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喬年如何掘了李家祖墳,照實說來吧。”
據坐探說,汪喬年奉旨掘李闖王的祖墳。米脂知縣邊大綬找到一個叫做艾昭的人,也是雙泉堡附近人氏,叫他密訪李家祖宗的葬地。可是哪是闖王父親和祖父的墳,所有李家的人都寧死不說,連小孩都不肯說。邊大綬親自前去,也問不出來。一共掘了十六個墳墓,才算找到一個祖墳,據說是李家的世祖,掘了以後,把骨頭亂扔地上。後來傳說世祖墳裏有一盞鐵燈,燈光還沒有熄滅,燈前一塊木牌上寫了一行字:“此燈不滅,李氏長興。”邊大綬把燈吹滅了。又傳說棺蓋撬開後,看見屍體遍體長了長的黃毛,腦骨後有一小洞,有銅錢那麼大,裏邊盤了一條小赤蛇,約有三四寸長,長著兩隻角,飛了出來,飛了一丈來高,向著日光吐著舌頭,連吐幾次,又落下來死了。邊大綬臘幹了小蛇,連頭顱骨送到西安。汪喬年又派人秘密送往北京。別的墳中的骨頭都被拋散,有的被焚燒,有的被撒上豬屎豬尿,再扔到各處。現在這事已經在西安哄傳開來,人人皆知。
劉宗敏聽了以後,恨恨地罵道:“崇禎實在可惡,這個汪喬年也可惡萬分。老子有朝一日抓到此人,必將他碎屍萬段!”
高一功和劉宗敏都感到這消息實在重要。在那個時代,不僅掘祖墳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更重要的是這關乎一家一族的命運,如果李自成的祖墳中真點著一盞燈,還有一條小赤蛇,如今燈被吹滅了,赤蛇被弄死了,又被汪喬年送往北京,這龍脈豈不是斬斷了?這想法他們都不敢說出口來,但心裏都感到可怕。高一功對西安來的坐探嚴厲地說:
“這件事你不能漏出一個字。漏出了,你休想活命!”
劉宗敏也說:“汪喬年要出兵來河南的事,可以向闖王稟報。至於掘祖墳的事,你不許向闖王說出,更不許對別人漏出一個字。你漏出一個字,我總哨劉爺會剝了你的皮。你記清楚!”
坐探連聲說:“小人記清楚了,決不敢泄露一字。”
劉宗敏還不放心,又對吳汝義說:“這不是小事情。要是他說出一個字,我就找你算賬。”
吳汝義說:“請劉爺放心,我不會讓他露出一個字。”
高一功說:“好,你給他安頓一個地方,讓他隨軍一道,好生休息。帶他走吧。”
吳汝義將坐探帶了出去。
高一功望望劉宗敏。劉宗敏不想再說話,心裏很沉重,隨即說道:
“快拿東西來,我吃了以後,好去準備攻城的事。”
到了下午,守城官紳看見要奪取地洞的努力很不順利,而義軍在各個地洞中一邊抵禦一邊繼續向深處和寬處挖掘。大家十分害怕,都擔心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洞就會挖成,義軍會趁著上半夜月色朦朧,將火藥運進洞中,也可能在下半夜月亮下去後,在昏暗的星光中運進火藥,而到明天一齊放迸。
巡按禦史任浚負責守曹門,“心”字樓正是在他的防守地段之內,所以他特別害怕。現在他勉強保持著表麵的沉著,帶著隨從來到“心”字樓城牆裏邊,親自側著頭將耳朵對準空甕,聽一聽掘城的聲音。他聽見掘城的聲音很急,而且顯然有許多人在同時挖掘。那種沉悶的“咚、咚、咚”聲音,一聲聲嚇得他心驚膽戰。昨天他也曾來聽過,而今天的聲音比昨天更響,分明又挖近了許多。他不動聲色地問旁邊的人:
“你們都聽見了麼?”
大家恭敬地說:“聽見了。”
他冷靜地說:“你們不要害怕,本院自有破敵之策。”
回到上方寺後,任浚命人將陳永福、黃澍和李光壂請了來。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大家,要大家趕快出謀獻策,先將“心”字樓下的大洞奪到手中,至少得把洞中的義軍殺傷,使他們不能繼續掘城。黃澍和李光壂相互看看,都想不出好的辦法。黃說:
“要是派人跳下洞去,恐怕腳還沒有落地,就會被賊兵殺死。”
李光壂也說:“我們一次隻能跳一個人,而洞中現在估計有幾十個賊兵,我們是一個一個往下跳,而賊兵準備好,就會一個一個將我們的人殺死。”
任浚點頭說:“這不是辦法。我也想過了,不能一個一個往下跳。”他轉眼望著陳永福:“陳將軍閱曆甚深,必有破敵之策。據你看,如何才能將大洞奪到手中?”
陳永福胸有成竹地說:“奪洞不難;奪了洞,守洞更不難。但有一條:需要懸出重賞。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這樣生死關頭,誰不怕死?但有重賞,就會有人賣命。”
任浚說:“賞錢我不心疼。現在官庫裏邊還有錢,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也有銀子,何況開封府有錢的大戶甚多,誰家不可出錢?倘若賊兵進城,玉石俱焚,有錢又有何用?隻是光有重賞,沒有善策,也是不行。剛才已經說到,我們的兵隻能一個一個往下跳,而賊兵站在下邊等待,下去一個,殺死一個。這卻需要有辦法對付才好。”
陳永福說:“我也想官庫銀子很多,開封又有眾多富豪大戶,如今正是需要大家出錢的時候,隻要大人說出一句話,事情就好辦。”
任浚說:“陳將軍請放心,賞賜的事由我主持,也不須稟明巡撫。請將軍趕快說出奪洞之計。”
陳永福先不說辦法,卻先說了左軍北來的消息。這消息本來大家都知道,尚在半信半疑。現在據他看來,必是左良玉接到皇上嚴旨,不能不來。而左軍北來的事,李自成必然也很清楚。所以李自成要趕在左軍到來之前攻破開封,一二天之內情勢最為危急。今日倘能將各個洞奪到手中,敵人要想破城就辦不到了。說到這裏,陳永福停了一停,神情更加嚴重,接著說:
“這是一場生死血戰,勝負決於一二日內。我守城軍民既有地利,又有人和,必能取勝。如今奪取地洞最為重要,最為重要。”
大家很少看到陳永福臉色如此嚴厲,口氣如此果斷。他們的心情更覺沉重,想著全城官紳百姓的生死存亡都決於城下地洞,互相交換眼色,默默無言地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陳永福用威嚴的目光示意幾個在旁伺候的仆人退出,然後把聲音放得很低,開始說出他的辦法。其實如今即使公開談論也不會有人將他的話傳到城外,隻不過他多年為將,養成了一種習慣,遇著重要軍事計議,決不許閑雜人聽見。
任浚和黃澍等聽了他的辦法,都紛紛點頭,說:“好,這辦法好!陳將軍果然經驗豐富!”
陳永福說:“我的辦法也是別處用過的,按台大人懸出重賞後,如有人揭榜,說不定還有更好的辦法。”
任浚當即派一名官員到城上傳諭:有能奪地洞者,賞銀一千兩。一時城上議論紛紛,都說一千兩銀子不算少,可是誰也不敢試一試,因為都曉得大洞中敵人很多,跳下去等於送死。人們互相觀望,輕輕搖頭。大約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仍然沒有人敢出頭揭榜。那個派去傳諭的官員奔回上方寺,向巡按作了稟報。任浚滿心憂愁地問陳永福:
“陳將軍,一千兩銀子不算少了,可是沒有人鼓勇奪洞,如何是好?”
陳永福說:“一千兩銀子在平時確實不能算少,但在今日不能算多。這是生死交關的事情,請大人不妨再出重賞。”
黃澍和李光壂都建議巡按加倍賞賜。黃澍說:“一城安危要緊,銀子究竟是身外之物。”李光壂也說:“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暫時銀子由巡按衙門拿出,馬上就可從富商大戶處收回。”
任浚考慮片刻,提起朱筆,寫了一張手諭:“有奪此洞者,賞銀二千兩。”隨即交給那個官員,讓他再到城上傳諭。
黃澍說:“如今光有大人鈞諭恐未必濟事,最好立刻派人到衙門中取二千兩紋銀,擺在城頭,以示決不食言。”
任浚心中也明白,官府往往失信於民,光有他的牌諭,人們未必相信。於是他立即命人騎馬回到衙門,取來了二千兩銀子,連同他的牌諭都送到城頭。
本來,在第二次傳諭之前,人們已經在紛紛商議,想出各種主意。等到第二次傳諭和二千兩銀子送到城頭以後,很快地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走到牌子前,將任浚的手諭揭下,拿在手裏,回頭對大家說:
“我朱呈祥包下了!”
周圍的人先是一驚,隨即投來敬佩的目光。這一帶守城的軍民都知道這朱呈祥是陳永福手下的一個把總,從十八歲開始當兵,很有閱曆。
朱呈祥在揭榜之前,已經同他的親信商量過,這時他不在城上多耽誤,就帶著揭下的巡按手諭大步流星地走下城去。來到上方寺後,他向任浚、陳永福跪下說:
“卑職願意奪取‘心’字樓下大洞,已將巡按大人鈞諭揭下。”
任浚還未說話,陳永福先問道:“你用什麼辦法奪洞?”
朱呈祥把他的辦法說出後,陳永福笑著點頭說:“正合我意。你一定能夠奪洞成功。所有你需要的東西,我立刻吩咐人幫你準備。你打算挑選多少人隨你下洞?”
朱呈祥說:“太多也用不著,請軍門大人給我一百個精壯弟兄。有五十個下去就行了,另外五十個準備好,隨時需要,隨時下去。占據大洞之後,賊兵必來爭奪,那時還要準備廝殺、傷亡,所以另外準備五十個弟兄是不能少的。”
陳永福說:“好吧,我給你一百個弟兄。你可以隨便挑選。除你手下人之外,你願挑什麼人就給你什麼人,隻等你馬到成功。”
任浚也鼓勵他說:“你的為國忠心十分可嘉,隻要奪洞成功,除銀子賞賜之外,敘功時一定將你破格提升。你趕快準備去吧。”
朱呈祥磕了頭起來,匆匆退出。然後他一麵將人員挑選好,一麵做好奪洞的準備工作,大約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在這段時間內,任浚和陳永福一直在上方寺等候,不時地派人到城頭詢問、察看。最後,隻聽朱呈祥一聲令下,就有兩三個弟兄把一捆柴火扔下洞口,當柴火還未完全落下的時候,又把大包烘藥扔到柴火上,隨即又將一捆柴扔了下去。洞中頓時著起了大火。烘藥也發了威力,整個洞中一片黑煙彌漫,還有令人窒息的硫磺氣味。因為是用大捆柴火加上大包烘藥,洞中義軍用原來的辦法不能撲滅,加上柴火和烘藥還在不斷地投下,洞中火光熊熊,濃煙滾滾,硝和硫磺熏得人不能呼吸。義軍無處躲避,有的被燒傷,有的被熏得倒地,一部分弟兄衝著洞口的大火逃了出來。城上趁這時候扔下磚石砸傷逃出洞外的人。
這樣,經過一頓飯的時候,城上估計洞中已經沒有敵人,縱然還有沒逃出的人,也一定被燒死或熏死了。朱呈祥向他的一百個弟兄一揮手,大家立刻將準備好的水一桶一桶倒下地洞。洞中濃煙慢慢地澆熄了。隨後硝和硫磺的氣味也淡了。朱呈祥首先跳下洞去,在下邊吹個呼哨,五十名弟兄一個一個跟著跳下去,把大洞占了。
洞中很昏暗,看不清楚,隻看見那沒有逃出洞的義軍,大部分已經被燒死,少數沒有被燒死的,也已經昏迷過去。朱呈祥和他的兵丁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見一個義軍就砍一刀,扔出洞口。
突然,一個官軍大叫一聲,倒了下去。大家一看,發現在那官軍身旁有一個義軍,一隻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拿著一柄寶劍,劍上滴著鮮血。大家正在愕然,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那個顯然受了重傷、剛剛蘇醒過來的義軍,右手一揮,又砍斷了身旁另一個官軍的一條腿。朱呈祥和幾個兵丁一擁而上,亂刀砍死了這個義軍。朱呈祥將他的頭顱割下來,連死屍扔出洞外。
這個義軍就是王成章。
朱呈祥見洞中再也沒有活著的義軍,便向上大聲呼喊道:“請上邊的人代我稟報總兵大人和巡按大人,此洞已經被我占領,洞中沒有逃出的賊兵已全部殺死。”
城頭上響起一片喝彩聲,有人敲鑼打鼓,有人放起鞭炮。
這時,丁國寶正站在城壕外。他明白大洞已經被官軍占領,立即挑選了三十個弟兄,將被子浸了水,蒙在頭上。他自己跑在前邊,三十個弟兄跟著他,一邊呐喊著,一邊跑過了城壕,直向大洞奔去。
城上見義軍來奪大洞,立即弓弩齊發,磚石亂飛,還扔下一個“萬人敵”,正在丁國寶的腳邊爆炸。他被炸成重傷,倒在地下。他身邊的人死了一片。沒有死的人把他背了回來。奪洞失敗了。
經過這一仗,守城軍民頓時士氣高漲,各個地方都仿照朱呈祥的辦法奪洞。不過半日時間,三十六個地洞都陸續被奪到官軍手中,挖洞的義軍死傷慘重。
當爭奪地洞的時候,李自成、劉宗敏、宋獻策、田見秀、穀英等立馬城外,卻沒有一點辦法。李自成的臉色陰沉,考慮著新的打算。他考慮一陣,策馬回應城郡王花園,臨走時對劉宗敏說:
“不必爭奪洞了。我們用另外辦法攻破開封,免得弟兄們白白死傷。”
費了半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掘了三十六個洞,在半日之內都被守城軍民奪去,這件事使第二次進攻開封又遇到很大挫折,也使李自成和他的將領們大為失意。但李自成並沒有撤離開封的打算,據他和宋獻策估計,左良玉十三日才能到達杞縣一帶;到達杞縣後未必敢貿然向開封逼近。何況他已經命李過率領闖營和曹營的兩萬人馬移駐朱仙鎮和水坡集附近,昨日又派劉芳亮率領兩萬人馬去陳留附近駐紮。這兩支人馬足以擋住左良玉,使他不能逼近開封。他們想,隻要能在元宵節以前攻破開封,左良玉不但無能為力,而且非趕快逃走不可,不然的話,義軍以得勝之師直趨杞縣,左良玉就招架不了。這些看法李自成同曹操和吉珪也談過,大家都覺得合乎道理,所以就決定再一次猛攻開封,隻是必須采取另外一種辦法,這辦法他們已經想好了。
初八這一天,李自成下令全部攻城將士都在城外休息。近城壕處的義軍為躲避城上的大炮,也為了抵禦寒冷,不是住在帳篷中,而是在近城壕半裏處挖了四尺多深的壕溝,裏邊鋪些幹草,上邊蓋著木板,木板上鋪著高粱稈子,高粱稈子上又壓了一層土,大家就住在裏邊,帳篷都不用了。
初八日夜間三更時候,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李自成偕同劉宗敏和宋獻策來到火藥廠,督促工匠們加緊製造各種火藥。他們黃昏後一直在開軍事會議,三更時將領們散去了,曹操和吉珪也回繁塔寺老營去了,他們不肯休息,便來觀看製造火藥的情形。根據宋獻策擇的日子,在十二日黎明攻城,需要很多火藥,而一旦攻下開封,還要同左良玉大戰,那時也需要火藥,因此李自成深感此事不能疏忽。他一麵看,一麵鼓勵工匠們多多製造,同時又派親兵回去告訴老營總管,送一些酒肉到這裏來,讓大家夜間消寒。
正在觀看之時,忽然聽見城邊發出來一陣陣喊殺聲音,他們猜到必是敵人趁著黑夜出城偷營。但他們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繼續巡視,過了好久,才離開製造火藥的地方,轉到製造炮彈的作坊中巡視。那時李自成的部隊還不會製造開花彈,隻能製造實心的鉛彈和鐵彈,也製造供小銃用的鐵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