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3)

br \/>

二月二十一日午後不久,突然盛京八門擊鼓,聲震全城,距城十幾裏全都聽見。隨即全城軍民人等,都知道鬆山城已於十九日黎明前攻破,俘獲了洪承疇等明朝的全部文武大員。

皇太極在接到圍守鬆山的多羅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多羅貝勒多鐸、羅洛宏等自軍中來的聯名奏報以後,立即將齎送奏報的一個為首官員名叫安泰的叫進清寧宮問話,同時命人傳諭八門擂鼓,向全城報捷。他詳細詢問了夏承德的投降和破城經過,將送來的滿文奏報重看一遍,心中感到滿意。他原來擔心洪承疇會在混戰中被殺或在城破時自盡,現在知道不但洪承疇被活捉了,而且明朝的遼東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曹變蛟、祖大樂,遊擊祖大名、祖大成,總兵白廣恩的兒子白良弼等,全被活捉。清兵入城後殺死明朝兵備道一員、副將十員、遊擊以下和把總以上官一百餘員,以及士兵三千零六十三名。這些官員和士兵都在城破後進行巷戰,英勇不屈;後來巷戰失敗,潰散到各處住宅,繼續進行零星抵抗,堅不投降。有一部分人身帶重傷,被俘之後,仍然罵不絕口,直到被殺。另外有一千多城中百姓包括少年兒童因同明軍一起抵抗,也被殺死,但奏報中隻是輕描淡寫地提到一筆,另外提到俘獲了婦女幼稚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皇太極用朱筆抹去了滿文奏報中關於明朝軍民進行巷戰和堅不投降的情況,然後問道:

“洪承疇捉獲之後,有意降麼?”

安泰回答說:“憨王!你不用想他投降,那是決不會的!奴才聽說他被捉到以後,把他拉到多羅肅郡王爺的麵前,他很傲慢,是個硬漢,寧死不跪;也不答話,隻是亂罵。那個姓邱的巡撫、姓王的總兵、姓曹的總兵,也都跟他一樣,在王爺前毫不怕死,罵不絕口。這兩個總兵都是受了幾處重傷,倒在地上,才被捉到的。還聽說那個曹總兵原就有病,馬也無力,馬先倒下,他又步戰了多時才倒了下去。”

皇太極揮手使跪在麵前的安泰退出宮去,心裏說道:“幸而明朝的武將不都像王廷臣和曹變蛟一樣!”

關於如何處置洪承疇等人,在皇太極的心中一時不能做最後決定。倘若照他原來想法把洪承疇留下,那麼邱民仰和王廷臣、曹變蛟等人怎麼處置?他召見了範文程等幾位大臣,也沒有一致主張,於是他暫且派人傳諭鬆山諸王:將俘獲之物酌量分賜將士,一應軍器即於鬆山城內收貯,洪承疇等人暫羈軍中候命。

到了三月初四,皇太極得到圍攻杏山的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自軍中來的奏報,知道明朝派來的議和使者即將來到,杏山和錦州很快就會投降,他想著隻有留下洪承疇最為有用,便派人往諭駐在鬆山的多羅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多羅貝勒多鐸等:將明總督洪承疇和祖大壽的堂兄弟祖大樂解至盛京;將明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和曹變蛟處死;將祖大壽的另外兩個堂兄弟祖大名、祖大成放回錦州,同他們的妻子完聚,並勸說祖大壽趕快投降。果然到了三月初十,祖大壽獻出錦州投降,杏山也跟著投降,隻有塔山一城不降,經過英勇苦戰失守,全城軍民包括婦女在內,幾乎全部戰死或被俘後遭到殘殺。

三月十日,雖然錦州投降的奏報尚未來到盛京,但是皇太極知道錦州已經約定在初十投降,他諭令朝廷即做準備,擇定明日去堂子行禮,感謝上天。十一日辰刻,陳設鹵簿,鼓吹前導,皇太極率領禮親王代善、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朝鮮世子、大君和文武諸臣,出了撫近門,前往坐落在大東門內偏南的一座廟院。到了堂子的大門外邊,漢族大臣、朝鮮國的世子、大君和他們的陪臣以及滿族的一般文武官員都不能入內,隻有被皇帝許可的少數親貴和滿族大臣進去陪祭。這是保存滿族古老風俗和原始宗教最濃厚的一座廟宇,因為漢族和一般臣民不能進去一看,所以被認為是滿洲宗教生活中最為神秘的地方,連敬的什麼神也有各種猜測和傳說。其實,如今清朝皇帝率領少數滿族親貴們進去的地方隻有兩座建築,一座四方形的建築在北邊,名叫祭神殿,麵向南,是皇帝祭堂子時休息的地方,並且存放著祭神的各種法物;另一座建築在南邊,麵向北,圓形,名叫圜殿,就是所謂堂子。祭堂子就是在圜殿裏邊,而裏邊既不設泥塑偶像,也沒有清寧宮那些神像掛圖。圜殿的南院,正中間有一個豎立神杆的石座,其後又是石座六行,為皇子、王、貝勒等致祭所用。

皇太極在祭神殿稍作停留,祭堂子的儀式開始了。滿洲和蒙古的海螺和畫角齊鳴,那些從漢族傳進來的樂器備而不用。皇太極在海螺和畫角聲中進入圜殿,由鳴讚官讚禮,麵向南行三跪九叩頭禮,少數陪祭的滿族親貴大臣分左右兩行俯首跪在他的後邊。雖然使用鳴讚官讚禮和三跪九叩頭都是接受漢族文化的影響,但麵向南祭神卻保持著長白山滿洲部落的特殊習俗,不但和漢族不同,也不同於一般女真族的習俗。在他行禮之後,四個男薩瑪頭戴神帽,身穿神衣,腰間掛著一周黃銅腰鈴,一邊跳舞,一邊用滿洲語歌唱古老的祝詞,同時或彈三弦,或拍神板,或舉刀指畫,刀背上響動著一串小鈴,十分熱鬧而節奏不亂。

拜過堂子,皇太極走出圜殿,為著他的武功烜赫,又一次獲得大捷,麵向南拜黃龍大纛。雖然皇家的旗纛用黃色,繡著龍形圖案,是接受的漢族影響,但祭旗纛不用官員鳴讚,仍用薩瑪祝禱,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滿族舊俗。

祭拜完畢,皇太極仍由儀仗和鼓吹前導,返回宮中。朝鮮國世子和大君在進入撫近門後,得到上諭,就返回他們的館所去了。

第二天,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率領固倫額駙祈他特、巴牙思護朗、朝鮮國世子李以及滿洲、蒙古、漢人諸臣上表祝賀大捷,漢文賀表中稱頌皇太極“聖神天授,智勇性成,運偉略於寰中,奏奇勳於閫外”。過了四天,洪承疇解到盛京,被拘禁在大清門左邊不遠的三官廟中。皇太極一麵命文臣們代他擬出詔書,滿、蒙、漢三種文字並用,將鬆、錦大捷的武功大加誇張,傳諭朝鮮國王李倧和蒙古各部的王和貝勒知道,一麵命漢族大臣設法勸說洪承疇趕快投降。但是兩天之後,勸說洪承疇投降這一著卻失敗了。洪承疇自進入盛京以後就不斷流淚,不斷謾罵,要求趕快將他殺掉。過了三天,洪就絕食了。皇太極在清寧宮心中納悶,如何能夠使洪承疇不要絕食,也不要像張春那樣寧教羈留一生,也堅不投降。用什麼法兒使洪承疇這個人回心轉意?

洪承疇在兩三個月前就斷定朝廷再也無力量派兵為鬆、錦解圍,鬆山的失陷分明難免,而他的盡力堅守也隻是為朝廷盡心罷了。由於他心知孤城不能久守,所以早已存在城亡與亡的決心。當城上和街上喊聲四起的片刻間,他正要懸梁自盡,不意稍一猶豫,竟被一群親將擁出行轅,推扶上馬,後來又在親兵親將的簇擁中衝出西門。在馬失前蹄之前,他也曾在刹那間產生一線希望:倘能逃出,就奔回山海關收集殘眾,繼續同敵人周旋。被俘之後,他深深後悔鬆山失陷時不曾趕快自盡,落得像今天這樣身為俘囚,隻有受辱一途。在被解來沈陽之前,他同邱民仰曾被關押在一座帳篷裏邊,二人都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以忠義相勉。過了一段日子,三月初,在豪格派一滿洲將領來宣布清朝皇帝上諭,要將洪承疇解往盛京和將邱民仰處死時候,邱民仰鎮定如常,徐徐地對清將說:

“知道了。”轉回頭來對洪淡然一笑,說:“製台大人,民仰先行一步。大人此去沈陽,必將與文文山前後輝映,光照史冊。民仰雖不能奉陪北行,大罵虜廷,但願忠魂不滅,恭迎大人於地下。”

洪承疇說:“我輩自束發受書,習知忠義二字。身為朝廷大臣,不幸陷於敵手,為國盡節,分所當然。況學生特荷皇上知遇,天恩高厚,更當以頸血灑虜廷,斷無惜死之理。”

邱民仰不顧清將催促,扶正襆頭,整好衣襟,向西南行了一跪三叩頭禮,遙辭大明皇帝,起來又向洪承疇深深一揖,然後隨清將而去。洪承疇目送著邱民仰被押走以後,心中讚道:

“好一個邱巡撫,臨危授命,視死如歸,果然不辱朝廷,不負君國!”

洪承疇被解往盛京途中,清將為怕他會遇到懸崖時從馬上栽下自盡,使他坐在一輛有氈幃帳的三套馬轎車上邊。車前,左邊坐著趕車馬的士兵,右邊坐著負責看守他的牛錄額真。車前後走著大約三百名滿洲騎兵,看旗幟他明白這是正黃旗的人馬。洪承疇並不同那位牛錄額真和趕車的大兵說話,而他們也奉命不得對他無禮。多半時候,洪承疇閉起眼睛,好像養神,而實際他的腦海中無一刻停止活動,有時像波浪洶湧,有時像暗流深沉;有時神馳故國,心懸朝廷,有時又不能不考慮著到了沈陽以後的事,不禁情緒激昂。當然他也不時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母親(她在他幼年就教育他“為子盡孝和為臣盡忠”的道理)、他的夫人和兒女等等親屬。特別奇怪的是,他在這前往沈陽赴死的途中,不僅多次想到他的一個愛妾,還常常想到兩個仆人,一個是在鬆山西門外被清兵殺死的劉升,另一個是去年八月死於亂軍之中的玉兒。每次心頭上飄動玉兒的清秀姣好的麵孔和善於體貼主人心意的溫柔性情,不禁起悵惘之感。然而這一切雜念不能保持多久,都被一股即將慷慨就義的思想和感情壓了下去。

他自從上了囚車就已經在心中決定:到了沈陽以後,如果帶他到虜酋四王子麵前,他要做到一不屈膝,二不投降,還要對虜酋破口大罵,但求速殺。他想象著虜酋可能被他的謾罵激怒,像安祿山對待張巡那樣,打掉他的牙齒,割掉他的舌頭,然後將他殺掉。他想,倘若那樣,壯烈捐軀,也不負世受國恩,深蒙今上知遇。他又想到,也許虜酋並不馬上殺他,也不逼迫他馬上投降,而是像蒙古人對待文天祥那樣,暫時將他拘禁,等待很久以後才將他殺掉。如果這樣,他也要時時存一個以死報國的決心,每逢朔、望,向南行禮,表明他是大明朝廷大臣。有時他睜開憂愁的眼睛,從馬頭上向前望去,看見春色已經來到遼東,河冰開始融化,土山現出灰綠,路旁向陽處的野草有開始蘇醒的,發出嫩芽,而處處柳樹也在柔細的枝條上結滿了葉苞,有的綻開了尖尖的鵝黃嫩葉。洪承疇經過漫長的秋天和冬天被圍困,忽然看見了大地的一些春色,在心頭上便生出來一縷生活的樂趣,但是這種樂趣與他所遭遇的軍敗身俘,即將慷慨殉節的冷酷現實極不調和,所以片刻過去,便覺得山色暗淡,風悲日慘,大地無限淒涼。他再一次閉起眼睛,在心中歎道:

“這遼闊的祖宗山河,如今處處破碎,一至於此!”

錦州城已經投降,再也聽不見雙方的炮聲。當錦州投降之前,清朝大隊人馬不敢從離城兩三裏以內的大路經過,害怕城上打炮,也害怕誤中地雷。如今押解洪承疇的三百騎兵和一輛馬車從小淩河的冰上過去,繞過錦州繼續前進。因為知道是經過錦州,正是他曾經奉命率大軍前來援救的一座重要城池,所以他不能不睜開眼睛一望。他望見了雄峙的不規則的城牆,稍微被炮火損傷的箭樓,特別使他注目的是那座聳立雲霄的遼代八角古塔,層層飛簷,曆曆入目。忽然,一陣冷風吹過,傳來隱約的鈴聲。他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這是從塔上來的鈴聲,覺得一聲聲都含著滄桑之悲。

過了錦州,囚車繼續向前奔馳。他的心情十分單調、憂悶,總是想起來邱民仰臨刑前的鎮定神態和對他說的幾句話,也時時在心中以文天祥自詡。他在最苦悶時就默誦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越默誦心中越充滿了慷慨激情。他雖然不是詩人,但正如所有生活在唐、宋以來的讀書人一樣,自幼就學習做詩,以便應付科舉,並且用詩來從事交際應酬,述誌言情。因此,對於做詩一道,他不惟並不外行,而且對比較難以記熟的詩韻,他也能不翻閱韻書而大體不致有誤。默誦了幾遍《過零丁洋》詩以後,他趁著囚車無事,感情不能抑製,在心中吟成了《囚車過錦州》七律一首:

萬裏愁雲壓檻車,

封疆處處付長噓。

王師已喪孤臣在,

國土難全血淚餘。

濁霧蒼茫就死地,

慈顏淒慘倚村閭。

千年若化遼東鶴,

飛越燕山戀帝居。

從鬆山出發走了四天,望見了沈陽城頭。自從望見沈陽以後,他的心情反而更加鎮定,隻有一個想法:“我是天朝大臣,深蒙皇上知遇,任胡虜百般威逼利誘,決不辱國辱身!”他判定皇太極定會將他暫時拘留,不肯殺害,命大臣們向他輪番勸降,甚至會親自勸他,優禮相加。他也明白,自來臨陣慷慨赴死易,安居從容就義難,所以必須死得愈快愈好。為著必須趕快為國盡節,他決定一俟到了沈陽拘留地方,必須采取三項對策:一是謾罵,二是不理,三是絕食。這麼想過之後,他在心中冷笑說:

“任你使盡威逼利誘辦法,休想我洪某屈膝!”

皇太極並不急於看見洪承疇,也不同意有些滿、漢大臣建議,將洪殺掉。他吩咐將洪拘留在大清門外的三官廟中,供用好的飲食,嚴防他自盡,同時叫漢人中的幾個文武官員輪流去勸洪投降。三天以後,他知道勸說洪承疇投降的辦法行不通,不管誰去同洪談話,洪或是謾罵,或是閉目不理,一言不答,還有時說他不幸兵敗被擒,深負他的皇上知遇之恩,但求速速殺他。他在提到他的皇上時,往往痛哭流涕,悲不自勝,而對勸降的漢人辱罵得特別尖刻。這時,有人建議皇太極將洪殺掉,為今後不肯投順的明臣作個鑒戒。皇太極對這樣的建議一笑置之,有時在心中罵道:“蠢材!”到第四天洪承疇因見看守很嚴,沒有機會自縊,開始絕食了。不管給他送去什麼美味菜肴,他有時僅僅望一眼,有時連望也不望。經過長期圍困,營養欠缺,他的身體本來就很虛弱,所以到第五天,絕食僅僅一天多,他的精神已經顯得相當委頓,躺在炕上不起來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