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又扮演了不少節目,有各種雜耍、摔跤、舞蹈。洪承疇第一次看見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剛健猛銳之氣,但他並不喜愛;滿洲的舞蹈有的類似跳神,有的模擬狩獵,他認為未脫遊牧之風,更不喜歡。後來他看見一隊朝鮮女子進場,身穿長裙,腳步輕盈,體態優美,使他不覺入神。他還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體動作時,兩次偷向坐在西邊的朝鮮國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淚。他的心中一驚,想道:“她也有故國之悲!”等這一個節目完畢,這個朝鮮女子的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眾臣覺察,洪承疇才不再為她擔心。
朝鮮的舞蹈顯然使皇太極大為滿意,吩咐重來一遍。趁這機會,洪承疇略微大膽地向大政殿的前簷下望去,不期與永福宮莊妃的目光相遇。莊妃立刻將目光轉向重新舞蹈的朝鮮女子,似乎並沒有看見他,神態十分高貴。洪承疇又偷看一眼,卻感到相識,心中納罕。過了片刻,他又趁機會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廟用人參湯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間還覺難解,想著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寵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處與中朝不同,此事斷無可疑。他再向莊妃偷看一眼,看見雖然裝束不同,但麵貌和神態確實是她,隻是那眼神更顯得高傲多於嫵媚,莊重多於溫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聰穎,依然如故。洪承疇想著自己今生雖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時承蒙清主如此眷顧,如此重視,如此暗使他的寵妃兩次下臨囚室,親為捧湯,柔聲勸飲,這真是千載罕有的恩幸,真應該感恩圖報。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莊妃做此事必然極其秘密,將來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對清朝稍有不忠,他將必死無疑;而且,倘若清主和莊妃日後對此事稍有失悔,他也會有不測之禍。這麼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頭偷望莊妃了。
洪承疇慶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軍旅,養成了處事縝密的習慣,所以一個月來,他始終不打聽給他送人參湯的女子究係何人。盡管白如玉服侍他溫柔周到,夜靜時同他同床共枕,小心體貼,也可以同他說一些比較知心的私話,然而他一則常常提防這個姣仆是範文程等派到他身邊的人,可能奉命偵伺他的心思和言行,二則他對妓女和孌童一類的人向來隻作為玩物看待,認為他們是生就的楊花水性,最不可靠,所以閉口不向白如玉問及送人參湯的女子是誰,好像人間從不曾發生過那回事兒。
洪承疇繼續觀看扮演,胡思亂想,心神不寧。後來白日西沉,“百戲”停止,全體文武眾臣隻等待跪送老憨回宮,但是鼓聲未響,大家肅立不動。忽然,皇太極望著洪承疇含笑說了幾句話,侍立一側的一位內院官員翻譯成漢語傳諭:
“洪承疇,今日朕為你盛陳百戲,君臣同樂,釋汝羈旅之懷。爾看,爾在本朝做官同爾在南朝做官,苦樂如何?”
洪承疇伏地叩頭謝恩,哽咽回答:“臣本係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嚴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瞞對君父。臣工上朝,懍懍畏懼,惟恐禍生不測,是以正人緘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敗壞,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側身聖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潤,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風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渥,賜觀‘百戲’,臣非木石,豈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駑鈍,誓以有生之年,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縱粉身碎骨,亦所不辭!”
誰也不知道洪承疇的話是真是假,但是看見他確實嗚咽不能成聲,又連連伏地叩頭。皇太極含笑點頭,對他說了幾句慰勉的話,起身回宮。
洪承疇回到公館,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飯他吃得很少,隻覺得心中很亂,無情無緒,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臨就寢時候,白如玉見他心情稍好,輕聲對他說:
“老爺,南朝的議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動,沉默片刻,問道:“何時可到?”
“聽說隻在這近幾天內。為首的使臣是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大人,老爺可認識麼?”
洪承疇不想說出馬紹愉曾同張若麒在他的軍中數月,隨便回答說:“在北京時他去拜見過我,那時他還沒有升任郎中。我同他隻有一麵之緣,並無別的來往。”
白如玉又問:“他來到盛京以後,老爺可打算見他麼?”
“不見。不見。”
洪承疇忽然無意就寢,將袖子一甩,走出房門,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來,站在台階下邊,想勸他回屋去早點安歇,但是不敢做聲。他習慣於察言觀色,猜度和體會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階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著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擔心這一群議和使臣會將主人的投降稟報南朝,連累洪府一門遭禍?也許洪怕同這一群使臣見麵,心中自愧?也許洪擔心兩國講和之後,那邊將他要回國,然後治罪?也許他親見清國兵強勢盛,想設法從旁促成和議,以報崇禎皇帝對他的知遇之恩?也許是他既然投降清國,希望和議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頭向西南一望,一線月牙兒已經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疇的靈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禮部尚書主祭,以後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壇,每日一壇,已經進行到第五天。每日前往朝陽門外觀看的士民像趕會一樣,人人稱讚洪承疇死得重於泰山,十分哀榮。從昨天開始,哄傳欽天監擇定後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時三刻,皇帝將親臨致祭,文武百官陪祭。這是極其少有的盛事,整個北京城都為之沸騰起來。隨著這消息的傳出,順天知府、同知等官員偕同大興知縣,緊急出動,督率兵役民夫,將沿路街房仔細察看,凡是破損嚴重,有礙觀瞻的,都嚴飭本宅住戶連夜修繕;凡牆壁和鋪板上有不雅觀的招貼,都得揭去,用水洗淨。當時臨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隨地尿流,臊氣撲鼻。各地段都責成該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將尿缸移到別處,鏟去尿泥,填上新土。掌管五軍都督府的成國公朱純臣平日閑得無事可幹,現在要趁此機會使皇上感到滿意,就偕同戎政大臣,騎著駿馬,帶著一大群文官武將,兵丁奴仆,前呼後擁,從東華門外向東沿途巡視,直到朝陽門外二裏遠的祭棚為止,凡是可能躲藏壞人的地方都一一指點出來。他同戎政大臣商定,從京營中挑選三千精兵,從後天黎明起沿途“警蹕”。至於前後扈駕,祭棚周圍侍衛,鑾輿儀仗,全是錦衣衛所司職責,錦衣衛使吳孟明自有安排。吳孟明還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商量,雙方都加派便衣偵探,當時叫做打事件番子,在東城和朝外各處旅棧、飯館、茶肆、寺廟等凡可以混跡不逞之徒的場所,嚴加偵伺防範。另外,大興縣從今天起就號了幾百輛騾、馬大車,不斷地運送黃沙,堆在路邊,以備十一日黎明前鋪在路上。工部衙門正在搭蓋禦茶棚,加緊完工,細心布置,以備皇上休息。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禎皇帝為著明天親去東郊向洪承疇致祭,早朝之後就將曹化淳和吳孟明召進乾清宮,詢問他們關於明日一應所需的法駕、鹵簿以及扈駕的錦衣衛力士準備如何。等他們作了令他滿意的回奏以後,他又問道:
“近日京師臣民對此事有何議論?”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來京師臣民每日紛紛議論,都說洪承疇是千古忠臣,皇爺是千古聖君。”
崇禎點點頭,忽然歎口氣說:“可惜承疇死得太早!”
吳孟明說:“雖然洪承疇殉國太早,不能為陛下繼續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賜榮典,曠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疇這樣的忠烈之臣聞風而起,不惜肝腦塗地,為陛下捍衛江山。”
曹化淳接著說:“奴婢還有一個愚見。洪承疇雖然盡節,忠魂必然長存,在陰間也一樣不忘聖恩,想法兒使東虜不得安寧。”
崇禎沉默片刻,又歎口氣,含著淚說:“但願承疇死而有靈!”
一個長隨太監進來,向崇禎啟奏:成國公,禮、兵、工三部尚書和鴻臚寺卿奉召進宮,已經在文華殿中等候。崇禎揮手使吳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隨即乘輦往文華殿去。
今天的召見,不為別事,隻是崇禎皇帝要詳細詢問明白,他親臨東郊致祭的準備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況。倘若是別的皇帝,一般瑣細問題大可不問,大臣們對這樣事自然會不敢怠忽。但是他習慣於事必躬親,自己不親自過問總覺得不能放心,所以於國事紛雜的當兒,硬分出時間來召見他們。他問得非常仔細,也要大臣們清楚回奏。有些事實際並未準備,他們隻好拿謊話敷衍。他還問到洪氏祠堂的石碑應該用什麼石頭,應該多高,應該命誰撰寫碑文。禮部尚書林欲楫很懂得皇上的秉性脾氣,跪下回答說:
“洪承疇為國捐軀,功在史冊,流芳百世,永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會商,擬懇皇上親撰碑文,並請禦筆親題碑額。既是奉飭建祠樹碑,又是禦撰碑文,禦題碑額,故此碑必須選用上等漢白玉,毫無瑕疵,尤應比一般常見石碑高大。”
崇禎問:“如何高大?”
禮部尚書回奏:“臣與部中諸臣會商之後,擬定碑身淨高八尺,寬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贔屭高四尺。另建禦碑亭,內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八寸,石階三層。此係參酌往例,初有此議,未必允妥,伏乞聖裁!”
崇禎說:“卿可題本奏來,朕再斟酌。”
召對一畢,崇禎就乘輦回乾清宮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連破府、州、縣城,然後由商丘奔向開封。崇禎心中明白,這次李自成去攻開封,人數特別眾多,顯然勢在必得;倘若開封失守,不惟整個中原會落入“流賊”之手,下一步必然東截漕運,西入秦、晉,北略畿輔,而北京也將成孤懸之勢,不易支撐。他坐在輦上,不知這一陣又有什麼緊急文書送到乾清宮西暖閣的禦案上,實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清宮,在禦案前頹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見果然有一封十萬火急文書在禦案上邊。盡管這封文書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貼黃,但是他看見是寧遠總兵吳三桂來的飛奏,不由地心頭猛跳,臉上失色。他一邊拆封一邊心中斷定:必是“東虜”因為已經得了鬆、錦,洪承疇也死了,乘勝進兵。他原來希望馬紹愉此去會有成就,使他暫緩東顧之憂,專力救中原之危,看來此謀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數行地看完密奏,驚懼的心情稍釋,換成一種混合著惱恨、失望、憂慮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心情。他將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頭將桌子猛一捶,恨聲怒罵:
“該死!該殺!”
恰巧一個宮女用雙手端著一個嵌螺朱漆梅花托盤,上邊放著一杯新貢來的陽羨春茶,輕腳無聲地走到他的身邊,驀吃一驚,渾身一震,托盤一晃,一盞帶蓋兒的雨過天晴暗龍茶杯落地,嘩啦一聲打成碎片,熱茶濺汙了龍袍的一角。那宮女立刻跪伏地上,渾身顫栗,叩頭不止。崇禎並不看她,從龍椅上跳起來,腳步沉重地走出暖閣,繞著一根朱漆描金雲龍的粗大圓柱亂走幾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上徘徊片刻,開始鎮靜下來,在心中歎息說:“我的方寸亂了!”恰在這時,王承恩拿著一疊文書走進來。看見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監都惶恐屏息,王承恩嚇了一跳,不敢前進,也不敢退出,靜立於丹墀下邊。崇禎偶然轉身,一眼瞥見,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趕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禎說:“你快去傳旨,洪承疇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爺,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壇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禮部要回朕的禦賜祭文,燒掉!”
“是,皇爺。”
“洪承疇的祠堂停止修蓋,立即拆毀!”
“是,皇爺。”
崇禎向王承恩猛一揮手,轉身走回乾清宮大殿,進入西暖閣。王承恩手中拿著從河南來的十萬火急的軍情文書,不敢呈給皇上,隻好暫帶回司禮監值房中去。崇禎重新在龍椅上頹然坐下,長歎一口氣,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聲,提起朱筆在一張黃色箋紙上寫道:
諭吳孟明:著將洪承疇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逮入獄中,聽候發落,並將其在京家產籍沒。立即遵辦,不得姑息遲誤!
他放下筆,覺得喉幹發火,連喝了兩口茶。茶很燙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生津,頭腦略微冷靜。他重新拿起吳三桂的密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吳三桂在疏中說他差人去沈陽城中,探得洪承疇已經停止絕食,決意投敵,但是尚未剃發,也未受任官職,並說“虜酋”將擇吉日受降,然後給他官做。崇禎在心中盤算:洪承疇既不能做張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蘇武,竟然決意投敵,實在太負國恩,所以非將洪承疇的家人嚴加治罪不足以泄他心頭之恨,也沒法儆戒別人。但是過了片刻,崇禎又一轉念:如今“東虜”兵勢甚強,隨時可以南侵。倘若將洪氏家人嚴懲,會使洪承疇一則痛恨朝廷,二則無所牽掛,必將竭力為敵人出謀獻策,唆使“東虜”大舉內犯,日後為禍不淺,倒不如破格降恩,優容其家,利多害少。但是寬恕了洪的家人,不能夠釋他的一腔惱恨。有很長一陣,他拿不定主意,望著他寫給吳孟明的手諭出神。他用右手在禦案上用力一拍,霍地站起,推開龍椅,猛回身,卻看見幾尺外跪著剛才送茶的宮女。原來當他剛才走出乾清宮時,“管家婆”魏清慧趕快進來,將地上收拾幹淨,另外衝了一杯陽羨春茶,放在禦案,而叫獲罪的宮女跪遠一點,免得正在暴怒的皇上進來時會一腳踢死了她。這時崇禎才注意到這個宮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