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說:“難道牛不飲水能強按頭?你勉強她嫁出去,萬一夫妻兩個沒緣法,以後怎麼好?”
“什麼緣法不緣法!做姑娘的,‘出嫁從夫’,過些時候,生了兒,養了女,夫妻間自然就有緣法了。”
高夫人頂撞他說:“你們為著打開封,八字沒一撇,先白丟一個好姑娘,說不定還要丟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真是女流之見!自古公主還要下嫁,還要到外國和親,何況慧梅?你回去告訴她,就說這婚事已經決定了,不能再更改。她隻是嫁到小袁營,比到外國和親強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經定了,就是後天。喜事辦完後,她就同時中回到他們的人馬中去,帶著他們的人馬同我們大軍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中再委屈了,以後隨時想回來,還可以回來。將來隻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們也是開國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決不會虧待他們。”
高夫人聽畢,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忍著一肚子氣,隻好罷休。她又望了牛、宋一眼,傷心地冷然一笑,說:
“你們早同我通點風聲,事情也不至於到此地步!”
宋獻策趕緊賠笑說:“我們沒有想到慧梅這姑娘會不願意這門親事,沒有事前同夫人商量,確實疏忽。”
高夫人又轉向李岩:“李公子,我請你同我到老營去一趟,把闖王的意思跟慧梅講一講。平時雖然你跟她見麵不多,但是大家談起來對你都是很敬重的。”
李岩知道這事情難辦,趕快推辭說:“我看有內子在夫人身邊,就讓她多勸勸吧。”
“邢大姐也說了,隻是無效。唉,這事兒叫我怎麼處啊!”
李岩又說:“最好請一功將軍到老營勸一勸慧梅。慧梅也是他眼前長大的姑娘,再說他如今又是舅父了。他說話比我要方便得多,說不定慧梅會聽他的勸說。”
高夫人知道李岩不願多管閑事,也就不再勉強,說道:“那好吧,就讓一功同我去勸勸試試,不知道行不行。”
高夫人和高一功剛準備離去,宋獻策又說道:“聽說大元帥和夫人過去曾有意把慧梅許給張鼐,雖未說明,但張鼐心裏怕也知道。我看還得請一功將軍跟張鼐順便說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際,說一下使他心裏免去了疙瘩,對行軍作戰也有好處。”
“你剛才不是還說沒想到慧梅會不願意麼?”高夫人心裏問道,但沒有說出來。
李自成沉默了一陣,說:“好吧,都讓一功看著辦吧。”
雙喜插言說:“我剛才看見小鼐子已經來了,可能有什麼事情。現在把他叫進來,由父帥當麵同他說一下,豈不省事。”
闖王說:“也好,叫他來吧。”
隨即雙喜把張鼐叫了進來。高夫人望望張鼐,覺得他不像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闖王問道:
“你來有什麼事?”
張鼐恭敬地回答說:“我是來找總管的。火器營有許多大炮,可是騾子不夠,我來問問,能不能再派給我們一批騾子。不知大元帥有何吩咐?”
闖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說道:“張鼐啊,你現在執掌火器營,獨當一麵,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還合得來,本來有意再過一年半載,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們定親。可是現在袁時中前來投順,他提出了婚姻之事。我同軍師、牛先生合計了一下,決定把慧梅許配給他。這親事已經說定了,今天就要換庚帖,別的話就不用說了。這事情我隻是說說,讓你知道。你心裏沒有疙瘩就好,如有疙瘩,也應該解開。等我們打下開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會給你挑選一門合意的親事。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把兒女情放在心上!”
張鼐脊背發涼,臉頰發紅又發白,驀然像是一悶棍打在頭上。但是他竭力掩蓋著內心的失望和痛苦,說道:“大元帥,夫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親事不親事的閑事兒,隻想著趕快為闖王打下江山。你們不用替我操心,過幾年再提這事也不遲。”說罷,扭頭便走。
高夫人望望張鼐的背影,心裏想道:“男孩子到底心寬,不像慧梅那樣。”她感到一絲安慰。隨即她同高一功一起離開闖王,先到高一功住的屋子裏商量一下。
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了一陣,把如何勸說慧梅、如何進行陪送等事都商量妥了。高一功又單獨返回闖王麵前,向闖王稟報一番。闖王點頭同意,說:
“這樣辦很好。隻要她能夠快快活活地出嫁就好了。”
“這也隻是叫她能夠出嫁,出嫁以後不要抱怨,快活還談不上。”
高一功回到住處,就同姐姐帶著少數親兵往老營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對慧英說:
“你到健婦營去一次,命慧梅的親兵們把她的東西都檢視檢視,帶到老營。另外,你告訴慧劍,要她挑選二百名健婦,明天一早就來老營,護送慧梅出嫁。該準備的戰馬、武器,都要挑選最好的。你在健婦營也不要多停,辦完這些事就回來。”
慧英聽畢,立即策馬從岔道向健婦營奔去。跑著,跑著,她忽然發現在她前麵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帶到老營去的四個女兵中的兩個,都騎著馬,另外還牽著一匹白馬,正在往火器營的方向走去。“哦!”她頓時明白了,趕緊加了一鞭,追趕上去,把她們叫住,問道:
“你們往哪兒去?”
“慧梅姐姐叫我們把東西送到火器營,還給小張爺。”
“白馬是小張爺的,另外還有什麼?”
一個女兵將自己背著的紅綢包裹打開,裏麵包著一把寶劍和一支笛子。慧英見了心裏一痛,低頭想了一下,說:
“馬,你們送去。寶劍和笛子都是小張爺送給你們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經送了多年,不必還他,交給我吧,由我處置。”
女兵們把寶劍和笛子交給慧英後,繼續前進。慧英望著那匹被牽走的白馬,心裏又一陣難過。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的處境下,雖然暫時還不曉得高夫人去行轅見闖王的結果,但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不能同張鼐結為夫妻。如果被逼不過,隻好出嫁,她當然不願讓張鼐再記掛她徒自煩惱。慧英還想,慧梅如此決絕,所有心愛之物都歸還張鼐,也許有尋死之意?想到這裏,慧英不覺長長地歎了口氣,催馬往健婦營馳去。
當慧英同兩個女兵說話的時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經回到老營。坐下以後,高夫人馬上就問留在老營的女親兵:
“慧梅這半天有什麼情況?”
女兵們告訴她,慧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痛哭,可是不吃飯,也不說話,隨你說什麼,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時還要流淚。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說:“一功,你看,這都是軍師和牛先生幹的好事!這孩子多苦啊!”
“姐,如今說這話已經晚了,我們還是把慧梅叫來,把話向她說明吧。”
高夫人點點頭,吩咐女兵把慧梅叫來。慧梅經這大半天的折騰,頭發蓬亂,淚痕滿腮,麵容也頓時變得憔悴。高夫人見此情形,越發不忍,皺著眉頭把慧梅仔細打量。慧梅勉強對高一功行了禮,叫聲“舅舅”。才說完兩個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高一功覺得心中不忍,隻得說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特意來看看你,也想同你說幾句話兒。”
慧梅勉強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高一功向周圍掃了一眼,女兵們一個個退了出去。高一功又望著慧梅說道:
“我今天來,一則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闖王和夫人認做義女,我就是你的舅父了。二則闖王要為你辦終身大事了,我這個當舅父的也要跟你說幾句話。”
慧梅聽到“終身大事”幾個字,又禁不住渾身一哆嗦,但沒有說什麼。高一功望了她一眼,繼續說下去:
“我也知道你心裏很難過。盡管我從未問過你的心事,也沒有人告訴過我,但我並不是個糊塗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剛才闖王同我說了一些話。我現在既是來看你,也是來傳闖王的話。為什麼要把你嫁出去,這道理你已經聽說了。袁時中來投順我們,提出要結親。宋軍師和牛先生合計了一下,說這也是好事,這樣以後袁時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擁戴闖王,不會生出二心。可是蘭芝還小,不到出閣年紀。在高夫人身邊的姑娘裏頭,你是個尖子,不管人品、武藝,都比別人要好一些。再說,你這幾年磨練得很懂事兒,所以紅娘子特地挑你去做她的膀臂。倘若你出嫁之後,能夠同袁時中和睦相處,擁戴闖王,建功立業,那就不負了大家對你的一片期望。若是換了一個軟弱的、臨事沒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隻是嫁出去了,在節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來挑去,還是選中了你。雖然這不是你的心願,可是你要從大處著想,為著我們打江山,不能不結這個親。這可不是一般的結親,這是對咱們打江山大有幹係的結親。”
慧梅聽著,低頭不語。她剛才曾希望高一功會救她一把,忽然落空了。
高夫人說:“現在身邊沒有別人,隻有你舅舅跟我。我有幾句話說出來,你放在心上,不管對誰都不要露出一絲口風。”略停一停,她接著小聲說:“我們如今內外都不是那麼如意。明朝雖說不能把我們怎樣,可是它還有兵啊。像河南這種地方,自古是打天下必爭之地,可我們到如今還沒有占領開封,即使不久能占領開封,官兵也不會善罷甘休。它會調集各省人馬,來同我們糾纏。另外啊,”她把聲音放得更低,“曹操跟我們麵和心不和,同床異夢。這個人反複無常,萬一他離開我們,投降朝廷,我們就勢孤了。我們如今一切不管,得把他拉住不放。正因為內外都不是太順手,所以袁時中這次來投,闖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時中能死心塌地擁戴闖王,我們就平添了幾萬人馬。再說,他在東邊一帶,人地都熟,不像我們是生疏的。如果他降了朝廷,我們就多樹了一個勁敵。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會想得那麼深。我現在向你說明了,你就知道闖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說完後,仔細地觀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沒有特別表情,但看來對這番道理已經明白。
高一功說:“不管怎麼,你畢竟是個姑娘,婚姻事要聽父母之命。有些姑娘還沒生下來,由父母指腹為婚,她長大後不管女婿長得黑麻醜怪,不也是照樣嫁出?這是命中注定的,隻好認命。如今闖王將你許配出去,是名正言順的。你心裏縱然有一百個不如意,也隻能聽從。難道你能不聽闖王的話?你不能吧?”
慧梅含著眼淚,低頭不語。高夫人露出一絲勉強笑意,勸解說:
“慧梅這丫頭起小跟著我,我知道她是個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現在我說,慧梅,你也不要再難過,也不要再說不出嫁的話了。你不能永遠跟著我,我也不會讓你永遠跟著我,說那話都是空的。至於張鼐那方麵……”
慧梅的臉一紅,趕快說:“媽,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說不出嫁不是為別的什麼人……”慧梅說到這裏,卻不由地哽咽起來。
高夫人繼續說:“不管你的心中是不是有那個疙瘩,我現在說明了也沒有什麼壞處。張鼐跟我自己的義子差不多,我也常常想著他的婚事。等打下開封後,我就給他定親。你走後,你們這些姑娘中,慧瓊算是最出眾的了,我就把慧瓊許配給張鼐。這話我暫時隻對你一個人說,讓你放心。總之,我希望你的心中不要再有疙瘩。”
慧梅沒有說話,也不知她心中怎麼想。高一功趁機會對高夫人說:
“姐,我看慧梅確是個明白人。我們將闖王的心意一說,她的心中就豁亮了。叫姑娘們把袁家送來的納彩禮物拿出來,咱們都看一看吧。聽劉玉尺說,因置備不及,十分寒傖;明日將送來正式聘禮。”
高夫人馬上命女兵們把袁家的禮物拿出來,一看之下,確實排場,有各種綾羅綢緞、各種珠寶首飾,還有四錠元寶。但對這些東西,慧梅連看也不看。不管大家怎麼稱讚,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動一動。而且她明白,有些人的稱讚話是故意叫她聽的。高夫人也不勉強,向慧梅身邊一個比較懂事的女親兵說:
“你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吧,以後都另外裝一口皮箱裏。”
慧梅始終沒有表情。有一個定在今夜悄悄自盡的念頭一直在她的心上纏繞,所以袁時中送來的各種彩禮全不放在眼裏,好像與她全然無幹。
高夫人和高一功見慧梅對一切無動於衷,使他們的心中淒然沉重。高一功因為還有別的事,不能在此久坐,同高夫人談了幾句關於如何辦喜宴的話,便要趕回行轅。臨走時,他對慧梅說:
“你放寬心吧,隻管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了你的終身大事。出閣以後,過些日子,我們還要在一起行軍打仗。你隨時想回來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你是闖王的養女,又是健婦營的副首領。闖王吩咐從健婦營中挑二百名健婦,再從行轅標營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還有管炊事的、管輜重的、管騾馬的,合起來將有五百之眾,隨你到小袁營,算做你的親軍。這樣,你也不會太寂寞,閑的時候還可帶著男女兵士練武、打獵,同沒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樣。”
慧梅一邊聽高一功的勸說,一邊在左思右想,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同時她也想到她如果自盡,一則對闖王的聲望有損,二則還會招惹別人猜疑她曾經在暗中將自己許給了張鼐。不管損害闖王的聲望,或是別人對自己的清白瞎猜,她都不願。可是活下去,同張鼐的恩情一刀兩斷,嫁給姓袁的,她也不願。這真是生死兩難!
高一功走後,高夫人接著說:“你舅舅剛才說陪送男女親兵的話,是在行轅中同闖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婦要交給慧劍率領。慧劍同你感情好,很聽你的話。男兵就交給王大牛帶領。這四百人選的都是精銳,戰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後在戰場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則你既有身份,也有親信護衛,袁家的人決不敢輕看你。慧梅,日後蘭芝出嫁,也不會這般風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說:“洛陽的邵時信,這一年來在你舅舅手下做事,掌管一部分軍資糧餉,又細心,又正派。他的妻子兒女也都隨營,你是認識的。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請他派邵時信跟你去一年半載,做你的親軍總管。等你在小袁營人緣熟了,有了另外牢靠可用的人,再放他回來。你看行麼?”
慧梅被高夫人的慈母般的感情深深感動,又忍不住哽咽起來。雖然她的心中還沒有完全排除夜間自盡的念頭,但是她不忍見高夫人為她的婚事過於難過。她忽然決定佯裝不再拒絕出嫁,使高夫人暫時寬心,也算她做女兒應該有的孝意,至於自盡不自盡,今夜再定。於是她噙著眼淚說:
“媽,我跟著你們多年,自幼受你們撫育之恩,一生難報。如今讓我出閣,我實在舍不得離開你們。但既然是闖王吩咐,無可挽回,我隻好聽從。這四百名男女親軍,我一定盡量地對他們好。”
高夫人走過來撫摩著慧梅的肩頭,含著熱淚說:“你今天還沒有吃一點東西,這樣下去身體會壞了,晚飯時無論如何要吃一點。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當天晚上,老營中以高夫人為首,忙著為慧梅準備嫁妝,一直忙到深夜。慧英一麵忙著,一麵又想起下午的事:那時她在健婦營辦完了事情,到火器營去送白馬的兩個女兵也回來了。
“你們可曾看見小張爺?”慧英問道。
“看見了,他正在率領將士們操練。”
“你們把白馬送去,他可說什麼話了?”
“他沒說什麼話,隻隨便告他的騎兵說:‘把馬拉去拴在樹上。’仍舊忙他的操練。”
想到這裏,慧英不覺歎道:“唉!男人多無情啊!慧梅哭得這樣傷心,他卻像沒有什麼事情似的!”
夜深了,別人都已睡去,慧英還在幫助高夫人準備。她也認為慧梅這次被迫出嫁,必須在陪送方麵搞得好些,才能使慧梅心中的難過減輕一些。當然,在軍中一切都要輕便,所以嫁妝也無非是許多珠寶細軟,外加壓箱的幾百兩雪花紋銀。
終於,一切都準備完了,慧英輕手輕腳地回到房裏,深恐驚醒了慧梅。進得房來,卻見桌上還點著一支蠟燭,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見她進來,眼睜睜地望著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想說話,可是慧梅的眼淚“刷”一下子流出來了。她不知說什麼好,隻得催勸慧梅脫了外衣,她自己也脫了外衣,兩個人睡在一起。過了半天,她才突然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