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鬆山失陷,總督洪承疇被俘的那一天,李自成攻破襄城,殺死總督汪喬年已經三天了。
李自成第二次攻開封沒有成功,因左良玉兵到杞縣,便從開封城外撤退,開到郾城。左良玉也跟著到了郾城。李闖王的大軍雖然在人數上占優勢,但是因為圍攻開封日久,將士們已經疲倦,無力向左軍猛攻,隻能與左軍相持在郾城附近,休息士馬,征集糧秣,等機會包圍左軍。左良玉因人數較少,騎兵和火器都不如義軍,所以隻能采取守勢,無力進攻,隻求不陷於義軍包圍,等待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前來夾擊闖軍。
汪喬年被皇帝催逼不過,明知道來河南“剿賊”好像是“以肉喂虎”,無奈不能違抗“聖旨”,隻得於正月下旬率領賀人龍、鄭嘉棟、牛成虎三位總兵官,共約馬步兵三萬人出了潼關。二月初五日到了洛陽,知道李自成在郾城圍攻左良玉很急,兵力十分強大。他正在躊躇,有一位名叫張永祺的襄城縣舉人前來求見。去年十月間李自成兵臨葉縣時候,派人傳諭襄城官紳獻糧食騾馬投降,可以免予攻城。知縣曹思正和眾士紳開會商議,都同意投降,惟獨張永祺堅決反對,護送老母離開襄城,逃到黃河北岸的孟縣暫住。聽到汪喬年來到河南的消息,他特意來洛陽求見。他力勸汪喬年趕快前往襄城,與平賊將軍左良玉夾攻李自成,他願意回襄城協助。汪喬年不再猶豫,從龍門向襄城進軍。
李自成在撤離開封的時候,就知道了汪喬年如何奉密旨掘毀了他的祖墳,如今得到探報,知道汪喬年要來襄城。他下令停止向左軍進攻,按兵等候。等汪喬年到了襄城,賀人龍等三總兵進兵到襄城以東四十裏處,李自成突然舍掉左良玉,去打汪喬年。賀人龍等三總兵見闖軍來到,各率自己的人馬不戰而逃。汪喬年隻剩下幾千人,退入襄城城內死守,等候左良玉來救。左良玉趁李自成去打汪喬年,趕快退往湖廣境內。李自成將襄城團團合圍,攻打三天,二月十七日破城,將汪喬年捉到殺死。遺憾的是,他懸賞捉拿張永祺,竟未找到。
從破襄城到現在,差不多一個月了。闖、曹大軍曾經移師郟縣一帶,稍作休整,然後來到郾城境內的漯河旁邊,一邊操練人馬,一邊派人馬往陳州一帶,招降袁時中,準備去攻商丘。在幾個月內接連殺死兩個明朝總督,一個總兵官,一個親王,又有許多人前來投軍,李自成的聲勢如日東升,更加烜赫。
三月中旬,在漯河附近,氣候已經相當暖和了。一天,天剛蒙蒙亮,李自成和高夫人在此起彼落的號角聲中,已經起床。梳洗完畢,闖王就出去觀操。他平日總是住在大元帥的行轅中,那裏離老營還有八裏路。昨天因為有些事要同高夫人商議,他才回到老營來住,但就在這一天之中,還不斷地有人從行轅來這裏向他稟報許多事情。今天上午他必須回到行轅中去。現在趁吃早飯之前,他決定出去看看老營親兵的操練,順便也看看健婦營的操練。很久很久,他沒有觀看健婦營的訓練了,隻聽說最近健婦營已經很像個樣子。慧梅做了紅娘子的幫手,十分得力。
出了老營大門,便是一片一片的農田,有些地裏種著大麥、小麥、豌豆和油菜,長得很不好,有些地已經荒了。這時晨光熹微,鳥雀成群地在樹上喳喳叫著,還沒有向曠野飛去。村中這裏那裏,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老營的親兵開始出操,有的已經到了校場,有的正在站隊,有的正在從院裏出來。大家看見闖王親自出來觀操,都感到特別興奮。不一刻,各個練兵場上都開始操演起來。李自成看了一陣,十分滿意,隨即將指揮操練的幾個將領叫到麵前,鼓勵了幾句,就撥轉馬頭,打算往健婦營駐紮的地方看看。
闖王剛走出村子不遠,高夫人也騎著馬,帶著一群女兵追了上來。闖王駐馬問她:
“你也要去健婦營看操?”
高夫人說:“我近日總說要去,老營裏忙得分不了身。現在你既要去,我就同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紅娘子身上不舒適,慧梅這姑娘幾乎把全副擔子挑了起來,聽說也是忙得很,不能常來老營。我已經三四天沒有看見她了。”
“紅娘子病了?”
“有喜啦!”高夫人笑著小聲說:“近幾天她吃飯都要嘔吐,身體很不好。”
闖王笑一笑,又問道:“李公子知道麼?”
“看你,真傻,當然人家先告訴李公子,以後我才知道。”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往前走不遠,有一道小河橫在麵前。如今還是枯水季節,這小河隻有一股淺流,水清見底,曲曲折折,有時靜悄悄地緩流,有時淙淙地歡笑奔流,銀花跳躍,有時被青綠的小丘遮斷,有時被岸邊大石擋住,彙成小潭,然後繞個急灣,頑皮地奪路而逃。它不斷地變換著姿態,向東流去,在下遊十裏以外流入漯河。小河對岸三四裏外是淺山,好似細浪起伏,線條柔和;重重疊疊,連接高的遠山。幾天前下過小雨,近處的淺山上新添了更濃的綠意,還在這兒那兒,有一些新開的野花點綴。較近的山頂上有幾塊白雲,隨著若有若無的清新晨風,慢慢地向西飄遊。有的白雲在晨曦中略帶紅色,有的呈魚鱗形狀,有的薄得像一縷輕紗,邊沿處化入藍天。就從那白雲飄去的地方,傳來布穀鳥的鳴聲。
小河的這邊岸上,幾棵垂柳,嫩葉翠綠,而最嫩處仍帶鵝黃;長條在輕輕搖曳,垂向水麵。靠岸有幾叢小竹,十分茂盛。竹、柳之間,竟有兩棵桃樹,不知當年何人無意所栽,而今在這裏增添了詩情畫意。有的枝上的桃花正在開放,有的已經凋謝。落下的花瓣,有的落在岸邊的青草上,有的落在水裏,流向遠處。
岸上小路兩旁,田地平時比別處濕潤,又經過幾天前的一場小雨,雖然莊稼種得不好,出苗不齊,又缺施肥,但也是麥苗青青,豌豆已經開花,仔細看去,還結了一些小莢。
李闖王天天在行轅中忙碌,接見這個將領,接見那個將領,不是議事,就是聽稟報,難得今天好像第一次這麼悠閑;看見了春天的郊野景色,心情特別舒暢。他和高夫人帶著幾十個男女親兵,到了這個地方,不由地感到留戀,便同親兵們跳下戰馬,臨流盤桓。戰馬由親兵們牽著,踏著鵝卵石,走到水邊,低頭飲水。這時天已大亮,村落裏的鳥雀都飛到曠野去了。忽而一陣雁聲從空中落下,闖王抬頭一看,隻見一群大雁,排著人字形的陣勢,徐徐飛過天空,邊飛邊叫。闖王很想射下一隻,可惜雁陣飛得太高了。
飲過了戰馬,他們繼續往前走,這時就聽見前邊山腳下,有個女子喊操的口令聲,又聽到鼓聲和馬蹄聲。走得更近時,聲音更加清晰起來,可以聽出這不是一般的口令,而是對著整個健婦營發出的命令。這聲音是那麼嬌嫩,但嬌嫩中帶著威嚴,帶著力量。高夫人最熟悉這個聲音,笑了一笑,向闖王說道:
“你聽,現在慧梅正在督率全營操練,那聲音我聽熟了。”
闖王點點頭,感到滿意,隨口說道:“想不到三四年前還是一個黃花幼女,現在竟然成了一員十分得力的女將。”
“唉,一天到晚在軍中磨練,還怕磨練不成一員女將!”
闖王微微一笑,向桂英的臉上深情地看了一眼,心裏說:“你也是在千難萬險的戎馬生活中磨練得這樣出色!”因為在男女親兵麵前,他不願流露出對高夫人的過多感情,就問道:
“蘭芝的武藝近來可有長進?”
“哪能沒有長進!自從她搬到健婦營,武藝也有長進,針線活也有長進。”
“還要讓她多認字。”
“是在認字。她們健婦營有些姑娘也在學認字,蘭芝跟她們一塊兒學,有時還教教她們。”
剛說到這裏,隻聽見西南三四裏外,隔著一道淺山,忽然傳過來一陣炮聲。大家都向那裏望去,隻見淺山背後蕩起來一陣灰煙。闖王問道:
“是小鼐子在那搭兒練兵?”
高夫人點點頭,不覺誇道:“小鼐子的炮兵近來可很像個樣子,比我們第二次進攻開封時瞄得更準,炮也更多了。他每天隻顧練兵,很少到我老營裏去;昨天去了一趟,這孩子倒是越長越英俊了。”
闖王露出微笑,說:“你每次見我,不是誇張鼐,就是誇雙喜,再不是誇慧梅、慧英這些姑娘們。”
“我當然要誇他們。這些孩子都是起小跟著我們,在千軍萬馬中長大成人,如今哪一個不是忠心耿耿,保你闖王?雖不是我們自己的親生兒女,可比親生兒女還要得力。”高夫人說到這裏,忽然忍住,使眼色讓周圍的親兵們往遠處退去。闖王有些明白,含笑問道:
“你想說什麼?”
“我看,這些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他們的婚事應該我們操心了。”
闖王沒有做聲,眼睛繼續望著高夫人。
高夫人接著說:“我已經跟你說過,慧英配給雙喜,十分合適。你不在意,可這事情是得操心了。慧英和雙喜的屬相合適。下次軍師到老營來,我叫他替他們合合八字兒。”
“急什麼!我們現在還沒有打下開封,等打下開封再提這事不遲。”
“還有,我看慧梅配張鼐,也是再好不過。”
“你看你,剛說過,又急了。”
“不是我急。是孩子們都大了,都有了心事,跟往年不一樣了。拿慧梅跟張鼐來說,起小兩個人都跟著我,像親兄妹一樣。張鼐有什麼好東西,都送給慧梅,慧梅也總在惦記著張鼐。那時候年紀還小,如今都大了,再這樣下去,總是不明不白,也不很好。我原想幹脆給他們定了親,不過後來又想,一定親就不好再見麵,倒不如結了親還好些,也免得你回避我,我回避你。在咱們軍旅之中,哪能有那麼多回避,還打什麼仗,還做什麼事!”
闖王笑道:“不要急嘛。我們很快就要去打開封,這一仗勢在必得。等占領了開封,那時候再來給這些孩子們辦喜事不遲,現在說早了反而不美。”
“我也不是說現在就讓他們結親,我是想讓你心裏有個譜。隻要你說行,我心裏也就定了。他們都沒有父母,咱們兩人不操心誰操心?”
“這事情還是做母親的當家為好,你不要都問我。我那麼多大事都顧不過來,哪有閑心管這事情。”
“可是你是一軍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你不點頭,我怎麼好定下來呢?”
“算了算了,你叫我點頭,我就點頭。可是這話現在不要向別人漏出,特別是不要在孩子們麵前漏出;漏出了,他們反而都不好意思。”
高夫人撇嘴一笑:“這我還不知道?隻有你懂事兒!”
他們上了戰馬,正要繼續往健婦營走去,忽聽到一陣馬蹄聲從北邊傳來。他們回頭望去,有人眼尖,看出奔在前邊的是雙喜,就叫道:“那不是雙喜小將爺麼?”闖王一聽,心中就明白了,對高夫人說:
“我們等一等吧。”
高夫人問:“昨天他不是去迎接袁時中麼?現在跑來,說不定袁時中已經到啦。”
闖王沒有做聲,一直望著雙喜向這邊馳來。雙喜到了闖王麵前,沒有下馬,叉手說:
“稟父帥,袁時中將軍快到了。”
“到得這麼快?”
“是的,今天早晨,他們三更過後不久就出發,一路策馬不停,所以要提前半天到達。”
“大約什麼時候可到?”
“看情況,約摸吃過早飯就可到達行轅。我剛剛先到行轅一問,知道父帥來到老營,我又趕快奔到老營,知道父帥往健婦營觀操,我就追來了。請父帥就回行轅去,免得袁時中到了後,父帥不在,該說對他……”
闖王點頭,不讓雙喜再說下去,隨即對高夫人說:“既然這樣,健婦營我不必去了。你告訴紅娘子和慧梅,好生操練人馬,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用上健婦營。我現在就回行轅。”
“你不要先回行轅。我來時已叫老營準備了早飯,你還是先同我一起去老營吃點早飯,再回行轅不遲。”
“也好,可是健婦營有許多人已經看到我們,得派個人去告訴她們才好。”
高夫人便把慧瓊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隨即同闖王帶著男女親兵,回老營去了。
紅娘子和慧梅在練兵場上已經看見了闖王和高夫人,猜到是前來觀操,立刻告訴大家,一時群情鼓舞,操練得更加精神。可是忽然看見他們又折了回去,不免感到奇怪。紅娘子和慧梅正在疑惑,慧瓊單人獨騎奔來傳話,這才知道是袁時中到了,大家心中都感到高興。因為自從闖王起義以來,聲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壯大。如今闖王自己的人馬有三十萬,與羅汝才合起來有五十萬,到處哄傳著將近百萬;張獻忠雖往江北,表麵上也不得不奉闖王為主;大別山東邊和南邊的革、左五營不斷派人來通消息,表示也要奉闖王為主;現在袁時中又仰慕闖王聲威,前來相投。眼看著各股義軍如百川歸海,都歸“闖”字旗下,中原地區將全部屬於闖王。真是百事順利,人馬興旺,打下江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從破了襄城以來,不僅那些大將們十分得意,就是像慧梅這樣的姑娘,同樣的心中十分得意。
紅娘子和慧梅把操練的事交給慧劍等幾個頭目,就同慧瓊在練兵場的一角揀塊石頭坐下,談起話來。紅娘子說:“這個袁時中,我早就知道了。從前我還沒有破杞縣的時候,原在碭山一帶轉動,那時他已經起事了。因為在亳州一帶還有一個袁老山,起義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馬稱為老袁營,他的人馬就稱為小袁營。這人倒有許多長處,人馬的軍紀還算講究,還用了一些讀書人,看來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物。如今他來投奔闖王,河南東邊的事情就好辦了。”
慧梅拍一下膝蓋說:“像這樣多來幾個人投奔,打進北京就更容易。”
紅娘子笑道:“好一員女將,開封還沒拿下,已經想打北京了!”
慧梅也笑了,說:“這是第三次打開封,看來是非拿到手不可。”
紅娘子說:“是啊,多少大事情,都要看這一次能不能拿下開封。拿下開封,我們的局麵就大不一樣了。”
慧瓊想起剛才高夫人的話,不覺望了慧梅一眼,心裏說:“現在慧梅姐還不知道,一打下開封,她就要同小張爺成親了。雙喜哥也要同慧英姐成親了。”她不禁抿嘴笑起來。
慧梅問:“你笑什麼,慧瓊?”
慧瓊笑得更厲害了,說:“不笑什麼!我一到你們這裏就高興。”
“傻丫頭,到我們這裏有什麼高興的?你在老營,在夫人身邊難道不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