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歸魂,萬裏悲風,揮涕悼元老,
聖主恩深恤典隆。
如今且放下朝陽門外的“賜祭”地方不去詳述,讓我的筆尖轉到熱鬧非常的正陽門。在正陽門月城內,正在日夜動工,為洪承疇修建祠堂。這項工程,由禮部衙門參酌往例,議定規製,呈請皇帝欽定,批交工部衙門遵辦,然後由工部衙門的營繕清吏司掌管施工,限期建成。該司原有工役多調作別用,樂得將工程交給最有麵子和願意出較多回扣的包工商人承建,趁機夥同分肥。盡管層層剝削,木匠和泥瓦匠僅僅至於不餓著肚皮,大批徒工是白幹活兒,但是大家幹活的勁頭從來沒有這樣高過。洪氏的“壯烈殉國”的傳說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的心,連平日喜歡偷懶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懶了。由於這祠堂是皇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陽門的月城之內,所以每天前來觀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過後心情激動,回去後吟詩填詞,一則頌揚洪氏忠義,一則借以寄慨。據說有許多佳作,都是有名氣的文人寫的,後來都自己燒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對曾經做過這樣的詩詞也諱莫如深。
五月初四按曆書是黃道吉日,也是擇定的昭忠祠正廳上梁的日子。上午巳時整,正陽門月城中放了一陣鞭炮,隨即奏起鼓樂,工部衙門營繕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禮上香,另一位八品官員跪讀了上梁文,然後焚化。盡管有五城兵馬司派兵丁彈壓,驅趕擁擠的人群,但看的人還是將路邊圍得水泄不通。許多上了年紀的人,想著從前幾個經營遼東的大臣,如王化貞、熊廷弼、袁崇煥三個人,都落個被朝廷誅戮的下場,如今洪承疇卻是困守孤城,城破被擒,罵敵不屈,絕食而死,忍不住小聲議論,讚歎不止。
當昭忠祠上梁時候,崇禎皇帝正在平台召見群臣。他坐在禦座上,臉色憂愁,眉頭緊皺,白眼球因過分熬夜而網著血絲。臣工們看見他的雙腳在禦案下不住踩動,知道他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時都是這樣,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無語,等候問話。他將禦案上的一疊軍情文書拿起來又放下,輕聲叫道:“陳新甲!”
兵部尚書陳新甲立刻答一聲,走到禦案前跪下去叩了個頭。但崇禎沒有馬上問話,又叫了禮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到麵前跪下。有幾件要緊事情他都要向大臣們詢問,但是他的心中很亂,一時不知道先問哪一樁好。停了片刻,他又將戶部尚書也叫到麵前跪下。他將禦案上的文書看了一眼,然後向陳新甲問道:
“自從汪喬年在襄城兵敗以後,兩個月來闖賊連破豫中、豫東許多州、縣,連歸德府也破了,風聞就要去圍攻開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陳新甲叩頭說:“臣已檄催丁啟睿、楊文嶽兩總督統率左良玉等總兵,大約有二十萬之眾,合力援剿,不使流賊窺汴得逞。”
崇禎對丁啟睿、楊文嶽的才幹並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會實心作戰,歎口氣,又問道:
“倘若援剿不利,還有兵可以調麼?”
陳新甲回答說:“陛下明白,目前兵、餉兩缺,實在無兵可調。倘若萬不得已,隻好調山西總兵劉超、寧武總兵周遇吉馳援河南。另外,陛下將孫傳庭從獄中放出,命他總督陝西、三邊軍務。他已經於一個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餉集糧,加緊練兵。倘若能在短期內練成數萬精兵,也可救援開封。”
崇禎轉向新任戶部尚書傅淑訓問道:“籌餉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訓戰戰兢兢地回答說:“目前處處災荒,處處戰亂,處處殘破,處處請賑、請餉,處處……”
崇禎幾年來聽熟了這樣的話,不願聽下去,向工部尚書劉遵憲問:“為洪承疇設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緒?”
劉遵憲回答:“前幾天就已經完全就緒。因為陛下將親臨賜祭,又將附近幾家貧民破舊房屋拆除,加寬禦道,鋪了黃沙。”
崇禎又問:“命卿部在正陽門月城中為洪承疇修建祠堂,工程進行如何?”
“工程進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禎轉向禮部尚書:“明日開祭,煩卿代朕前去。數日之後,朕必親臨致祭。子曰‘祭如在’。《禮記》雲‘祭祀主敬’。望卿與陪祭諸臣務須齋戒沐浴,恪盡至誠,獻饗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疇的兒子所刻承疇行狀,對承疇殉國經過敘述較詳。朕看了兩遍,深為感動。”崇禎熱淚盈眶,喉頭壅塞,停了片刻,接著說:“朕為一國之主,沒有救得承疇,致有今日!……”
皇帝突然熱淚奔流,泣不成聲。大臣們都低下頭去,有的也陪著皇帝落淚。過了一陣,崇禎揩幹眼淚,向大家問道:
“你們還有什麼話需要麵奏?”
禮部尚書林欲楫趕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擬祭文,已進呈兩日,不知是否上合聖心?如不符聖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諭。”
崇禎說:“朕心中悲傷,幾乎將此事忘了!卿部所擬祭文,用四言韻語,務求典雅,辭采亦美,然不能將朕心中欲說的話說得痛快,實為美中不足。朕今日將親自擬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楫叩頭說:“臣駑鈍昏庸,所擬祭文未能仰副聖衷,殊覺有罪。陛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焦勞天下,豈可使陛下為此祭文煩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請容臣部另擬一稿,進呈禦覽。”
崇禎說:“不用啦。承疇感激朕知遇之恩,臨難不苟,壯烈殉國,誌節令名光照史冊。朕為他親擬祭文,以示殊恩,也是應該的。”
陳新甲說:“陛下為忠臣親擬祭文,實曠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愛國的誌士鹹受鼓舞。”
崇禎沒再說話,起駕回乾清宮去了。
二更過後,崇禎坐在乾清宮的禦案前改定祭文。當時,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宮內秉筆太監也有一兩個可以代為擬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別人,習慣於“事必躬親”,盡管他要處理許多重要文書,還是親自動筆寫祭文稿子。晚飯前他已經將稿子寫成,晚飯後因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進宮來向他稟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陰私瑣事。通過曹化淳當麵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疇行狀在京城散發極廣,有些人與洪家毫無瓜葛,沒有資格收到行狀,也要想法借到一份,謄抄珍藏。曹化淳還說,京師臣民因聽說皇上將親寫祭文並將親臨東郊致祭,人人為之感動,口稱聖明,都說有這樣聖君,故有洪承疇那樣忠臣。崇禎平時自認為是英明之主,對曹化淳並不完全相信,惟獨今晚對他的密奏句句信以為真。曹化淳走後,他本來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將祭文稿攤在禦案上進行最後修改。他首先默誦一遍,精神集中,心情激動,疲倦全消。
這篇祭文不長,在下午寫成後就經過兩遍修改,所以現在隻改了幾個字,便成定稿。對著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著兩眶熱淚,用悲痛的低聲讀了一遍:
維大明崇禎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於故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禦史、薊遼總督洪承疇之靈前而告以文曰:
嗚呼!劫際紅羊,禍深黃龍。安內攘外,端賴重臣。昊天不吊,折我股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剝,臨軒灑涕,痛何如之!
曩者青犢肆虐於中原,銅馬披猖於西陲,乃命卿總督師旅,掃蕩秦、蜀。萬裏馳驅,天下知上將之辛勞;三載奮剿,朝廷紓封疆之殷憂。方期賊氛廓清,麗日普照於涇、渭;詎料虜騎入犯,烽火遍燃於幽、燕。畿輔蹂躪,京師戒嚴。朕不得已詔卿勤王,星夜北來。平台召見,谘以方略。薊遼督師,倚為幹城。海內板蕩,君臣共休戚之感;關外糜爛,朝野乏戰守之策。卿受命援錦,躬親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國殤。嗚呼痛哉!
自卿被圍,倏逾半載。孤城遠懸,忠眸難望一兵之援;空腹堅守,赤心惟爭千秋之節。慷慨誓師,將士聞之而氣壯;擂鼓督戰,夷狄對之而膽寒。大臣如此勇決,自古罕有。睢陽義烈,堪與比擬。無奈壯士掘鼠,莫救三軍饑餒,叛將獻城,終至一朝崩解。然卿猶督兵巷戰,狂呼殺敵;弱馬中箭,繼以步鬥;手刃數虜,血滿袍袖;兩度負傷,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虜湧至,遂致被執。當此時也,戰鼓齊喑,星月無光,長空雲暗,曠野風悲,微雨忽零,淅瀝不止,蓋忠貞格於上蒼,天地為之愁慘而隕泣!
聞卿被執之後,矢誌不屈,蓬頭垢麵,罵不絕口。檻車北去,日近虜庭,時時回首南望,放聲痛哭。迨入沈陽,便即絕食。虜酋百般招誘,無動卿心。佳肴羅列於幾上,卿惟目閉而罔視;豔姬侍立於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雲: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慷慨與從容,卿兼而有之矣。又聞卿絕食數日,氣息奄奄,病不能興,鼓卿餘力,奮身坐起,南向而跪,連呼“陛下!陛下!”氣噎淚流,欲語無聲,倒地而死,目猶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嗚呼痛哉!
年餘以來,迭陷名城,連喪元臣,上天降罰,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國有褒忠之典;議諡議恤,朕懷表功之心。卿之誌節功業,已飭宣付史館。嗚呼!卿雖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於泰山,豪氣化為長虹;享俎豆於百世,傳令名於萬年。魂其歸來,尚饗!
崇禎將祭文改好之後,又忍不住反複小聲誦讀,聲調淒苦,熱淚雙流。關於洪承疇如何進行巷戰,負傷被俘,以及如何絕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狀,不過在他的筆下寫得特別富於感情。祭文中有些話因為有“潛台詞”,在執筆者自己誦讀時,比旁人更為感動。對於那些打動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誦讀時滿懷酸痛,泣不成聲。
玄武門鼓打三更了。一個宮女用托盤端來一碗銀耳湯和一碟虎眼窩絲糖放在他的麵前,躬身輕聲說道:
“皇爺,已經三更啦。請用過點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上朝呢。”
崇禎叫一個太監將祭文送到司禮監值房中連夜謄繕,天明時送交禮部。喝了銀耳湯,便去養德齋就寢。但是剛剛睡熟不久,就做了一個凶夢,連聲呼叫:
“嗣昌!承疇!……”
他一乍驚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傾聽窗外,從乾清宮正殿簷角傳過來鐵馬丁冬。一個值夜太監匆忙進來,躬身勸道:
“皇爺,您又夢見洪承疇和楊嗣昌啦。這兩位大臣已經為國盡忠,不可複生。望皇爺不要悼念過甚,致傷聖體。”
崇禎歎息一聲,揮手命太監退出。
在洪承疇開始吃東西的第二天,範文程到三官廟中看他。範文程同他談了許多關於古今成敗的道理,說明明朝種種弊政,必然日趨衰亡,勸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爾說話,仍然說他身為明朝大臣,決不投降,惟求速死。為著保持大臣體統,他對範文程來時不迎,去時不送。範文程對他的傲慢無禮雖不計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見麵之後,範文程去清寧宮叩見皇太極,麵奏勸說洪承疇投降的結果。
皇太極問道:“洪承疇仍求速死,朕自然不會殺他。你看,他會在看守不嚴的時候用別的法兒自盡麼?”
範文程說:“請陛下放心。以臣看來,洪承疇不會死了。以後不必看守很嚴,讓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極麵露笑容,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再自盡了?”
“洪承疇被俘之後,蓬頭垢麵,確有求死之心。昨晚稍進飲食,即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與他談話時雖然他對臣傲慢無禮,仍說受南朝皇帝深恩,惟願速死,但適有梁上灰塵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將灰塵撣去。洪承疇連袍袖上的清潔尚如此愛惜,豈有不自惜性命之理?”
皇太極哈哈大笑,說:“好,這話說得很是!”想一想,又說:“他一定會降,但不要逼他太緊,不要催他剃頭。緩些日子不妨。”
幾天以後,洪承疇已有願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給他安置到有兩進院落的宅子裏,除曾在三官廟中陪伴他的頗為溫柔體貼、使他感到稱心的姣仆白如玉仍在身邊外,又給他派來兩個仆人、一個馬夫、一個管洗衣做針線的女仆、一個很會烹調的廚師,還有一個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開銷,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員們前來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時想起老母和家中許多親人,想起故國,想起祖宗墳墓,尤其想到崇禎皇帝,心中感到慚愧、辛酸,隱隱刺痛。但是近來在平常時候,有滿洲官員們前來看他,他倒是談笑自若,沒有憂戚外露。有時忠義之心,憂戚之感,重新擾亂他的心中平靜,但是他強顏為歡,不想在滿洲臣僚麵前流露這種心情。他對於飲食逐漸講究,對於整潔的習慣也幾乎完全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