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敵營都很平靜,沒有向街上打炮。這平靜的局麵使洪承疇覺得奇怪,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做重大準備,說不定在兩三天內會對鬆山城進行猛攻。如今敵人對鬆山城四麵層層包圍,城中連一個細作也派不出去,更沒有力量派遣人馬進襲敵營,捉獲清兵,探明情況。城中不僅即將斷糧,連火藥也快完了,箭也快完了。倘若敵人猛力攻城,要應付也很吃力。他沒有流露自己心中的憂慮,繼續瞭望敵營。在蒼茫的月光下,他望不見敵營的帳篷和營地前邊的堡壘、壕溝,但是他看見二三裏外,到處都有火光。有很長一陣,他默默地向北凝望。大約有四裏遠近,橫著一道小山,山頭上火光較多。小山北邊,連著一座高山,火光很少,山影昏暗,望不清楚。這淺山和高山實際是一座山,就是鬆山;鬆山堡就因為這座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因洪承疇預感到情況十分危急,所以望著這一帶山頭更容易逗起來去年兵敗的往事,仍然痛心,不禁在心中感慨地說:
“唉,我可以見危授命,死不足惜,奈國家大局何!”
他正要向別處巡視,曹變蛟上城來了。曹變蛟駐在不遠地方,聽說總督上了北城,匆忙趕來。洪承疇見了他,說道:
“你的病沒好,何必上城來?”
曹變蛟回答說:“聽說大人來到北城,卑鎮特來侍候。患了幾天感冒,今日已見好了。”
洪承疇向曹變蛟打量一眼,看清楚他的臉上仍有病容,說道:“你趕快下城,不要給風吹著。明天上午你去見我,有話麵談。城上風緊,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明天上午到大人行轅,聽大人吩咐。大人,你看,那個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虜酋四王子去年紮營的地方,現在是敵軍攻城主帥豪格在那裏駐紮。就是那座小山頭!去年八月,四王子駐西南那座山下,立營未穩,卑鎮已經殺進虜酋老營,不幸身負重傷,隻好返回。過幾天,四王子就移駐這座小山上,我軍就無力去摸他的老營了。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斷敵人救兵,活捉老憨這個韃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變蛟向洪承疇叉手行禮,車轉身,走下城頭。
洪承疇走到真武廟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東、南兩麵山頭和山下的敵營火光。城內全是低矮的、略帶弧形屋頂的灰白色平房,還有空地方的舊軍帳,在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蒼茫。他隨即轉往西城巡視。西門外地勢比較開闊、平坦。北往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寧遠,都得從西門出去。由總兵王廷臣陪著,他站在西城頭上看了一陣,望著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經無力突圍了。
走下寨牆,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遠的一家民宅中。這裏從圍城時起就成了他的行轅。他的棗騮馬拴在前院的馬棚裏。馬棚坐西向東,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分馬身上。在被圍之前,洪承疇很愛惜他的駿馬,曾在一次宴後閑話時對左右幕賓們說過一句話:“駿馬、美姬,不可一日或離。”掌牧官為這匹馬挑選最好的馬夫,喂養得毛色光澤,膘滿體壯。行轅中有兩位會做詩的清客和一位舉人出身的幕僚曾專為這一匹駿馬賦詩詠讚;還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畫師,自稱是曹霸之後,為此馬工筆寫真,栩栩如生,堪稱傳神,上題《神駿圖》。但現在,這馬清瘦得骨架高聳,腰窩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洪承疇順便走進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愛之物。那馬無精打采地垂頭立在空槽邊,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個陌生的人,隨即又將頭垂了下去。洪承疇心中歎息,走出馬棚後回頭對掌牧官說:
“不如趁早殺了吧,讓行轅的官兵們都吃點馬肉。”
掌牧官回答說:“為老爺留下這匹馬以備萬一。隻要我和馬夫餓不死,總得想辦法讓它活著。”
洪承疇剛回到後院上房,巡撫邱民仰前來見他。邱是陝西渭南縣人,前年由寧前兵備道升任遼東巡撫,駐節寧遠城中。洪承疇奉命援錦州,他擔負轉運糧餉重任。去年七八月間大軍潰敗時他同洪承疇在一起,所以同時奔入鬆山城中。洪承疇知道今夜邱巡撫來見他必有要事商量,揮手使左右親隨人一齊退出。他隔桌子探著身子,小聲問道:
“長白兄,可有新的軍情?”
邱民仰說:“今日黃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動,到處有竊竊私語,並有流言說虜兵將在一二日破城。謠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這軍心不穩情況,大人可知道?”
洪承疇輕輕點頭,說:“目前糧草即將斷絕,想保軍心民心穩固,實無善策。但學生所憂者不在虜兵來攻,而在變生肘腋。”
“大人也擔心城中有變?”
“頗為此事擔憂。不過,兩三日內,或不要緊。”
邱民仰更將頭向前探去,悄聲問:“大人是擔心遼東將士?”
洪承疇點點頭。
邱問:“有何善策?”
洪承疇撚須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目前最可慮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馬。他是廣寧人,土地墳墓都在廣寧。他的本家、親戚、同鄉投降建虜的很多;手下將士也多是遼東一帶人,廣寧的更居多數。敵人誘降,必然從他身上下手。自從被圍以來,我對他推心置腹,盡力籠絡,可是勢到目前,很難指望他忠貞不變,為國捐軀。另外,像祖大樂這個人,雖然手下的人馬早已潰散,身邊隻有少數家丁和親兵相隨;可是他還是總兵身份,又是祖大壽的兄弟,在遼東將領中頗有聲望。他們姓祖的將領很不少,家產墳墓在寧遠,處此關外瓦解之時,難免不懷有二心。夏承德雖非他的部將,可是他二人過往較密,互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試想,外無救兵,內無糧草,將有二心,士無鬥誌,這孤城還能夠支撐幾日?”
邱歎道:“大人所慮極是。目前這孤城確實難守,而夏某最為可慮。我們既無良法控馭,又不可打草驚蛇,隻好聽其自然。”
洪說:“打草驚蛇,不惟無益,反而促其速降,獻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樂、夏承德等大將前來老營議事,激之以忠義,感之以恩惠,使此彈丸孤城能夠為朝廷多守幾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為大臣,世受國恩,又蒙今上知遇,畀以重任,惟有以一死上報皇恩!”
邱民仰站起來說:“自從被圍之後,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斷無偷生之理。民仰將與製台相見於地下,同以碧血上報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疇說:“我輩自幼讀聖賢書,壯年筮仕,以身許國,殺身成仁,原是分內之事。”
將邱民仰送走之後,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麵傾聽,聽不到城內外有什麼特別動靜。他回到屋裏,和衣就寢,但是久久地不能入睡。雖然大臣為國死節的道理他很清楚,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牽掛。原來心中感到丟不下的並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經成人的子女(他明白,當他為國殉節以後,皇上會對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賜蔭封)。倒是對留在北京公館中的年輕貌美的小妾陳氏,尚不能在心中斷然丟下。他凝望著窗上月色,仿佛看見了她的玉貌雲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頭突然一動,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盡節的事,不覺輕歎一聲。
就在這同日下午,將近黃昏時候,清朝皇帝皇太極從葉赫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葉赫打獵的。雖然不是舉行大的圍獵,卻也從八旗中抽了兩千騎兵,另外有三百紅甲和白甲巴牙喇在皇帝前後護衛。去的時候,皇太極出盛京小北門,直奔他的愛妃博爾濟吉特氏即關雎宮宸妃的墳墓看了看,進入享殿中以茶、酒祭奠,並且放聲痛哭,聲達殿外;過了一陣才出來重新上馬,往葉赫進發。今日回來,又從宸妃的墳墓經過,下馬徘徊片刻,不勝悵惘哀思。到了城外邊,兩千隨駕打獵騎兵各回本旗駐地,留下諸王、貝勒、貝子、公和固山額真等親貴以及巴牙喇,護駕進城。進了地載門,清帝命朝鮮世子回館所休息。於是隨駕出獵的朝鮮世子李、次子鳳林大君李淏,幾位朝鮮大臣質子,以及朝鮮世子和大君的大小侍臣下馬謝恩,等清帝過去稍遠,重新上馬,和奴仆共一百多人,由武功坊穿文德坊,回大南門內的館所。皇太極一行到了大清門外下馬,被跪在禦道兩側的親貴和文武大臣們迎進宮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帶著征塵,先到崇政殿接受親貴和群臣朝見。人們望見他的眼皮鬆弛,眼睛裏流露著疲倦神情。因為宸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鬱悶,隻好借打獵消愁。這次去葉赫地方打獵,本來預定二十天,攜帶了足夠的糧食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離開盛京往北,就掛心著錦州等地的戰事消息,尤其掛心的是圍攻鬆山的軍情。四天前他在圍場中接到了指揮鬆錦一帶清兵的多羅肅郡王豪格等的飛騎密奏,說明朝守鬆山的副將夏承德在夜間將一個姓藺的賣豆腐的人縋下城牆,傳出願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頭,數日內可見分曉。接到密奏之後,他匆匆停了打獵,馳回盛京。等朝見禮畢,他用滿洲語向王、公、大臣們問道:
“鬆山有消息麼?”
內院大學士範文程跪下去用滿洲話回答:“鬆山方麵尚無奏報。”
皇太極不再問話,暗中擔心夏承德獻城投降的事會遇到波折。他吩咐諸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和公們都留下,等一會兒到清寧宮去,隨即走下禦座,往後宮去了。
後宮的規模很小,和並不壯觀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個簡單而完整的建築群,還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麗堂皇。原來,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這一家族隻是中國境內女真民族中的一個部落,盡管從永樂年間以來就不斷接受明朝封號,但是力量衰微,從努爾哈赤的興起到現在也隻不過三十多年的曆史。從遼陽遷都沈陽,改稱盛京,也隻有十七年,宮殿建築的簡陋正是反映著一個文化落後的民族正當國家草創時期的特色。在較早時候,滿洲人不懂得應該把這一較大的建築群稱做王宮或皇宮。他們一代代和漢族接觸,認為管理國家事務和統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門,而這一建築群要比一般州、縣衙門占地要大,權力要大,所以就叫它為“大衙門”。然而在漢族文臣的影響下,所有主要建築都仿照漢族的宮殿取了名稱。這座建築群的第一道大門名叫大清門,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門,內宮的大門名叫鳳凰樓,是來自唐朝的丹鳳樓。鳳凰樓進去是一座簡單的天井院落,既無雕梁畫棟,也無曲檻回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築是皇帝和皇後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寧宮,好像北京的坤寧宮。東邊兩座廂房叫做關雎宮、永福宮,西邊兩座廂房叫做麟趾宮、衍慶宮。這四座宮住著皇太極的四個有較高地位的妃子,其餘的那些所謂“側妃”和“庶妃”都擠在別處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