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3)

民間有句俗話:禍不單行。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種具體因素在同一個時間內,促成不同的倒黴事同時出現。從表麵看來是偶然,實際一想也並不偶然。崇禎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同一天裏,他在乾清宮中接到了兩封飛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撫高名衡奏報,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在襄城兵敗,李自成於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將汪喬年捉到,殺在城外。下午收到寧遠總兵吳三桂的飛奏,說鬆山城於二月十九日失守,洪承疇生死不明,傳聞死於巷戰之中,又雲自盡。

幾天以前,崇禎知道左良玉同李自成在郾城相持,汪喬年要到襄城和左良玉夾擊李自成。沒有料到,他會失敗這麼快,竟然死了。不明白:左良玉到哪裏去了?汪喬年的人馬到哪裏去了?在襄城一戰潰散了麼?倘若在往年,他得到這奏報會十分震驚,震驚後會到奉先殿痛哭一陣。然而自從楊嗣昌死後,他在內戰中已經習慣於失敗的打擊,隻覺得灰心,愁悶,憂慮,而不再哭了。幾個月前得到傅宗龍的被殺消息,他也沒有落淚。另外,傅宗龍和汪喬年這兩個總督,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較輕,壓根兒不能與楊嗣昌、洪承疇二人相比。

當得到吳三桂的飛奏後,他卻哭了。他立刻命陳新甲設法查清洪承疇的生死下落,他自己也給吳三桂下了手諭,要他火速查清奏明。

自從鬆山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後,北京朝野就關心著洪承疇的下落,一時間傳說不一。有的說他在鬆山失守時騎馬突圍,死於亂軍之中。有的說他率領曹變蛟和王廷臣諸將進行巷戰,身中數傷,仍然督戰不止,左右死傷殆盡,他正要自盡,敵人擁到,不幸被俘,以後生死不明。過了幾天,又有新消息傳到北京,說邱民仰、曹變蛟和王廷臣都被殺了,其餘監軍道員十餘人、大小將領數百人,有的戰死,有的被俘後遭到殺害,而洪承疇被俘後一看見“敵酋”就罵不絕口,但求速死,已經被解往沈陽。

朝廷命寧遠總兵吳三桂“務將洪承疇到沈陽就義實情,探明馳奏”,同時崇禎也叫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探明洪承疇是否果真不屈,已經就義。

到了四月下旬,吳三桂和高起潛的奏報相繼來到,而洪承疇在北京的公館中得到的消息更快。首先是洪承疇老營中的一個士兵,被俘後從沈陽逃了回來,說他臨逃出沈陽時確實在漢人居民中哄傳洪承疇絕食身死,是一個大大的忠臣。隨後高起潛密奏,說聞洪承疇確實自縊未遂,繼以絕食,死在沈陽。

吳三桂給兵部衙門的一封秘密塘報說,洪承疇確實到沈陽後,對勸降的滿洲官員罵不絕口,每次提到皇上知遇之恩,便痛哭流涕,惟求速殺。塘報最後說:

聞洪總督已絕食數日,一任敵人百般勸誘,隻是不理,閉目等死。虜方關防甚嚴,不許消息外傳。洪總督是否已死,傳說不一。一俟細作續探真確,當再飛報。須至塘報者!

京師士民連日來街談巷議,都認為洪承疇必死無疑。那班稍有曆史知識的人們都把他比做當今張、許;甚至少年兒童,也都知洪承疇是一位為國盡節的大忠臣。朝廷之上,紛紛議論,都是讚許的話。有的人在朝房中說:“唉,當世勞臣,強敏敢任,誌節之堅,殉國之烈,孰如洪氏!”那些平日彈劾過他的言官,或因門戶之見平日喜歡說他短處的同僚,這時都改變腔調,異口同聲地說:

“古人說蓋棺論定,洪亨九大節無虧,可謂死得其所!”

恰在這時候,洪府的管事家人陳應安等因京師朝野如沸,洪府故舊門生都在關心朝廷榮典,大少爺尚未回京,事情不能再等,便共同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本,陳述洪承疇確已就義,其中有這樣感人的話:

去歲八月戰潰,家主坐困鬆城。城中糧絕,殺馬餉兵,忍饑苦守。不意逆將夏承德暗投胡虜,開門獻城。家主猶督兵巷戰,大呼殺敵,血染袍袖;迨家主身負重傷,左右死亡枕藉,乃南向叩頭,口稱“天王聖明,臣力已竭”。被執之後,罵不絕口,惟求速死。後以虜兵防守甚嚴,自縊不成,絕食畢命。從來就義之烈,未有如臣家主者也!

崇禎皇帝將這道奏本看了兩遍,深深地歎了口氣。乾清宮的管家婆魏清慧輕輕地掀開半舊繡龍黃緞門簾,走進暖閣,本來有事要向他啟奏,但是看見他在禦案前神色愁慘,雙眉緊皺,熱淚盈眶,便嚇得後退半步,不敢做聲,也不敢退出。過了片刻,崇禎轉過頭來,望她一下,問道:

“你去承乾宮剛回來?”

魏清慧躬身回答:“是,皇爺,奴婢剛從承乾宮回來。”

“田娘娘今日病情如何?”

“田娘娘仍然每日下午申時以後便發低燒,夜間經常咳嗽,痰中帶血。她自覺渾身無力,不思下床。她經常想著自己的病症不會治好,又思念五皇子,心中總是鬱鬱寡歡,還時常流淚。這樣一天一天下去,病情隻有加重的份兒。”

崇禎罵道:“太醫們每日會診,斟酌藥方,竟然如此無能,全是飯桶!”

魏宮人說:“太醫們雖然悉心為田娘娘治病,巴不得田娘娘鳳體早日痊愈,早寬聖心。可是他們隻能在行經、清脾、潤肺、化痰、止咳上用心思,能夠用的藥都用了,無奈對田娘娘的病都無效應。如今田娘娘的病確實不輕,經血已經有幾個月不來了,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以奴婢看來,不能專靠太醫,也需要祈禳祈禳才是。”

崇禎點點頭,用眼色命宮女退出。隨即一個禦前太監進來,啟奏說兵部尚書陳新甲奉召進宮,在乾清門外等候召對。崇禎憂鬱地問道:

“那個張真人還在京麼?”

禦前太監回奏:“聽說張真人因奏懇皇上特降隆恩,按照衍聖公為例,將真人改為二品俸祿,並在京城中賜官邸一處。此事尚未蒙皇爺恩準,所以仍留京師,住在長春觀中,未曾回龍虎山去。”

崇禎說:“他請求的這兩件事,朕已批示禮部衙門詳議。後據禮部衙門複奏,本朝無此故事,礙難同意。禮部衙門的意思很是,張真人為何還在京城滯留?唉,且不管這些小事,你今日替朕傳旨:命張真人就在長春觀中建醮,為皇貴妃的病虔心祈禳。你再傳諭僧道錄司,京師各有名寺觀,都要為皇貴妃誦經祈禳三日。南宮中的僧道,還有英華殿、大高玄殿等地方,不管是名德法師,或是習道禮佛宮女,從明天起都為皇貴妃誦經祈禳七天。”

太監叩頭說:“遵旨!”

崇禎想著國事和家事如此不幸,不禁搖頭歎氣,隨即命傳諭陳新甲進來。他近來因為對李自成作戰著著失敗,已經對這位兵部尚書很不滿意,隻是遍觀朝臣,沒有一個比陳新甲做事更幹練的人,加之同“東虜”秘密議和的事正在依靠此人,所以他的不滿意並沒有表露出來。等陳新甲進來行過一跪三叩頭禮以後,他望著跪在地上低頭等待問話的兵部尚書問道:

“洪承疇為國盡節的事,卿可有別的消息?”

陳新甲回答說:“臣部別無新的塘報。洪宅家人陳應安昨日曾到臣部見臣,說洪承疇確已慷慨盡節,言之確鑿,看來頗似可信。”

崇禎說:“朕也見到陳應安等奏本,所以將卿叫進宮來商量。既然洪承疇為國盡節,實為難得的忠烈之臣,朝廷應予褒榮,恤典從優。卿可知道洪承疇在京城有何親人?他的兒子現在何處?”

陳新甲說:“洪承疇長子原在京城,一個月前因事離京。昨天據陳應安等對臣麵稟,彼已星夜趕回,大約一二日內即可來到。洪家在京城如何發喪成服,如何祭奠,如何受吊,都已準備就緒,隻等洪承疇的長子回京主持。”

崇禎的思想已經轉往別處,沉默片刻,突然發問:“馬紹愉是否已經到了沈陽?”

“按日期算,如今可能已到沈陽。”

崇禎歎息說:“目前流賊未滅,中原糜爛。長江以北,遍地蝗旱為災,遍地饑民嘯聚,遍地流賊與土寇滋擾。凡此種種,卿身當中樞重任,知之甚悉。虜勢方張,難免不再入塞。內外交困,如之奈何!”

陳新甲知道皇上要談論議和的事,趕快叩頭說:“微臣身為本兵,不能為陛下安內攘外,實在罪該萬死。然局勢演變至今,隻能對東虜暫時議撫,謀求苟安一時,使朝廷全力對付中原危局,剿滅闖賊。舍此別無善策。馬紹愉已去沈陽,必能折衝虜廷,不辱使命。望皇上放心等候,不必焦慮。”

“朕所擔心者虜事未緩,中原已不可收拾。”

“河南方麵,微臣已遵旨檄催各軍馳赴援剿。至於東虜方麵,隻怕要求賞賜過奢。臣已密囑馬紹愉,在虜酋麵前既要宣揚皇上德威,啟其向化之心,也要從我國目前大局著想,不妨稍稍委曲求全。臣又告他說,皇上的意思是隻要土地人民不損失過多,他可以在沈陽便宜行事;一旦有了成議,火速密報於臣,以釋聖念。”

崇禎心情沉重地說:“但願馬紹愉深體朕之苦衷,將撫事辦妥;也望虜酋不要得寸進尺,欲壑無厭,節外生枝。朕欲為大明中興之主,非如宋室怯懦之君。倘虜方需索過多,朕決不答應。隻要土地人民損失不多,不妨速定成議,呈朕裁定,然後載入盟誓,共同遵守,使我關外臣民暫解兵戎之苦。”

陳新甲說:“是,是。皇上聖明!”

“馬紹愉如有密報來京,萬不可泄露一字。”

“是,是。此等事自當萬分機密。”

“朕已再三囑咐,每次給卿手諭,看後即付丙丁。卿萬勿稍有疏忽!”

陳新甲說:“臣以駑鈍之材,荷蒙知遇之恩,惟望佐皇上成為中興英主,所以凡是皇上此類密旨,隨看隨焚,連一字也不使留存於天壤之間。”

“先生出去吧。關外倘有消息,即便奏朕知道!”

陳新甲連聲說“是”,隨即叩頭辭出。

幾天以後,禮部關於洪承疇的各項褒忠榮典已經題奏皇帝,奉旨火速趕辦。這些榮典事項,包括賜諡忠烈,贈太子太保,賜祭九壇,在京城和洪的福建家鄉建立祠堂。禮部與工部會商之後,合奏皇帝,京城的祠堂建立在正陽門月城中的東邊。明朝最崇奉關羽,敕封協天大帝,全國到處有關帝廟,建在正陽門月城中的西邊的關帝廟在京城十分有名。如今奉旨在月城中的東邊建一“昭忠祠”,分明有以洪氏配關羽的意思。

祭棚搭在朝陽門外、東嶽廟附近,大路北半裏遠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麵對東關大路,貧民房舍拆除許多,很是寬大。臨大路用鬆柏枝和素紙花紮一牌坊,中間懸一黃綢橫幅,上書“欽賜奠祭”。牌坊有三道門,中門是禦道,備皇帝親來致祭,所以用黃沙鋪地。從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兩旁豎著許多杆子,掛著兩行白綢長幡和中央各衙門送的挽聯。路兩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邊兩座,三座供禮部主祭官員及各衙門陪祭官員臨時休息之用,一座供洪氏家人住宿休息。還有奏樂人們的小布棚,設在祭棚前邊,左右相對。其餘執事人員,另有較小布棚兩座,都在祭棚之後。祭棚門上懸一黃緞匾額,四邊鑲著白緞,上有崇禎禦筆親題四個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內就是靈堂,布置得十分肅穆莊嚴。靈堂內正中靠後設一素白六扇屏風,屏風前設有長幾,白緞素花圍幛,上放洪承疇的靈牌,恭楷寫著“故大明兵部尚書、薊遼總督、太子太保、賜諡忠烈、洪公之靈位”。前邊,左右放著一對高大的錫燭台,中間是一個白銅香爐。緊挨靈幾,是一張掛有白圍幛的供桌。靈堂四壁,掛著挽幛、挽聯。靈堂門外和鬆柏枝牌坊的門兩旁都有對聯,全是寫在白綢子和細白葛布上。所有對聯和挽聯,都稱頌洪氏忠君愛國,壯烈捐軀。京城畢竟是文人薈萃的地方,遇到皇帝為殉國大臣賜祭的難得機會,各大小衙門,各洪氏生前故舊,以及並無一麵之緣的朝中同僚,有名縉紳,都送挽聯,自己不會做挽聯的就請別人代做,各逞才思,各顯書法,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且看那牌坊中門的一副楹聯,雖然不算工穩,卻寫出了當時的朝野心情:

十載汗馬,半載孤城,慷慨忠王事,

老臣命絕丹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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