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昨天同張鼐相遇的地方,溪岸上柳枝搖曳。慧梅並沒有什麼目的,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到此。好像她今天才看清楚在成排的柳樹中,夾著幾棵桃樹和李樹,有些樹上繁花正開,有些花兒已經落去,在花落去的地方冒出極小的青色的果實。慧梅欣賞幾眼,騎馬來到河邊,俯身望去,看見自己的麵影,自己的鬢發,自己的紅裝和白馬的矯健姿影,倒映水中,一陣微風吹過,影子隨著水波輕輕動蕩。河水清澈見底,水底下的鵝卵石,有白色的,有紅色的,也有其他顏色的。白馬踏著鵝卵石,低下頭去,靜靜地飲了一陣,然後抬起頭,噴噴鼻子,好像心中高興,蕭蕭地叫了幾聲。
慧梅的心中充滿喜悅,勒馬上岸,掏出笛子,正要吹時,卻見紅娘子帶著幾名健婦,騎馬向著她這邊馳來。於是她迎了上去,含笑問道:
“紅姐姐,你到哪搭兒去?”
“我今天身子不太舒服,想到李公子那裏看看,也許晚上就不回來了。”
“你身子不舒服,就到李公子那裏住幾天吧。這裏沒有重要事兒,用不著你多操心。什麼時候身子好了,你再回來。”
“你手上拿著笛子,是不是要吹啊?我已經好久沒有聽你吹了。”
慧梅笑了起來,說:“我正想吹,你們就來了。你想聽,我就吹。”
“那我們就幹脆下馬,到草地上坐一會兒,聽你吹一陣再走吧。”
她們都跳下馬,坐在河邊的芳草地上。紅娘子舉目四望,但見青天像一頂帳篷籠罩著四麵青山和曠野;南方遠處,大別山的高峰聳入雲霄;近處河中,碧波蕩漾;河岸上,楊柳輕輕搖動,處處有芳草野花;樹上,鳥聲悅耳。一片春日融融的景象,使她的心中十分舒暢。她想起前不久進行的襄城戰役,那時,她率領健婦營也參加了消滅汪喬年的戰鬥,首先衝進城去的不僅有張鼐的人馬,也有她和慧梅率領的女兵。而不久以後,健婦營又要隨著大軍去進攻開封了。當然,那時她也許因為肚子大不能去參加攻城了,但這沒有關係,還有慧梅呢!想到這裏,一種少婦第一次要做母親的幸福之感,洋溢在她的心中。她忽然發現,就離她坐的地方不遠,有幾棵李樹,花朵兒大半已經落完,結出一個個青色的小李子,隻有扣子那麼大。她很想吃些酸的東西,想道,要是酸李子再大一點,該多麼好!
紅娘子正在胡思亂想,慧梅的笛聲響了。
笛聲帶著濃厚的感情。吹笛者將眼前的山山水水,明媚的春光,都通過笛聲表達出來;將戰鬥勝利的喜悅,和那不可告人的幸福的期待,也都融進悠揚的笛聲之中。笛聲,有時似一陣春風拂過綠茸茸的草地,散亂的羊群邊走、邊吃草,邊發出嫩羔的咩咩叫聲;有時笛聲歡快活潑,像幾隻畫眉在枝頭宛轉歌唱;有時激情澎湃,仿佛急風暴雨,電閃雷鳴,使紅娘子聯想到沙場上殺聲震耳,萬馬奔騰。這一陣急促、雄壯、激昂的笛聲過後,音韻逐漸平緩下來,好像海潮落去,月明風清,沙洲人靜。又過片刻,紅娘子耳邊笛聲斷續,細得像遊絲一般。她忽然記起,有一次月夜行軍,荒野人靜,犬聲不聞,但見孤鶴在寒林上空緩緩飛過,落在沙洲,在一片蒼茫中失去蹤影。紅娘子望望慧梅,見她神情安靜,仍在吹笛,餘音嫋嫋,似有似無。最後橫笛離開嘴唇,她向紅娘子微微一笑,結束了這一曲吹奏。
所有的戰馬都好像被她的笛聲引進了夢境,昂頭,豎耳,直立不動,連草也忘記吃了。紅娘子和左右健婦們更是聽得出神,如醉如迷。當笛聲停止以後,大家覺得那似有似無的笛聲仍在耳邊繚繞,久久地不肯消散。又過很久,紅娘子才對慧梅說出一句話:
“唉,慧梅,你吹得多妙啊,以後可得在我的麵前多吹幾次。你日後離開我,我會永遠忘不下你的笛聲!”
慧梅說:“我怎麼會離開你呀,大姐?不會離開的。”
“唉,姑娘總要出嫁的。你一出嫁,我可不就聽不見你吹笛子了?”
慧梅滿臉通紅,說:“大姐!……”
大家要求慧梅再吹一吹。慧梅心中高興,並不推辭,又吹起了另一支曲子,笛聲在河邊和曠野裏回蕩。她一麵吹,一麵望著紅娘子,眼裏含著微微的笑意。在她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感情,這感情是那樣深厚,那樣真摯,那樣甜蜜,那樣神秘,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三百多年前的最純潔的少女的愛情,這愛情她不能在別人麵前說出一字,隻能鎖在心頭,深深地鎖在心頭,但又不能完全鎖住,它總是要從眼角、眉梢、嘴邊和臉頰上,不自禁地、悄悄地流露出來。
紅娘子也望著她,心想這姑娘今天是這麼快活,這麼容光煥發,這麼逗人喜愛,顯然是遇著了稱心如意的事情。這事情紅娘子也能猜出十之八九。等吹完以後,紅娘子使個眼色,讓健婦們都離遠一點,她悄悄地挨近慧梅的鬢邊問道:
“慧梅,昨天慧瓊同你說的什麼話?你兩個背著我嘰嘰咕咕,難道真的把我當外人看待?”
慧梅的臉一下子紅起來,頭低下去,一言不發。紅娘子抱著她的肩膀,說:
“你不告訴我,我也會猜到。可是你現在沒有別的親人,除了夫人,我就像你的親姐姐一樣了。你有話不該瞞著我。我知道了也好幫你準備準備。”
慧梅越發不好意思,心頭怦怦地亂跳,這怎麼說呀?太不好張嘴了。可是紅娘子在等著她,非要她說出不可。過了一會兒,紅娘子又說道:
“要是慧瓊告訴你的是好消息,你也用不著瞞我,瞞也瞞不住。我一問夫人,就都知道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人都少不了這件事。你同我說了,我也不告訴別人,隻是我心裏明白了,也好有個準備。”
慧梅鼓起勇氣,聲音不連貫地悄悄說道:“紅姐,就是你猜的那件事。慧瓊這個丫頭瘋瘋癲癲,隨便瞎說的。”
紅娘子高興地點點頭說:“啊,我明白了。”
她們從草地上站起來。紅娘子又將健婦營的事囑咐幾句,便帶著健婦們往李岩駐兵的地方去了。
慧梅回到健婦營中,沒有再做針線活。她想到紅娘子也許要在李岩那裏住幾天,全營的擔子落在她身上。她惟恐出一點點毛病,便到健婦營各處走走,督促大家把場地打掃好,準備下午繼續練兵。她特別留神看看附近是否有曹營的閑兵遊蕩。她最恨曹營的一些小頭目,帶著兵丁出來砍柴、打獵,故意到健婦營附近窺探。
將近中午時候,忽然從老營來了一個親兵,向她傳話,說高夫人剛從大元帥行轅回來,叫她馬上到老營去,就在老營吃飯。慧梅感到詫異:為著什麼事兒叫她這麼急?但既然傳的是高夫人的口諭,她就不敢怠慢,趕快騎上馬,帶了幾名健婦,向老營奔去。
慧梅在健婦營中儼然是一員女將,可是一回到高夫人的老營,好像立刻又變成了一個沒有長大的姑娘,嘻嘻哈哈地同姐妹們說說笑笑。老營的姐妹們因為現在難得見到她,所以也都圍攏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非常熱鬧。慧梅抽空問了慧英一聲:
“夫人叫我來,有什麼事啊?”
“夫人在等著你呢。你快去見她吧。我也不知有什麼事。”
慧梅趕緊走進高夫人住的上房,隻見高夫人一個人坐著等她,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慧梅向高夫人行了禮,說:
“夫人,我來了,不知有什麼吩咐?”
高夫人笑了一笑。慧梅覺得這一笑好像和往日不一樣,感到奇怪,不敢再問,低下頭等待高夫人吩咐。高夫人望著她,心中遲疑,有話欲說又止。破例點頭要慧梅在她的對麵坐下。慧梅不肯就座,心中越發詫異。過了一陣,高夫人勉強含笑說:
“我剛剛從闖王那裏回來,是他吩咐我把你叫來,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猜一猜?”
慧梅的兩頰飛紅,很不自在。她心中暗說:“八成是慧瓊所說的那件事兒,今天就對我言明!”她裝做什麼也猜不到,說:
“我從哪兒猜起呀?我猜不出。夫人,請吩咐吧。”
高夫人輕聲說道:“慧梅,我說,你莫要不好意思。我說,是你的喜事。……”
高夫人仍不肯直然說出,將慧梅拉近身邊,打量著慧梅的通紅的臉,似乎還感到慧梅的心跳聲音。她擔心她把話說出後慧梅會受不了,可是不說出如何能行?停頓片刻,她終於下了狠心,繞著彎子說:
“慧梅,早飯後不久,闖王派人來將我叫到行轅,牛先生和宋軍師都在那裏。他對我說:慧梅是從小在我們身邊長大的,這些年來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他想收你做義女。叫你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兒,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們的義女了。”
慧梅聽罷,喜出望外,撲通跪在高夫人的麵前,眼裏滾出熱淚,說:“我真想不到大元帥和夫人想得這麼多,我哪一生燒了好香,蒙闖王和夫人起小救了我的命,撫養成人,現在又收我做義女!我這一輩子隻有跟著夫人,粉身碎骨也要盡孝盡忠!媽媽!……”她哽咽得說不下去,幾乎要痛哭起來。
高夫人的心中難過,不住流淚。確實,她同慧梅不是一般的感情。她知道慧梅父母雙亡,家裏沒有別人,隻有一個弟弟也早死了。所以慧梅今天的激動心情,她完全能夠領會。可是她還有一半話沒有說出。她感到為難,不知這話應該怎麼說出才好。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對慧梅說:
“你起來吧,這收你做義女的事還要對大家說明,讓大家慶賀一番。”
她命一個女兵把老營中的將領、眷屬和她的男女親兵都找了來,把收慧梅做義女的事向大家說了。大家紛紛向高夫人賀喜並議論起來,都為慧梅感到高興。高夫人的心中沉重,臉上勉強堆笑,同大家周旋。李過的妻子黃夫人平日因身體多病,寡言少語,此刻因心中高興,也湊著熱鬧說:
“各位嬸娘、大嫂,你們知道為什麼我闖王二叔和二嬸娘隻收慧梅做義女,不收慧英?”
這一句話提醒大家。郝搖旗的老婆範氏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立刻接著話茬說:
“嗨,這奧妙如何能瞞住我呀!這事兒是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人人都說夫人身邊有兩對金童玉女,雙喜和慧英是一對,張鼐和慧梅是一對。雙喜已經是闖王和夫人的義子,終不能叫慧英作為義女,那不是讓雙喜和慧英成為兄妹之親?……慧英,你別跑,別跑。你郝嬸兒說的是實話,好姻緣終成匹配!至於張鼐,他不是義子,就是為留待今日招為義婿。今日闖王將慧梅收為養女,……啊啊,慧梅也跑了,也跑了!”
範氏想把慧梅拉回來,但是沒有抓住。她快活地笑著。婦女們哄堂大笑,稱讚高夫人的身邊有這麼好的兩對金童玉女,真正難得。高夫人又強作笑臉,心中酸楚,暗自說道:
“唉,你們怎知道已經打碎了一個玉女!”
高夫人因必須趕快將闖王已經決定的婚事向慧梅說明,她對大家說,她已經吩咐中午準備幾桌酒席,請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因吩咐得遲,酒席尚不會馬上準備就緒,請大家暫且回去休息,待會兒她命女兵們催請大家光臨。大家聽了這話,又看出來高夫人似有心事,便一個個退了出來。上房留下的全是她的女兵。慧英和慧梅重回到她的麵前,臉上餘紅未消,態度很不自然,但高夫人從她們的害羞的眼睛裏,看出來她們的心中都懷著幸福感情。她使眼色讓女兵都退出,讓慧英也退出,獨把慧梅留下。她拉著慧梅的手,望著慧梅的充滿著感激之情和害羞的眼睛,暗暗地用慈母般的心情為她的婚事難過,低頭說道:
“慧梅,我還有一句話,也要對你說。這話不是我的意思,是闖王的意思,他讓我跟你說。當然,他是一軍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他的話說出來,你做女兒的可得聽啊!”
“隻要是闖王吩咐,叫我死,我也不會眨一眨眼睛。”慧梅說著,心裏卻覺得奇怪:什麼事,夫人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呢?
高夫人欲言忽止,輕輕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