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3)

次日五月端陽,辰牌時候,正當北京城朝陽門外,明朝的禮部尚書林欲楫代表崇禎皇帝,偕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和文武百官,在莊嚴悲淒的哀樂聲中向洪承疇的靈牌致祭時候,在北京東北方一千四百七十裏的沈陽城中,舉行隆重的受降儀式,一時間八門擊鼓,大清門外響起來一陣鼓聲和號角之聲。然後從大清門內傳出來一派皇帝上朝的樂聲。隨著樂聲,滿、漢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為人質的朝鮮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幾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內的清朝皇帝皇太極行禮,然後回到平日規定的地方,隻有滿、蒙王公和朝鮮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餘都肅立兩行。大清門外,跪著以明朝薊遼總督洪承疇為首的鬆、錦降臣,有總兵祖大壽、董協、祖大樂,已經革職的總兵祖大弼,副將夏承德、高勳、祖澤遠等,低著頭等候召見。當時清朝的鴻臚寺衙門尚未成立,有一禮部漢人官員向大清門的降臣們高聲傳宣:

“洪承疇等諸文武降臣朝見!”

洪承疇叩頭,高聲奏道:“臣係明國主帥,將兵十三萬來到鬆山,欲援錦州。曾經數戰,冒犯軍威。聖駕一至,眾兵敗沒。臣坐困於鬆山城內,糧草斷絕,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當死。蒙皇上矜憐,不殺臣而恩養之。今令朝見。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陳罪狀。許入與否,候旨定奪。”

禮部官將洪承疇請罪的話用滿語轉奏清帝之後,皇太極用滿語說了幾句話。隨即那位禮部官高聲傳諭:

“皇上欽諭:洪承疇所奏陳的話很是。然彼時爾與我軍交戰,各為其主,朕豈介意?朕所以宥爾者,是因為朕一戰打敗明國十三萬人馬,又得了鬆、錦諸城,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夠恩養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爾但念朕的養育之恩,盡心圖報,從前冒犯之罪,全都寬釋不問。從前在陣前捉到張春,也曾好生養他。可惜他既不能為明國死節,也不能效力事朕,一無所成,白白死去。爾千萬莫像他那樣才是!”

洪承疇伏地叩頭說:“謹遵聖諭!”

祖大壽接著高聲奏道:“罪臣祖大壽謹奏!臣的罪與洪承疇不同。臣有數罪當死:往年被陛下圍困於大淩河,軍糧吃盡,吃人,快要餓死,無計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殺,將臣恩養,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來降,遣往錦州。臣到錦州之後,不惟背棄洪恩,而且屢次與大軍對敵。今又在錦州被圍,糧食已盡,困迫無奈,方才出城歸順。臣罪深重,理應萬死!”

隨即禮部官員傳出皇帝口諭:“祖大壽所陳,也算明白道理。爾之背我,一則是為爾主,一則是為爾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後決不殺你,朕早就懷有此心了。朕時常對內院諸臣說:‘祖大壽必不能殺,後來再被圍困時仍然會俯首來降。隻要他肯降,朕就會始終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兒你已經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將祖澤遠也跪在大清門外奏道:“罪臣祖澤遠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從大淩河放回去的,臣的罪與祖大壽同,也該萬死!”

皇太極命禮部官員傳諭:“祖澤遠啊,你是個沒有見識的人。你蒙朕放走後之所以不來歸降,也隻是看著你的主將祖大壽行事罷了。往日朕去巡視杏山,你不但不肯開門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卻特意向我打炮,豈不是背恩極大麼?爾打炮能夠傷幾個人呀?且不論爾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說洪承疇吧,帶了十三萬人馬,屢次打炮,所傷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爾背恩太甚,所以才說起這事。朕平日見人有過,明言曉諭,斷不念其舊惡,事後再加追究。豈但待你一個人如此?就是地位尊於你的祖大壽,尚且留養,況爾是個小人,何用殺你!你正當少壯之年,自今往後,凡遇戰陣,為朕奮發效力就好啦。”

祖澤遠和他的叔父祖大樂都感激涕零,同聲說道:“皇上的話說得極是!”

文武新降諸臣都叩頭謝恩,然後起立,進入大清門,到了崇政殿前,在鼓樂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的朝見大禮。樂止,皇太極召洪承疇、祖大壽、祖大樂、夏承德、祖大弼五人進入殿內。等他們重新叩頭畢,清帝命他們坐於左側,賜茶,然後靠秘書院的一位官員翻譯,向洪承疇問道:

“我看你們明主,對於宗室被俘,置若罔聞;至於將帥率兵死戰,或陣前被擒,或勢窮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殺他們的妻子,否則也要沒入為奴。為什麼要這樣?這是舊規麼?還是新興的辦法?”

洪承疇明白清帝所問的是出於傳聞之誤,隻好跪下回答說:“昔日並無此例。今因文臣眾多,台諫紛爭,各陳所見以聞於上,遂致如此。”

皇太極接著說:“今日明國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議論,可是在昔日,文臣難道少麼?究竟原因隻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殺多人。像這種死戰被擒的人,還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豈可殺戮他們的老婆孩子?即令他們身在敵國,可以拿銀子將他們贖回,也是朝廷應該做的事,何至於將他們的老婆孩子坐罪,殺戮充軍?明國朝廷如此行事,無辜被冤枉濫殺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疇顯然被皇太極的話打動了心事,流著眼淚叩頭說:“皇上此諭,真是至聖至仁之言!”

這一天,降將祖大壽等獻出了許多珍貴物品,有紅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樹,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種數珠,還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帶、赤金首飾、玉壺,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瑪瑙、金、銀製成的大小杯盤和各種精美銀器;皮裘一類有紫貂、猞猁猻、豹、天馬皮等,另有倭緞、素緞、蟒衣,各種紗、羅、綢、緞衣料,黃金和白金,氆氌和氈毯、紅氈帳房,駿馬、雕鞍、寶弓和雕翎箭,虎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燈和明角燈,各種名貴瓷器,各種精工細木家具,鍍金盔甲,鑲嵌著寶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極命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坐在大清門外,將降將們獻的東西看了一遍。洪承疇因為是倉猝中突圍被俘,所以無物可獻。但是心中明白,皇太極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壽等許多將領的降順誠心,意不在物。

看過貢獻的名貴東西之後,有官員傳出上諭:“祖大壽等所獻各物,具見忠心。朕一概不納,你們各自帶回去吧。”祖大壽等降將趕快跪在地上再三懇求說:“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實切不安。伏望稍賜鑒納!”皇太極念他們十分誠懇,命內務府酌收一二件,其餘一概退還。

大政殿前擊鼓奏樂,皇太極起身還宮。禮部官吩咐洪承疇和祖大壽等下去休息,但不能遠離。過了半個時辰,宮中傳出上諭,賜洪承疇、祖大壽等宴於崇政殿,命多羅貝勒多鐸、固山貝子博洛、羅托、尼堪,以及內大臣圖爾格等作陪。宴畢,洪承疇等伏地叩頭謝恩,退出大清門外。忽然,皇太極又命大學士希福、範文程、剛林、學士羅碩等追了出來,向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傳諭:

“朕今日召見你們,並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親自賜宴,並不是有意慢待你們,隻是因為關雎宮敏惠恭和元妃死去還不滿周年的緣故。”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叩頭說:“聖恩優異,臣等實在愧不敢當,雖死亦無憾矣!”

回到公館,洪承疇的心中一直沒法平靜。從昨天起,他剃了頭,改換了滿洲衣帽;從今天起,他叩見了清國皇帝,正式成了清臣。雖然皇太極用溫語慰勉,並且賜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恥之念還沒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這天下午,有幾位內院官員前來看他,祝賀他深蒙皇上優禮相待,必被重用無疑。他強顏歡笑,和新同僚們揖讓周旋,還說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話。到了晚上,當白如玉服侍他脫衣就寢時候,看見他鬱鬱寡歡,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輕聲問道:

“老爺,從今後您會建大功,立大業,吉星高照,官運亨通。為何又不高興了?是我惹老爺不如意麼?是我……”

洪承疇歎了口氣,幾乎說出來自己是“赧顏苟活”,但是話到口邊就趕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總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謹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禎皇帝的耳目,將他隨便說的話報進東廠或錦衣衛,轉奏皇上;如今來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時時小心。盡管這個白如玉是他的愛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緊話決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體會到主人有難言心情,便想拿別的話題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說道:

“老爺,聽說朝廷要另外賞賜您一處大的公館和許多東西,還要賞賜幾個美女,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聽說老爺您最喜歡美女……”

忽然有守門仆人站在房門外邊叫道:“啟稟老爺,剛才內院差人前來知會,請老爺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門外等候,大衙門中有事。”

洪承疇一驚,從枕上抬起頭問:“宮中明日可有何事?”

“內院的來人不肯說明,隻傳下那一句話就走了。”

洪承疇不免突然生出許多猜疑,推開白如玉,披衣坐起。

第二天辰時以前,洪承疇騎馬到了大清門外。滿、漢官員已經有一部分先到,其餘的不過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聲響後,禮部官傳呼:滿、蒙諸王、貝勒、貝子、公、內院大學士和學士、六部從政等都進入大清門,在大政殿前排班肅立,朝鮮國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邊肅立。禮部官最後傳呼洪承疇和祖大壽一族的幾位投降總兵官也進入大清門內,地位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門外肅立等候。洪承疇剛剛站定,鳳凰樓門外又一次擊鼓,清國皇帝皇太極帶著他的隻有五歲的兒子福臨,由一群滿族親貴組成的禦前侍衛扈從,走出鳳凰門,來到大政殿。他沒有走進殿內,侍衛們將一把鹿角圈椅從殿中搬出來放在廊簷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臨站在他的右邊。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鮮國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齊隨著禮部官的鳴讚向他行了一跪三叩頭禮。他用略帶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掃了一遍,特別在洪承疇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無的一絲微笑,然後對大家說了些話,一位官員譯為漢語: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已經歸降,鬆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歸我國所有。感謝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國,又一次獲得大捷。上月朕已經親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要率領你們去實勝寺燒香禮佛。明國朝政敗壞,百姓到處作亂,眼看著江山難保。我國國勢日強,如日東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們文武群臣實心做事,朕不難重建大金太宗的偉業。今去燒香禮佛,你們務須十分虔誠。午飯以後,你們仍來大政殿前,陪洪承疇觀看百戲。朕也將親臨觀看,與你們同樂。”

洪承疇伏地叩頭,流著淚,且拜且呼:“感謝皇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望著洪承疇誠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從眼角露出微笑。隨即他率領滿、蒙貴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騎馬往盛京西城外的實勝寺燒香禮佛。他和滿、蒙大臣都按照本民族習俗脫掉帽子,伏地叩頭,而漢族大臣和朝鮮國世子、大君及其陪臣則按照儒家古製,行禮時冠帶整齊。在這個問題上,皇太極倒是胸襟開闊,並不要求都遵守滿洲風俗。禮佛完畢,回到城中,時屆正午,皇太極自回皇宮。滿、蒙、漢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鮮世子等將他送至大清門外,一齊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門或館舍。

午後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滿、蒙貴族、朝鮮國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了大清門內,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著中間場子。洪承疇雖然此時尚無官職,卻被指定同內三院大學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聽見鳳凰門傳來咚咚鼓聲,又趕快起立,躬身低頭,肅靜無聲。忽然,洪承疇聽見一聲傳呼:“駕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隨著別人跪下叩頭,又隨著別人起身,仍然不敢抬頭。在刹那間,他想起來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為他對滿洲人跪拜感到羞恥。但是他的思想剛剛打個回旋,又聽見一聲傳呼:“諸臣坐下!”因為不是傳呼“賜坐”,所以群臣不必謝恩。洪承疇隨著大家坐下,趁機會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見老憨已經坐在正中間,左右坐著兩個女人。當時清朝的朝儀遠不像遷都北京以後學習明朝舊規,變得那麼繁雜和森嚴,所以大臣們坐下去可以隨便看皇帝,也可張望後、妃。但洪承疇一則尚不習慣清朝的儀製,二則初做降臣尚未泯滅自己的慚愧心理,所以低著頭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階上觀看,對皇帝和後、妃的臉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鑼鼓開場,接著是一陣熱鬧的器樂合奏,漢族的傳統樂器中雜著蒙古和滿洲的民族樂器。樂止,開始扮演“百戲”,似乎為著象征皇帝的“聖躬康樂”,第一個節目是舞龍。這個節目本來應該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龍燈”。如今改為白天玩耍,龍腹中的燈火就不用了。洪承疇自幼就熟悉這一玩耍,在軍中逢到年節無事,也觀看士兵們來轅門玩耍獅子和龍燈。現在他是第一次在異國看這個節目,仍然感興趣,心中愁悶頓消。鑼鼓震耳,一條長龍鱗爪皆備,飛騰跳躍,或伸或屈,盤旋於庭院中間,十分活潑雄健。但是他偶然覺察出來,故國的龍啊,不管是畫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紙紮的、織的、繡的、玩的布龍燈,那龍頭的形狀和神氣全是敦厚中帶有莊嚴,不像今天所看見的龍頭形象獰猛。他的心中不由地冒出一句評語:“夷狄之風!”然而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驚。自從他決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要竭力泯滅自己的故國之情,不然就會在無意中招惹大禍。他重新用兩眼注視舞龍,特別是端詳那不住低昂轉動的龍頭,強裝出十分滿意的笑容,同時在心中嚴重地告誡自己說:

“這不是‘胡風’,而是‘國俗’!要記清,要處處稱頌‘國俗’!滿洲話是‘國語’,滿洲的文字是‘國書’。牢記!牢記!”

接著一個節目是舞獅子。他從獅子頭的形狀也看出了獰猛的“國俗”。他不敢在心中挑剔,隨著左右同僚們高高興興地欣賞“獅子滾繡球”。他開始膽大一些,偷眼向大政殿前簷下的禦座張望,看見皇帝坐在中間,神情喜悅。他不必偷問別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邊的中年婦女必是皇後,坐在右邊的標致少婦必是受寵的永福宮莊妃。他繼續觀看玩獅子,心中又一次感歎清國確是仍保持夷狄之俗,非禮樂文明之邦。按照大明製度,後妃決不會離開深宮,連親信大臣也不能看見。即令太後因嗣君年幼,偶爾臨朝,也必須在禦座前三尺外掛起珠簾,名曰“垂簾聽政”。她能夠在簾內看見群臣,臣下看不見她,哪能像滿洲這樣!他不敢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務要稱頌“國俗”,萬不可再有重漢輕滿的思想,致惹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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