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3 / 3)

“你跪在這兒幹嗎?”

宮女渾身哆嗦,以頭觸地,說:“奴婢該死,等候皇爺治罪。”

崇禎嚴厲看她一看,忽然口氣緩和地說:“算啦,起去吧。你沒罪,是洪承疇有罪!”

宮女莫名其妙,不敢起來,繼續不住叩頭,前額在地上碰得咚咚響,流出血來。但崇禎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見承乾宮掌事太監吳祥在簷下恭立等候,他問道:

“你來何事?田娘娘的病好些麼?”

吳祥跪下回答:“啟奏皇爺,娘娘的病並不見輕,反而加重了。”

崇禎歎口氣,隻好暫將洪承疇的問題撂下,命駕往承乾宮去。

為洪承疇扮演“百戲”之後,不過幾天工夫,除賜給洪承疇一座更大的住宅外,還賜他幾個漢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騾、馬、雕鞍、玉柄佩刀,各種珍寶和名貴衣物。洪承疇雖然尚無職銜,但他的生活排場儼然同幾位內院大學士不相上下。皇太極並不急於要洪承疇獻“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詢問明朝的虛實情況,暫時隻想使洪承疇生活舒服,感激他的恩養優渥。洪承疇天天無事可幹,惟以下棋、聽曲、飲酒和閑談消磨時光。原來他擔心明朝的議和使臣會將他的投降消息稟報朝廷,後來將心一橫,看淡了是非榮辱之念,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範文程已經答應不令南朝的議和使臣見他,使他更為安心。

以馬紹愉為首的明國議和使團,於初三日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國派官員往迎;初七日離塔山北來,十四日到達盛京。當時老憨皇太極不在盛京。他保持著遊牧民族的習慣,不像明朝皇帝那樣將自己整年、整輩子關閉在紫禁城中,不見社會。皇太極主持了洪承疇一群人的投降儀式之後,又處理了幾項軍政大事,便於十一日午刻,偕皇後和諸妃騎馬出地載門,巡視皇家草場,看了幾處放牧的牛、馬,還隨時射獵。但是在他離開盛京期間,一應軍國大事,內院大學士們都隨時派人飛馬稟奏。關於款待明朝議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五月十四日上午,幾位清國大臣出迎明使臣於二十裏外,設宴款待。按照雙方議定的禮節:開宴時,明使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禮,宴畢,又照樣兒行禮一次。這禮節,明使臣隻認為是對清國皇帝致謝,而清方的人卻稱做“謝恩”。明使臣被迎入沈陽,宿於館驛。皇太極又命禮部承政滿達爾漢、參政阿哈尼堪、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剛林、學士羅碩同至館驛,宴請明國議和使臣。明使臣仍遵照初宴時的規定行禮。宴畢,滿達爾漢等向明使臣索取議和國書。馬紹愉等說他們攜來崇禎皇帝給兵部尚書陳新甲敕諭一道,兵部尚書是欽遵敕諭派他們前來議和。滿達爾漢等接過崇禎給陳新甲的敕諭,看了一下,說他們需要進宮去奏明皇上知道,然後決定如何開議。說畢就離開館驛。

第二天上午,遼河岸上,小山腳下,在一座黃色氈帳中,皇太極席地而坐,滿達爾漢、範文程和剛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馬紹愉攜來的崇禎敕書。皇太極不識漢文,滿達爾漢也隻是略識一點。他們聽範文程讀了敕書,又跟著用滿洲語逐句譯出。那漢文敕書寫道:

諭兵部尚書陳新甲:昨據卿部奏稱,前日所諭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確報。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準該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確探實情具奏。特諭!

皇太極聽完以後,心中琢磨片刻,說:“本是派使臣前來求和,這個明國皇帝卻故意不用國書,隻叫使臣們帶來他給兵部尚書的一道密諭,做事太不幹脆!這手諭可是真的?”

範文程用滿語回答:“臣昨日拿給洪承疇看過,他說確係南朝皇帝的親筆,上邊蓋的‘皇帝之寶’也是真的。”

皇太極笑了一笑,說:“既是南朝皇帝親筆,蓋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剛林同南朝使臣開議。剛林懂得漢語,議事方便。哼,他明國皇帝自以為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視他人。上次派來使者也是攜帶他給兵部尚書的敕書一道,那口氣就不像話,十分傲慢自大……”他望著範文程問:“你記得今年三月間,他的那敕書上是怎麼說的?還記得麼?”

範文程從護書中取出一張紙來,說道:“臣當時遵旨將原件退回駐守錦州、杏山的諸王、貝勒,擲還明使,卻抄了一張底子留下。那次敕書上寫道:‘諭兵部尚書陳新甲:據卿部奏,遼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輕信者,亦因從前督、撫各官未曾從實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陳,力保其出於真心。我國家開誠懷遠,似亦不難聽從,以仰體上天好生之仁,以複還我祖宗恩義聯絡之舊。今特諭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確音信回奏!’”範文程隨即將後邊附的滿文譯稿念了一遍,引得皇太極哈哈大笑。

滿達爾漢也笑起來,說:“老憨,聽他的口氣,倒好像他明國打敗了我國,是我國在哀憐求和!”

皇太極說:“上次經過我的駁斥,不許使者前來。南朝皇帝這一次的敕書,口氣老實一點,可是也不完全老實。我們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書如何,同南朝議和對我國也有好處。我的破南朝之策,你們心中明白。你們留下休息,明日隨我一起回京。”

兩天以後,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極偕皇後、諸妃、滿達爾漢和範文程等進盛京地載門,回到宮中。第二天,圍攻鬆山和錦州的諸王、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太極親自出城十裏迎接,見麵時,以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為首,一個一個輪流屈一膝跪在他的麵前,抱住他的腰,頭腦左右擺動兩下,而他則鬆鬆地摟抱著對方的肩背。行畢這種最隆重的抱見禮,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後他自己回宮,處理緊要國事。

目前首要的大事是如何對明國議和問題。關於議和的事,有一群滿、漢大臣,以從前降順的漢人、現任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為首,主張拒絕南朝求和,趁此時派大軍“南伐”,迫使崇禎逃往南京,納貢稱臣,兩國以黃河為界。

皇太極不同意他們的建議。他有一個進入關內、重建金太宗勳業的夢想,也有切實可行的步驟,但不肯輕易說出。想了一想,他指示範文程和剛林等同南朝使臣們立即開議,隨時將開議情況報告給他,由他親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後,就聽說滿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對洪承疇看待過重,賞賜過厚。他聽到有人甚至說:“多年汗馬功勞,為皇上負傷流血,反而不如一個被活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駐軍錦州一帶的諸王、貝勒等回來以後,這種不滿的言論更多了,其中還有些涉及莊妃化裝宮婢去三官廟送人參湯的話。皇太極必須趕快將這些閑話壓下去。一天,在清寧宮早祭之後,皇太極留下一部分滿族王公、貝勒賜吃肉。這些人都有許多戰功,熱心為大清開疆拓土,巴不得趕快囊吞半個中國。吃過肉,皇太極向他們問:

“我們許多年來不避風雨,甘冒矢石,幾次出兵深入明國境內,近日又攻占鬆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為的什麼?”

眾人回答說:“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極點頭笑著說:“對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們都是瞎子,亂衝亂闖。如今得了個引路的人,我如何能夠不心中高興?如何不重重地賞賜他,好使他為我效力?洪承疇就是個頂好的引路人,懂麼?”

眾人回答:“皇上聖明!”

皇太極哈哈大笑,揮手使大家退出。

當五月初四日崇禎在乾清宮流著淚為洪承疇親自撰寫祭文的時候,李自成和羅汝才率領五十萬人馬殺向開封,前隊已經到了開封城外。這個消息,過了整整十天才飛報到京。現在是五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高照,氣候涼爽宜人。但是崇禎的心中非常煩悶,不能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也無心往皇後或任何妃子的宮中散心解愁,隻好在乾清宮的院子裏久久徘徊。有時他停步長噓,抬頭看一看皇極殿高頭的一輪皓月;更多的時候是低垂著頭,在漫長的漢白玉甬路上從北走到南,從南走到北,來回走著,腳步有時很輕,有時沉重。幾個太監和宮女在幾丈外小心伺候,沒有人敢輕輕兒咳嗽一聲。

他很明白,李自成這次以五十萬之眾圍攻開封,分明是勢在必得,不攻下開封決不罷休。盡管他和朝臣們都隻說李自成是凶殘流賊,並無大誌,攻開封不過想擄掠“子女玉帛”,但是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馬精強,頗善於收攬民心,這次攻開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號稱王。想到這個問題,他不禁脊背發涼,冒出冷汗。

他的心情愈想愈亂,不單想著中原戰局,而且田妃的十分瘦弱的病容也時時浮在他的眼前。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挨不過秋天。今天下午,他帶著皇後和袁妃到承乾宮看了田妃,傳旨將太醫院的官兒們嚴厲切責,罵他們都是白吃俸祿的草包,竟沒有回春之術。當時太醫院尹帶著兩個老年的著名太醫正在承乾宮後邊的清雅小屋中吃茶翻書,商酌藥方,聽到太監口傳聖旨切責,一齊伏地叩頭,渾身顫栗,麵無人色。崇禎在返回乾清宮的路上,想著已經傳諭全京城的僧、道們為田妃建醮誦經,祈禳多次,全無影響,不覺歎了口氣,立即命太監傳諭宣武門內的西洋教士率領京師信徒,從明天起為田妃祈禱三日;宮女中也有少數信天主教的,都有西洋教名,也傳諭她們今晚齋戒沐浴(他以為天主教徒做鄭重的祈禱也像佛、道兩教做法事,需要齋戒沐浴),從明日黎明開始為田妃天天祈禱,直到病愈為止。此刻他彷徨月下,從田妃的病勢沉重想到五皇子的死,忍不住歎息說:

“唉,國運家運!……”

看見曹化淳走進乾清門,崇禎站住,問道:“曹伴伴,你這時進宮,有事要奏?”

曹化淳趕快走到他的麵前,跪下叩頭,尖聲說道:“請皇爺駕回暖閣,奴婢有事回奏。”

崇禎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頹然坐下。近來他專在西暖閣批閱文書,東暖閣隻放著他偶爾翻閱的圖書和一張古琴,作為他煩悶時的休息地。曹化淳跟著進來,重新在他的麵前跪下叩頭。他打量了曹化淳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冷淡地說:“說吧,曹伴伴,不要隱瞞。”

曹化淳抬起頭來說:“今日下午,京師又有了一些談論開封軍情的謠言。奴婢派人在茶館、酒樓、各處閑雜人聚集地方,暗中嚴查,已經抓了幾十個傳布流言蜚語的人,仍在繼續追查。”

“橫豎開封被圍,路人皆知。又有了什麼謠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聞。”

崇禎的心頭一震,臉色一寒,觀察曹化淳神色,無可奈何地說:“你是朕的家裏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麼謠言,均可直說,朕不見罪。”

曹化淳又叩個頭,膽怯地說:“今日下午,京師中盛傳李自成將要攻占開封,建立國號,與皇爺爭奪天下。”

崇禎隻覺頭腦轟了一聲,又一次冷汗浸背。這謠言同他的擔心竟然完全相合!他竭力保持鎮靜,默然片刻,說道:

“朕已飭保督楊文嶽、督師丁啟睿以及平賊將軍左良玉,統率大軍星夜馳援開封,合力會剿,不使闖賊得逞。凡是妄談國事,傳布謠言的,一律禁止。倘有替流賊散布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嚴究治罪。你東廠務須與錦衣衛通力合作,嚴密偵伺,不要有一個流賊細作混跡京師。剿賊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許士民們妄議得失。”

“奴婢領旨!”

崇禎想趕快改換話題,忽然問道:“對洪承疇的事,臣民們有何議論?”

曹化淳一則最了解皇帝的性格和心思,二則皇帝身邊的太監多是他的耳目,所以他知道崇禎曾有心將洪承疇的全家下獄,婦女和財產籍沒,隨後回心一想,將寫好的手諭焚去的事。洪宅因害怕東廠和錦衣衛敲詐勒索,已經暗中托人給他和吳孟明送了賄賂。聽皇上這麼一問,他趁機替洪家說話:

“洪承疇辜負聖恩,失節投敵,實出京師臣民意外。臣民們因見皇爺對洪家並不究治,都說皇爺如此寬仁,實是千古堯、舜之君,洪承疇豬狗不如。”

崇禎歎息說:“洪承疇不能學文天祥殺身成仁,朕隻能望他做個王猛。”

曹化淳因為職司偵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詢問,對京城中稍有名氣的官員,不管在職的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僅記得他們的姓名,還能夠說出每個人的籍貫、家世、某科進士出身。惟獨這個王猛,他竟然毫無所知。趁著皇上沒有向他詢問王猛的近來情況,他趕快奏道:

“皇爺說的很是,京城士民原來對洪承疇十分稱讚,十分景仰,如今都說他恐怕連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見洪家的人就唾罵,嚇得他家主人奴仆全不敢在街上露麵,整天將大門緊閉。老百姓仍不饒過,公然在洪家大門上塗滿大糞,還不斷有人隔垣牆擲進狗屎。”

崇禎喜歡聽這類新聞,不覺露出笑容,問道:“工部將齊化門外的祭棚拆除了麼?”

“啟奏皇爺,不等工部衙門派人拆除,老百姓一夜之間就去拆光了。那些挽聯、挽幛,禮部來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搶光了。”

“沒有兵丁看守?”

“皇爺,人家一聽說他辜負皇恩,投降了韃子,兵丁們誰還看守?再說,兵丁看見眾怒難犯,樂得順水推舟,表麵做個樣子,吆喝彈壓,實際跟著看看熱鬧。聽說洪承疇的那個靈牌,還是一個兵丁拿去撒了尿,擲進茅廁坑中。”

崇禎說:“國家三百年恩澤在人,京師民氣畢竟可用!那快要蓋成的祠堂拆毀了麼?”

“沒有。前門一帶的官紳士民因見那祠堂蓋得寬敞華美,拆了可惜,打算請禮部改為觀音大士廟。”

崇禎正要詢問別的情況,忽然司禮監值班太監送進來兩封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他拆開匆匆一看,明白是開封周王和河南巡撫高名衡的呼救文書。他一揮手使曹化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帶著這兩封文書往西暖閣去,在心中叫苦說:

“開封!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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