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 3)

幾天前他風聞張存仁曾經給清國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議將祖大壽斬首,將他留用。隨後有人將張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給他看,關於留用他的話是這麼說的:

洪承疇雖非挺身投順,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識時勢也。……洪承疇既幸得生,必思效力於我國,似不宜久加拘禁。應速令剃發,酌加任用,使明國之主聞之寒心,在廷文臣聞之奪氣。蓋皇上特為文臣歸順者開一生路也。且洪承疇身係書生,養於我國,譬如孤羊在檻阱之中,蠅飛無百步之力耳。縱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此恩養之不宜薄者也。

張存仁的這幾句話,充分說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他為明朝文臣樹立一個投降清朝後受到優養和重用的榜樣。他對自己自幼讀聖賢之書,受忠義之教,落到這個下場,感到羞恥,不禁發出恨聲,不斷長歎。然而奇怪的是,這時如果他有心自盡,很容易為國“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盡的想法了。

今天午飯後不久,正當崇禎在乾清宮為洪承疇寫祭文的時候,範文程差一位秘書院的官員前來見洪,告他說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見他同祖大壽等,請他今天剃頭,並說一應需用衣帽,隨後送到。雖然這是洪承疇意料中必有的事,卻仍然不免在心中猛然震動。這位官員向他深深作揖致賀,說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趕快還禮,臉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喃喃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圇的話。剛送走這位官員,就有人送來了衣、帽、靴、鞋,並來了一個衣服整潔、梳著大辮子的年輕剃頭匠。那剃頭匠向洪承疇磕了個頭,說:

“大學士範大人命小人來給大人剃頭。”

洪承疇沉默片刻,將手一揮,說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頭匠退出之後,洪承疇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動,過了好長一陣,仍然雙眼直直地望著牆壁。雖然他已經決定投降,但剃頭這件事竟給他驀然帶來很深的精神痛苦。這樣的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許像祖大壽一類武將們比較少有。他在童年時候就讀了《孝經》,將“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話背得爛熟。如果是為國殉節,這一句古聖賢的話就可以不講,而隻講“盡忠即是盡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國降臣,剃頭就是背叛了古聖先王之製,背叛了華夏之習,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頭,生前何麵目再見流落滿洲的舊屬?死後何麵目再見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已經投降,不隨滿洲習俗是不可能的,在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會被認為懷有二心,可能惹殺身之禍。他正在衡量利害,白如玉來到他的身邊,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老爺,快剃頭吧。聽說範大人馬上就要來到,與老爺商量明日進見憨王的事。”

洪承疇嗯了一聲,點一下頭。白如玉掀開一半簾子,探出頭去,將手一招。隨即滿洲剃頭匠把盆架子搬了進來,放在比較亮的地方。這架子,下邊是木架子,有四條腿,都漆得紅明紅明的;上邊放著鐵爐,形似罐子,下有爐門,燃著木炭,上邊接一個約有半尺高的黃銅圍圈。他端來盛有熱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銅臉盆,放在黃銅圍圈上。臉盆背後的朱紅高架旁掛著蕩刀布,中間懸著一麵青銅鏡。剃頭匠本來還有一隻特製的凳子,同盆架子合成一擔,可以用扁擔挑著走。因為洪承疇的屋中有更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曾將那隻凳子搬進屋來。剃頭匠將一把椅子放在盆架前邊,請洪承疇坐上去,俯下腰身,替他用熱水慢慢地洗濕要剃去的頭發和兩腮胡須。洪承疇對剃頭的事完全陌生,隻好聽從剃頭匠的擺布。洗過以後,剃頭匠將盆架向後移遠一點,取出刀子,在蕩刀布上蕩了幾下,開始為洪剃頭。刀子真快,隻聽刷刷兩下,額上的頭發已經去了一片,露出青色的頭皮。洪承疇在鏡中望見,趕快閉了眼睛。剃頭匠為他剃光了腦殼下邊的周圍頭發,剃了雙鬢和兩腮,又刮了臉,也將上唇和下頜的胡須修剃得整整齊齊,然後將洪承疇留下的頭發梳成一條辮子,鬆鬆地盤在頭上。洪對著銅鏡子看看,覺得好像比原來年輕了十年,但不禁心中一酸,趕快將眼光避開鏡子,暗自歎道:

“從此‘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

洪承疇正要起身,剃頭匠輕聲說:“請老爺再坐一陣。”隨即這個年輕人用兩個大拇指在他的兩眉之間輕巧地對著向外按摩幾下,又用鬆鬆的空拳輕捶兩下,轉到他的背後,輕捶他的背脊和雙肩。捶了一陣,又蹲下去捶他的雙腿,站起來捶他的兩隻胳膊。剃頭匠的兩隻手十分輕巧、熟練,時而用實心拳,時而用空心拳,時而一空一實,時而變為窩掌,時而使用拳心,時而變為豎拳。由於手式變化,快慢變化,使捶的聲音節奏變化悅耳,被捶者身體和四肢感到輕鬆、舒服。洪承疇以為已經捶畢,不料剃頭匠將他右手每個指頭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個指頭發出響聲,然後將小胳膊屈起來,拉直,猛一拽,也發出響聲。再將小胳膊屈起來,冷不防在肘彎處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麻,隨即恢複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種特殊快感。他將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樣地擺弄一遍。剃頭匠看見洪承疇麵露微笑,眼睛半睜,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將他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舉一舉,使他的腰窩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著又扶著坐直身子,在他肩上輕捶幾下,冷不防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頦下邊按照穴位輕輕一捏。洪承疇驀然昏暈,渾身一晃,刹那蘇醒,頓覺頭腦清爽,眼光明亮。剃頭匠又替他仔細地掏了耳朵,然後向他屈了右膝打千,賠笑說:

“老爺請起。過幾天小人再來給老爺剃頭刮臉。”

洪承疇剛起身,白如玉就將一個紅紙封子賞給剃頭匠。剃頭匠接到手裏,猜到是一兩銀子,趕快向洪承疇跪下叩頭,說:

“謝老爺的賞!要不是老爺今日第一次剃頭,小人也不敢接賞。這是討個吉利,也為老爺恭喜。老爺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從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錦;沐浴皇恩,富貴無邊。”

白如玉等剃頭匠走後,用一綢帕將剃下來的長發和以後不會再用的網巾包起來,放進洪承疇床頭的小箱中,然後侍候主人更換了衣服。洪承疇平日認為自己生長在“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視滿洲衣帽,稱之為夷狄之服。他常罵滿洲人的帽子後邊拖著豚尾,袍袖作馬蹄形,都是自居於走獸之倫。現在他自己穿戴起來,對著鏡子看看,露出一絲苦笑,正要暫時仍舊換上舊服,外邊仆人來稟:內院大學士範大人駕到。洪承疇趕快奔出二門外相迎,心裏說:

“幸好換上了滿洲衣帽!”

洪承疇本來要迎出大門,但看見範已經進到大門內,就搶到範的麵前深深作了一揖,說道:“辱承枉顧,實不敢當!”範文程趕快還揖,賠笑說:“九老是前輩,今後領教之處甚多,何必過謙。”並肩走到二門階下,洪又作了一揖,說聲“請!”範還了一揖,登階入門。到了上房階下,洪又同樣禮讓;上了台階以後,到門口又作揖,讓範先走一步,到了上房正間,洪又作揖,請範在東邊客位坐下,自己在西邊主位坐下。仆人獻茶以後,洪承疇稍微欠欠身子,賠笑說:

“學生以戴罪之身,未便登門拜謁,務請大人海涵。”

範文程說:“不敢,不敢。老先生來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視。皇上恩情隆渥,以禮相待,且推心置腹,急於重用。明日召見之後,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經綸矣。”

隨即他將明日朝見的禮節向洪承疇囑咐一番。正說話間,一個仆人匆匆進來,向洪承疇稟道:

“請老爺趕快接旨!”

洪承疇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亂跳,趕快奔出迎接。範文程趁此時避立一邊。那來的是一位禦前侍衛,手捧黃緞包袱,昂然走進上房,正中麵南而立。等洪承疇跟進來跪在地上,他用生硬的漢語說:

“皇上口諭:洪承疇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備,朕心常在念中。目前雖然已交五月,但關外還會有寒氣襲來。今賜洪承疇貂皮馬褂一件,以備不時禦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疇呼叫:“謝恩!”連叩了三個頭,然後雙手捧接包袱,恭敬地起身,將包袱放在八仙桌後的條幾正中間,又躬身一拜。

禦前侍衛沒有停留,隨即回宮。洪承疇送走了禦前侍衛,回進上房,對範文程說:

“皇上真乃不世之主也!”

這天晚上,洪承疇的心情極不平靜,坐在燈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門外如何說自己有罪的話,然後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問些什麼話,他自己應該如何回答。雖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於從容應對,但是明天是以降臣身份麵對新主,不能說半句不得體的話,更不能有說錯的話。當他在反複考慮和默記一些重要語言時候,雖然不知崇禎皇帝正在反複誦讀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飲泣,終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為他已慷慨盡節,所以他的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們這種人叫做“上妝”,別人也不以為奇。這時他輕輕地來到洪承疇的身邊,小聲說:

“老爺,時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還要上朝哩。”

洪承疇長歎一聲,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脫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來一件心事,便打開床頭小箱,取出那張在“檻車”上寫的絕命詩稿,就燈上燒了,又將包著網巾和頭發的小包取出,交給如玉,說道:

“你拿出去,現在就悄悄燒掉。”

如玉說:“老爺,不留個念物麼?”

洪承疇搖搖頭,語氣沉重地說:“什麼念物!從此以後,同故國、同君親、同祖宗一刀兩斷!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當白如玉回到床邊坐下時,洪承疇已經將燈吹熄,但仍舊倚在枕上胡思亂想。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難過,小聲勸慰說:

“老爺,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賞賜一件貂皮馬褂也是難得的恩榮。老爺應該高興才是。”

洪承疇緊抓住白如玉的一隻柔軟的手,小聲說:“玉兒,你不懂事。舊的君恩未忘,新的君恩又來,我如何能不心亂如麻?”

“是的。老爺是讀書人,又做過南朝大臣,有這種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陣,如玉又說:“過幾天,老爺可奏準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讓家中人知道您平安無恙。”

“胡說!如今全家都以為我已盡節,最好不過。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從前張春被俘之後,誓死不降,被南朝稱為忠臣,遙遷右副都禦史,厚恤其家。後來張春寫信勸朝廷議和,本是好意,卻惹得滿朝嘩然,就有人劾他降敵,事君不忠。朝廷將張春二子下獄,死在獄中。我豈可稍不小心,連累家人?”

白如玉又說:“聽說老夫人住在福建家鄉,年壽已高,倘若認為老爺已盡節死去,豈不傷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氣。老夫人知書明理,秉性剛強。我三歲開始認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歲開始認忠孝二字,老夫人反複講解。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我兵敗不死,身事二主,定會氣死。唉,唉!……”

洪承疇想著老母,不禁抽泣。過了一陣,他輕輕推一推白如玉,意思是要他到小炕上去睡。白如玉用綢汗巾替他揩去臉上的縱橫淚痕,站起來說:

“事已至此,請老爺不必過分為老夫人難過。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穿戴。第一次見大清皇上,十分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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