得人人喜愛,可是一旦打起仗來,她就像一隻猛虎一樣,刀砍到鼻尖上連眼皮也不眨。”
“這我知道。這孩子是個好姑娘,在你麵前什麼話都聽從,可是在敵人麵前,哪怕是刀山她也敢上。可是這跟認她做幹女兒有什麼關係呢?”
“認幹女兒是一層。還有一層,咱們的闖王把她許配給新來的一位袁時中將軍啦。慧梅為這事心裏不願意,你叫我怎麼辦啊?”
“唉!這姑娘也真是奇怪了。這個新來的袁將軍,我也看見了,一表人才,年紀又不大,配慧梅蠻配得上,還有什麼不好呢?何況是闖王親口說出來的。現在作為闖王的義女嫁出去,多光彩啊!她還有啥不願意呢?”
“一言難盡哪!”高夫人不願說出張鼐的事,隻得說道,“孩子們大了,總有自己的心事,我們有時也考慮不周。”
王長順恍然大悟,說道:“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這也是有道理的。本來好端端的一對鴛鴦,偏偏不能相配,要去配一個素不相識、毫不知情的人,自然她心裏不願。可是,這也沒有辦法。闖王話已出口,婚姻事總得父母做主,她怎能不聽?反正,姑娘們一嫁出去就好了。”
“長順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我看這姑娘的話很難說。常言道:話是開心斧。可在這件事上,她的心堅如金石。我對她什麼話都說啦,就沒有辦法剖開她的心。我已經派人找老神仙去了。要是找到他,請他說幾句話,慧梅也許能聽進去。再說,闖王這邊,老神仙也可以說話。”
王長順搖頭說:“夫人,你不清楚。尚神仙雖然是慧梅的幹爸,救過慧梅的命,可是像這件事情,他也隻能說一說,聽不聽還在姑娘本身。至於闖王那邊,老神仙原來什麼話都可以說,但如今闖王身邊人才濟濟,戰將如雲,事大業大,樣樣事情都要分他的心,所以小事情大家都不再願意去見他說了。即便是請老神仙,我看他隻會在心裏替慧梅難過,未必願意去多管這種事情。”
高夫人因急於去見闖王,便說:“你忙吧,我還要到行轅裏去。”隨即一提韁繩,馬繼續往前走去。到了行轅,才知道李自成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往曹營議事去了,留下雙喜在行轅照料。
高夫人隻好坐下去等候闖王回來。她把雙喜叫到麵前,輕聲問道:
“這件事小鼐子知道了麼?”
“哪一件事?”
“我說的是慧梅跟袁時中定親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這件事還沒有人告訴他,恐怕他還不知道。”
“雙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從小來到我們麵前。雖然你已經是我們的養子,小鼐子沒有作為養子,但在看待上都是一樣。我常說,你們這兩個孩子,在我和闖王麵前,手掌手背都是肉,厚薄一樣看待。你們的婚事也好,別的事也好,總在掛著我的心。我原來有意在打下開封後讓你們各自結一門如意的婚事,也同闖王商量過,他也點了頭。沒想到憑空來了個袁將軍,闖王沒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許配給他,如今木已成舟。你看這事兒叫我多作難啊!”
雙喜瞪著眼,不知說什麼好。慧梅和張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們難過,但話已經由闖王口中說出,還有什麼辦法呢?
高夫人見雙喜無話,便又說道:“現在既要說服慧梅,也要對小鼐子說幾句話。不過男孩子在這樣事上總是話好說,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這姑娘就難辦了。拿話開導她,全沒用;又怕說重了,她會尋無常。平時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沒想到竟是這樣鍾情。她一直哭到現在。中午擺的酒宴,她連一滴水都沒有喝!”
雙喜說:“媽媽要見父帥,是不是想把這門親事打消?要是那樣的話,怕辦不到。”
“我也知道,常言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來,我怎不心疼?我要見你父帥講講!”
雙喜搖頭說:“媽,父帥的脾氣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決定以前,什麼話都好說,誰都可以說出主張,請他斟酌采擇;一旦決定以後,話就很難再說了。”
“雖然如此,我也得盡盡我的心,看能不能改變一下,換一個姑娘許配袁時中。咱們老營裏長得俊的姑娘還有幾個。萬一不行,也要請你父帥親自給慧梅說幾句話。”
正說著,李自成帶著牛、宋、李岩和高一功進來了。宋獻策一見高夫人在這裏,趕緊拱手作揖,連聲說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雙喜臨門,實在可賀!”
高夫人故意問道:“軍師,我有什麼雙喜臨門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道:“既收了義女,又有了佳婿,豈不是雙喜臨門?”
高夫人說:“都是你跟牛先生攛掇的好事,讓我作死了難!”
牛金星一聽這話裏有對他抱怨和責備的意思,忙問:“怎麼?夫人何以作難?”
“慧梅不願出嫁,如今還在哭。這女孩子的心事你們怎麼能知道?她高低不出嫁,寧死要跟著我為闖王打天下,跟在我身邊。隻說:什麼時候沒有打好江山,什麼時候決不出嫁,發誓賭咒不離開我。你看我有什麼辦法!”
李自成擔心高夫人說話過於使牛、宋麵子上難堪,問道:“你現在來就是為這件事兒?”
“是啊!常言道:解鈴還待係鈴人。事情是你們決定的,讓我作難。這又不是別的事情,別的事情我說了別人不敢不聽,這事怎能那樣呢?她死不肯出嫁,我總不能將她繩捆索綁扔進花轎!我不管。我不管。你們說咋辦就咋辦吧。”
闖王說:“我已經同時中說定了。時中的彩禮已經送往老營去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這門親事,時中那方麵非常情願,我們不能再有二話。況且我們馬上要去商丘,打下商丘以後就要圍攻開封,趁收麥之前把開封圍起來,讓他一點麥子都收不到,隻能坐困投降。圍開封,人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時中前來隨順,平添了幾萬人馬。把慧梅嫁出去,對她來說也是姑娘家定了終身大事。婚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願嫁誰就不嫁誰,這哪還有個在家從父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