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一連絕食三天,使皇太極十分焦慮。在他繼承努爾哈赤的皇位以來,已經使草創的滿洲國家大大地向前發展。他用武力征服了朝鮮,又用文武兩種手段臣服了蒙古各部,下一步目標就是將他的帝國版圖擴展到長城以內,直到黃河流域,全部恢複金朝極盛時期的規模。努爾哈赤所建立的國號本來是後金,到皇太極崇德元年(1636年)改國號為大清。清與金音相近,卻避免刺傷漢人的民族感情。就此一事,也可以說明他的用心之深。為著這一宏圖遠略,他十分需要吸收漢族的文化和人才。憑著自己以往的經驗,他深知明朝的武將容易招降,惟獨不容易使文臣投降。過去他曾經收降了耿精忠和尚可喜,目前收降了祖大壽等一大批從總兵、副將到參、遊的明朝將領,而且還在加緊招降明朝的寧遠總兵吳三桂。他已經給駐守錦州諸王、貝勒們下一道密諭,叫他們速從祖大壽部下挑選一些忠實可靠、有父母兄弟在寧遠的人,放回寧遠。祖大壽是寧遠人,如今他的妻子也在寧遠。祖氏家族活著的武將共有三個總兵官,從副將到參、遊有十幾人,全部降順,所以從他們部下放一批人回寧遠,對招降吳三桂和吳的部將大有作用。他打算過不久就親自給吳三桂送去勸降詔諭,也叫祖大壽等新舊降順的武將,都給吳三桂去信勸降,看來吳三桂的歸順隻是遲早的事。可是倘若沒有明國的重要文臣投降,要恢複金朝的舊業就不容易。何況,倘若洪承疇為明國絕食盡節,受到明朝朝廷褒揚和全國讚頌,會大大鼓勵明朝的文臣與大清為敵,而光靠兵力決不能征服和治理明朝的土地、人民。他在清寧宮中越想越焦急,感到對洪承疇無計可施。盡管近來他的身體不如以前,今天又感到胸口很悶,有時胸口左側有些疼痛,應該躺下去休息或叫薩瑪來跳神念咒才是,但是他忍著病痛不告訴任何人。晚上,約摸已經一更天氣,他命人去叫內院大學士範文程來見。
自從努爾哈赤開始建國不久,就注意招降和任用一些漢人為他工作。到了皇太極繼位,更重視使用有才能的漢人。今晚因洪承疇已經絕食三天,躺在炕上等死,精神很是委頓,所以皇太極考慮漢人中文武群臣隻有範文程可以解此難題,便連夜將他叫進清寧宮來。
當時清朝的君臣禮節遠不像入關以後完全學習漢人,搞得那麼森嚴和繁瑣。皇太極等範文程叩頭以後,命他在對麵坐下,用滿洲語憂慮地問道:
“洪承疇堅不歸降,已經絕食三天啦。你看這事怎辦?”
範文程立即起身用流利的滿洲語答道:“請陛下不必過於焦慮。洪承疇雖然身體原就虛弱,今又絕食三日,情況不佳,但他每日飲開水數次,看來一兩天內尚不至絕命。以臣看來勸他回心轉意,尚非毫無辦法。”
皇太極問道:“別人都去勸說他投降,你為何不去勸他?”
範文程說:“前幾天凡是去勸他的都被他無禮謾罵,臣因此違背陛下旨意,未曾前去。”
皇太極心中不快,問道:“為著國事,你何必計較他罵你幾句?”
範文程躬身微笑說:“臣為陛下開拓江山,不辭粉身碎骨,自然不在乎洪承疇的辱罵。但臣是清國大臣,暫不見他,也不受他的辱罵與輕視,方能留下個轉圜餘地。據微臣看來,這轉圜的時候快到了。”
“倘若你能使洪承疇回心轉意,歸我朝所用,正是我的心願。我近來常讀大金太宗的本紀,想著建立太宗的事業不難,要緊的是善於使用人才。洪承疇在明國的大臣中是很難得的人才,隻是明國皇帝不善使用,才落到兵敗被俘的下場。如今他已絕食三天,你怎麼知道他能夠回心轉意?”
範文程回答說:“陛下用兵如神,臣即以用兵的道理為陛下略作剖析。洪承疇原來確不願降順我國,他必然會將他解來盛京看成是最後一戰。古人論作戰之道,曾說臨陣將士常常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洪承疇初到盛京,對前去勸降的我國大臣或是肆口謾罵,或是閉目不理,其心中惟想著慷慨就義,以完其為臣大節,名垂青史,流芳百世。這是他一鼓作氣。後來明白陛下不肯殺他,他便開始絕食。但絕食尋死比自縊、吞金難熬百倍,人所共知。正因絕食十分難熬,所以洪承疇絕食到第二天,便一日飲水數次,今日飲水更多。往日有滿人進去照料,洪偶爾一顧,目含仇恨之色。今日偶爾一顧,眼色已經溫和,惟怕不給水飲。這是再而衰了。此時……”
皇太極趕快問:“此時就能勸說他回心轉意麼?”
範文程搖頭說:“此時最好不要派人前去勸說。此時倘若操之過急,逼他投降,或因別故激怒了他,他還會再鼓餘勇,寧拚一死。”
“那麼……”
“以臣愚見,此時應該投之以平生所好,引起他求生之念。等他有了求生之念,心不願死而自己不好轉圜,然後我去替他轉圜,勸他投降,方是時機。”
“你知道他平生最好的是什麼?金銀珠寶,古玩玉器,錦衣美食,我什麼都肯給他,決不吝惜。”
範文程微笑搖頭。
皇太極又問:“他多年統兵打仗,可能像盧象升一樣喜愛駿馬?”
範文程又微笑搖頭。
皇太極默思片刻,焦急地說:
“範章京,到底這個人平生最愛好的是什麼?”
範文程回答說:“鬆山被俘的文武官員中,不乏洪承疇的親信舊部,有一些甘願投降的來到盛京。臣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洪承疇平生隻有一個毛病,就是好色。他不但喜愛豔姬美妾,也好男風。”
“什麼?”
範文程盡力將男風一詞用滿語解釋得使皇太極明白,然後接著說:“近世明國士大夫嗜好男風不但恬不為恥,反以為生活雅趣,在朋友間毫不避忌。福建省此風更盛,甲於全國。洪是福建人,尤有此好。他去年統兵出關,將一俊仆名喚玉兒的帶在身邊,八月間死於亂軍之中。自那時起,洪氏身處圍城之中,無從再近美女、佼童。目前洪深為絕食所苦,生死二念必然搏鬥於心中。此時如使他一見美色,必為心動,更會起戀生怕死之念。到那時,為他轉圜,就很容易,如同瓜熟蒂落。”
皇太極問:“美女可有?”
“臣今日正在派人暗中物色,尚未找到。此時並非將美女賞賜洪承疇,侍彼枕席,僅是引動他欲生之念耳。”
皇太極說:“盛京中滿漢臣民數萬家,美女不會沒有。另外有朝鮮國王去年貢來的歌舞女子一隊,也有生得不錯的。”
範文程說:“有姿色的女子雖不難找,但此事絕不能使臣民知道,更不能使朝鮮知道。此係一時誘洪承疇不死之計,倘若張揚出去,傳之屬國,便有失上國體統。”
“何不挑一妓女前去?使一妓女前去,也不會失我清國體統。”
“臣也想到使用妓女。但思洪承疇出身名族,少年為宦,位至尚書,所見有姿色女子極多。盛京妓女非北京和江南的名妓可比,舉止輕佻,言語粗俗,隻能使洪承疇見而生厭。”
皇太極說:“洪承疇在鬆山被圍日久,身體原已虛弱,經不起幾天絕食。明日一定得想出辦法使他回心轉意,不然就遲誤了。”
範文程躬身回答:“臣要盡力設法,能夠不拖過明天最好。”
皇太極沉吟片刻,叫範文程退了出去,然後帶著疲倦和憂慮的神色又坐了片刻,想起了莊妃博爾濟吉特氏。自從她的姐姐關雎宮宸妃死後,在諸妃中算她生得最美,最得皇太極寵愛。她能說漢語,略識漢字,舉止嫻雅,溫柔中帶著草原民族的剛勁之氣,所以近來皇太極每次出外打獵總是帶她一道。今夜皇太極本來想留在清寧宮住,但因為心中煩悶,中宮皇後對他並沒有什麼樂趣,便往莊妃所住的永福宮去。
上午,天氣比較溫和,陽光照射在糊著白紙的南窗上。洪承疇從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狀態醒來,望望窗子,知道快近中午,而且是好晴天。他向窗上凝望,覺得窗上的陽光從來沒有這樣可愛。他想到如今在關內已是暮春,不禁想到北京的名園,又想到江南的水鄉,想著他如今在為皇上盡節,而那些生長在江南的人們多麼幸福!今天,他覺得身體更加衰弱,精神更加委頓,大概快要死了。昨天,他還常常感到饑腸轆轆做聲,胃中十分難熬,但今天已經到第四天,那種饑餓難熬的痛苦反而減退,而最突出的感覺是衰弱無力,經常頭暈目眩。他平日聽說,一般強壯人餓六天或七天即會餓死,而他的身體已經在圍困中吃了虧,如今可能不會再支持一二日了。於是他在心中輕輕歎道:
“我就這樣死去麼?”
因為想著不久就要餓死,他的心中有點愴然,也感到遺憾。但是一陣眩暈,同時胃中忽然像火燒一般的難過,使他不能細想有什麼遺憾。等這陣眩暈稍稍過去,胃中也不再那麼難過,他又將眼光移到窗上。他多麼想多看一眼窗上的陽光!過了一陣,他聽見窗外有輕輕的腳步聲和人語聲,但很久不見有人進來。他想從他絕食以後,頭一天和第二天都有幾個清朝大臣來勸他進食,他都閉目不答。昨天也有三個大臣來到他的炕邊勸說,他依然閉目不答。過去三天,每次由看管他的虜兵送來飯菜,比往日更豐美,他雖然饑餓難熬,卻下狠心閉目不看,有時還瞪目向虜兵怒斥:“拿走!趕快拿走!”他很奇怪:為何今日沒有虜兵按時給他送來肴饌,也不來問他是不是需要水喝?為何再沒有一個人來勸他進食?忽然他的心中恍然明白,對自己說:
“啊,對啦,虜酋已經看出我堅貞不屈,對大明誓盡臣節,不再打算對我勸降了。”
他想著自己到沈陽以來的堅貞不屈,心中滿意,認為沒辜負皇上的知遇之恩,隻要再支持一二日,就完了臣節,將在青史上留下忠義美名,傳之千秋,而且朝廷一定會賜祭,賜諡,立祠,建坊,厚蔭他的子孫。想著想著,他不禁在心中背誦文天祥的詩句:
讀聖賢書,
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
庶幾無愧!
背誦之後,他默思片刻,對自己已經做到了“無愧”感到自慰。他想坐起來,趁著還剩下最後的一點精力留下一首絕命詩,傳之後世。但他剛剛掙紮坐起,又是一陣眩暈,使他馬上靠在牆上。幸而幾天來他都是和衣而臥,所以背靠在炕頭牆壁上並不感到很冷,稍有一股涼意反而使他的頭腦清爽起來。挨炕頭就是一張帶抽屜的紅漆舊條桌,上有筆、墨、紙、硯,每日為他送來的肴饌也是擺在這張條桌上。他瞟了一眼,看見桌上麵有一層灰塵,紙、硯上也有灰塵,不覺起一股厭惡心情。他平生喜歡清潔,甚至近於潔癖。倘若在平時,他一定會怒責仆人,然而今天他隻是淡漠地看一眼罷了。他不再打算動紙、筆,將眼光轉向別處。火盆中尚有木炭的餘火,但分明即將熄滅。他想著自己的生命正像這將熄的一點餘火,沒人前來過問。他想到死後,盡管朝廷會給他褒榮,將他的平生功績和絕食殉國的忠烈宣付國史,但是他魂歸黃泉,地府中一定是淒涼、陰冷,而且是寄魂異域,可怕的孤獨。他有點失悔早入仕途,青雲直上,做了朝廷大臣,落得這個下場。忽然,從陳舊的頂棚上落下一縷裹著蛛網的灰塵,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看一眼,想著自己是快死的人,無心管了。
洪承疇胡亂地想著身後的事,又昏昏沉沉地進入半睡眠狀態。他似乎聽見院中有滿洲婦女的小聲說話,似乎聽見有人進來,然而他沒有精神注意,沒有睜開眼睛,繼續著半睡眠狀態,等候死亡。好像過了很久,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慢慢地睜開眼睛,感到奇怪,不相信這是真的,心中自問:“莫非是在做夢?”他用吃驚的眼光望了望兩個旗裝少女,一高一低,容貌清秀,靜靜地站立在房門以內,分明是等候著他的醒來。看見他睜開眼睛,兩個女子趕快向他屈膝行禮,而那個身材略高的女子隨即走到他的炕邊,用溫柔的、不熟練的漢語問道:“先生要飲水麼?”
洪承疇雖然口幹舌燥,好像喉嚨冒火,但是決心速死,一言不答,也避開了她的眼睛,向屋中各處望望。他發現,地已經打掃幹淨,桌上也抹得很淨,文房四寶重新擺放整齊,火盆中加了木炭,有了紅火。他的眼光無意中掃到自己蓋的被子上,發現那一縷裹著塵土的蛛網沒有了。他還沒有猜透這是什麼意思,立在炕前的那個女子又嬌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