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這幾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縱然不肯進食,難道連水也不喝一口麼?”

洪承疇斷定虜酋已對他無計可施,隻好使用美人計。他覺得可笑,幹脆閉起了眼睛。過了一陣,洪承疇聽見兩個滿洲女子輕輕地走了,才把眼睛睜開。盆中的木炭已經著起來,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還留有她們的影子,那種有禮貌的說話態度和溫柔的眼神使他的心頭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從被俘以來,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時態度無禮,有時縱然不敢過分無禮,但也使他起厭惡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見了不使他感到厭惡的人。他知道清宮中沒有宮女,隻有宮婢,猜想她們定然是虜酋派來的宮婢,但仔細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計誘他複食。這兩個女子並沒有勸他複食,隻是簡單地勸他飲水,也不多勸,而且絲毫沒有在他的麵前露出故意的媚態。他心中暗問:

“這是什麼意思?下邊還有什麼文章?”

他雖然猜不透敵人的用意,卻斷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著自己已經衰弱不堪,再撐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節,決不能墮入敵人詭計,在心中冷笑說:

“哼,你有千條計,我有一宗旨,惟有絕食到底而已!”

為著不使自己中了敵人的美人計,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進來,他便破口謾罵,叫她們立刻滾出屋子。

忽然,房門口腳步響動,他看見剛才那個身材稍矮而麵孔特別白嫩的宮婢掀開門簾,帶一個美麗的滿洲少婦進來,後邊跟隨著剛才那個身材稍高的苗條宮婢,捧著一把不大的暖壺。洪承疇本來準備辱罵的話竟沒有出口;想閉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視著在麵前出現的事情,特別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進來的滿洲少婦。雖然這進來的少婦也是宮婢打扮,卻帶著一種高貴神氣,並不向他行屈膝禮,直接腳步輕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純熟的漢語說道:

“先生為明國大臣,不幸兵敗被俘,立意為明國皇上盡忠,絕食而死,令我十分欽敬,特意送來溫開水一壺,請先生喝了,減少口幹之苦。”她親手接過暖壺,送到洪的麵前,又說:“這溫開水不能救先生的命,隻能略減臨死前的痛苦,請趕快喝下去吧。”

洪承疇堅決不理,閉起雙眼。房間裏片刻寂靜。一股名貴脂粉的異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溫馨氣息撲入他的鼻孔,一直沁入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宮婢。這是誰?”隨即告誡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墮入虜酋詭計!”忽然他又聽見那清脆而溫柔的聲音問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麼?”

洪承疇不說話,也不睜眼。那富有魅力的聲音又說:

“我願意幫助先生成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來勸先生飲水數口,神誌稍清,以便死前做你應做的事。先生為何如此不懂事呀?”

洪承疇睜開雙眼,原想用怒目斥罵她快滾出去,不料當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並且望見她的眼神和嘴角含著高貴、溫柔又略帶輕視的笑意時,他的心中一動,眼睛中的怒氣突然全消,不自覺換成了溫和神色。這位滿洲女子接著說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為南朝盡節的時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餓死,或是被殺,決不能再活下去。你是進士出身,又是大臣,不應該在糊塗中死去。我勸你喝幾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現在留下絕命詩或幾句什麼話,使明國朝野和後世都知道你是如何為國盡節。說不定還有重要的事兒在等待著你,需要你堅強起來。快喝水吧,先生!”

洪承疇遲疑一下,伸出蒼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顫的雙手,接著暖壺,喝了一口,咽下喉嚨,立時感到無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確實口渴,喉幹似火,十分難過,終於咽下,然後將壺推出。滿洲女子並不接壺,微笑問道:

“先生為何不再飲了?”

洪承疇簡單地說:“這裏有人參滋味。我不要活!”

滿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莊重中兼有嫵媚。他不願墮入計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壺。她並不接壺,反而退後半步,說道:

“這確是參湯,請先生多飲數口,好為南朝盡節。聽說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見你。倘若先生執意不降,必然被殺。你到了憨王陛下麵前,如果十分衰弱無力,別人不說你是絕食將死,反而說你是膽小怕死,癱軟如泥,連話也不敢大聲說。倘若喝了參湯,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麵前慷慨陳詞,勸兩國罷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盡了忠心。聽說南朝議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攜帶敕書,幾天內就會來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萬分焦急,豈肯這樣鄭重其事?再說,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殺,臨死時沒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場,從容就義?”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疇對她的話並無拒絕之意,接著催促說:“喝吧,莫再遲疑!”

洪承疇好像即將慷慨赴義,將人參湯一飲而盡,還了暖壺,仰靠壁上,閉了眼睛,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

“倘見老憨,惟求一死!”

他聽見三個滿洲女子開始離開他的房間,不禁將眼睛偷偷地睜開一線縫兒,望一望她們的背影。等她們完全走出以後,他才將眼睛完全睜開,覺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餘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納罕,如在夢中,向自己問道:

“這一位麗人是誰?”

他感到確實有了精神,想著應該趁此刻寫一首絕命詩題在牆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著被殺,在倉猝間要留下幾行字就來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後,心緒很亂,打算寫的五言八句絕命詩隻想了開頭三句便不能繼續靜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陣,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亂想,直到想得疲倦時矇矓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時候,沒有人再來看他,好像敵人們都將他遺忘了。自從被俘以來,他總是等待著速死,總是閉目不看敵人,或以冷眼相看。現在沒有人來看他,他的心中竟產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時候,他心中所稱讚的那個“麗人”又帶著上午來的兩個宮婢飄然而至。她用溫和的眼光望著,分明給他的心頭上帶來了一絲溫暖。但是他沒有忘記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將為國盡節,所以臉上保持著冷漠神色。那位神態尊貴的滿洲少婦從宮婢手中接過暖壺,遞到洪承疇的麵前,嘴角含著似有似無的微笑,說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見分曉,請再飲幾口參湯。”

洪承疇一言不發,捧過暖壺,將參湯一飲而盡。滿洲少婦感到滿意,用眼色命身邊的一個宮婢接住暖壺。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嘲諷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態是莊重的、含蓄的,絲毫沒有刺傷洪承疇的自尊心。她問道:

“憨王陛下實在不願先生死去。先生有話要對我說麼?”

洪承疇回答說:“別無他言,惟等一死。”

她微笑點頭,說:“也好。這倒是忠臣的話。”隨即又說:“先生既然神誌已清,我以後不再來了。從今晚起,將從漢軍旗中來一個奴才服侍你,直到你為南朝慷慨盡節為止。”

洪承疇問道:“你是何人?”

滿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問,這對你沒有好處。”

望著這個神氣高貴的女子同兩個宮婢走後,洪承疇越發覺得奇怪。過了一陣,他想著這個女子可能是宮中女官,又想著自己可能不會被殺,所以老憨命這三個宮中女子兩次送來參湯救他。但是明天見了老憨,他決不屈膝投降,以後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經此一度絕食,由三個女子送來參湯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頭忽然興起,但又不能不想著為大臣的千秋名節,皇上的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的今後情況。他左思右想,心亂如麻,不覺長歎。過了一陣,他感到精神疲倦,閉起眼睛養神。剛剛閉起眼睛,便想起勸他喝參湯的“麗人”。他記起來她的睛如點漆、流盼生光的雙目,自從督師出關以來,他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睛。他記起來當她向他的麵前送暖壺時,他用半閉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個手腕,皮膚白嫩,戴著一隻鏤花精致、嵌著幾顆特大珍珠的赤金鐲子。他想著滿洲女子不纏足,像剛才這個“麗人”,步態輕盈中帶著矯健,不像近世漢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風,於是不覺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詩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他正在離開死節的重大問題,為這個“麗人”留下的印象遊心胡想,忽聞門簾響動,隨即看見一個姣好的麵孔一閃,又隱在簾外。門外有一陣細語,然後有一個滿洲仆人裝束的青年進來。

進來的青年仆人不過十八九歲,身材苗條,帶有女性的溫柔和靦腆表情。他走到洪承疇的炕前跪下,磕了一個頭,起來後垂手恭立,躬身輕叫一聲:“老爺!”說的是北方普通話,略帶蘇州口音,也有山東腔調。洪承疇將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眼,問道:“你是唱戲的?”

“是的,老爺。”

“你原來在何處唱戲?”

“小人九歲時候,濟南德王府派人到蘇州采買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學戲,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破濟南,小人被擄來盛京,撥在漢軍旗固山額真府中。因為戲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沒有再唱戲了。”

洪承疇又將他打量片刻,看見他確實眉目清秀,唇紅齒白,眼角雖然含笑,卻分明帶有輕愁。又仔細看他臉頰白裏透紅,皮膚細嫩,不由地想起來去年八月死於亂軍中的玉兒。他又問:“你是唱小旦的?”

“是,老爺。老爺的眼力真準!”

“你來此何事?”

“這裏朝中大人要從漢人中挑選一個能夠服侍老爺的奴才,就把小人派來了。”

洪承疇歎息說:“我是即將就義的人,說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間,用不著仆人了。”

“話不能那樣說死。倘若老爺一時不被殺害,日常生活總得有仆人照料。況且老爺是大明朝的大臣,縱然明日盡節,在盡節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這樣蓬頭垢麵,也不是南朝大臣體統。大人不梳頭,恐怕虱子、蟣子長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將頭發梳一梳如何?”

洪承疇的頭皮早已癢得難耐,想了一下,說:“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還要整冠南向,拜辭吾君。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賤姓白,名叫如玉。”

洪承疇“啊”了一聲,心上起一陣悵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來一個盒子,內裝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疇取掉襆頭、網巾,打開發髻,梳了又篦,篦下來許多雪皮、虱子、蟣子。每篦一下,都使洪承疇產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長留敵國,如張春那樣,消磨餘年,未嚐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說: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國恩,深蒙今上知遇,與張春不同。明日見了虜酋,惟死而已,不當更有他想。”

如玉替他篦過頭以後,又取來一盆溫水,侍候他洗淨臉和脖頸上的積垢。一種清爽之感,登時透入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來幾件幹淨的貼身衣服和一件半舊藍綢罩袍,全是明朝式樣的圓領寬袖,對他說:

“請老爺換換內衣,也將這件罩袍換了。這件罩袍實在太髒,後襟上還有兩塊血跡。”

洪承疇淒然說:“那是在鬆山西門外我栽下馬來時候,幾個親兵親將和家奴都搶前救護,當場被虜兵殺死,鮮血濺在我這件袍子上。這是大明朝忠臣義士的血,我將永不會忘。這件罩袍就穿下去吧,不用更換。我自己也必將血灑此袍,不過一二日內之事。”

“老爺雖如此說,但以奴才看來,老爺要盡節也不必穿著這件罩袍。老爺位居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身份何等高貴,鮮血何必同親兵家奴灑在一起?請老爺更換了吧。聽說明日內院大學士範大人要來見老爺。老爺雖為俘囚,衣著上也不可有失南朝大臣體統。”

“不是要帶我去麵見老憨?”

“小人聽說範大人來見過老爺之後,下一步再見憨王。”

“你說的這位可是範文程?”

“正是這位大人,老爺。他在憨王駕前言聽計從,在清國中沒有一個漢大臣能同他比。明日他親自前來,無非為著勸降。同他一見,老爺生死會決定一半。務請老爺不要再像過去幾天那樣,看見來勸降的人就破口大罵或閉起眼睛不理。”

洪承疇嚴厲地看仆人一眼,責斥說:“你休要多嘴!他既是敵國大臣,且係內院學士,我自有應付之道,何用爾囑咐老爺!”

“是,是。奴才往後再不敢多言了。”

如玉侍候他換去髒衣,並說今晚將屋中炭火弄大,燒好熱水,侍候他洗一個澡。洪承疇沒有做聲,隻是覺得這個仆人的溫柔體貼不下死去的玉兒。過一會兒,如玉將晚飯端來,是用朝鮮上等大米煮的稀飯,另有兩樣清素小菜。洪承疇略一猶豫,想著明日要應付範文程,跟著還要應付虜酋四王子,便端起碗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想心思,心中問道:

“對著範文程如何說話?”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