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3)

大家越發高興。高名衡拈著胡須,頻頻點頭,對高尚智說:“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懷疑,覺得這事情未免太蹊蹺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將大炮周遊全城,使官紳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頭去,連聲說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總兵各文武大員磕頭,然後恭恭敬敬地退出。

這時巡按的虎頭牌已由師爺們辦好送來,上麵寫著簡單的官銜,下麵接著寫道:

仰總社即刻取棉被氈條兩萬件,為守城兵民禦寒。倘若遲誤,定以軍法從事!

下麵是年、月、日,在年、月上蓋了關防。李光壂雙手捧著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著同陳永福談破敵之策,忽然巡撫衙門的劉巡捕躬身進來,向高名衡跪稟:

“稟大人,保定總督楊大人有蠟丸書送到!”

眾官紳猛然吃驚。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覺愣了起來。

高名衡接過蠟丸,破開來取出字條,匆匆看了一眼,連聲說好,隨即向大家讀出書中的話。有人激動得流出眼淚。有人哽咽得說不出話。有人說:

“這就好了!不過數日之內,救兵必可來到!”

高名衡向劉巡捕問道:“下書人何在?”

劉巡捕恭敬地答道:“下書人如今在巡撫衙門。我把他安置在那裏休息,趕快跑來向大人稟報。”

高名衡問道:“他是怎樣來到開封的?”

劉巡捕說:“他繞道躲開了流賊的巡邏,一直繞到中牟縣境,由城西二十裏外,乘黃昏以後往西門悄悄走來,中途幾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後來遇到一個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時候到了西門附近。流賊平時對西門一帶巡邏不嚴,加上昨夜天氣寒冷,開始落雪,巡邏隊更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門外邊,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隻有一人,把他係了上來,已經凍得渾身麻木。如今正在讓他烤火,喝熱酒取暖。”

高名衡又問:“你沒有問他楊中丞現在何處?”

劉巡捕說:“楊中丞現在到了陳州,不日即從陳州北來。”

“有多少人馬?”

“據下書人說,約有二三萬人馬,騎兵也有兩千。”

“你好生款待下書人,多多賞賜他。也不必讓他急於回去,萬一被流賊捉到,會泄露軍機。就讓他住在巡撫衙門等候,我今天還要傳見問話。”

劉巡捕磕了個頭,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著大家說:“楊中丞僅有二三萬人馬,未免兵力單薄了。左平賊何以尚無消息?”

陳永福立刻說道:“請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應速將蠟丸書的消息向守城軍民宣布,鼓舞士氣。”

高名衡點點頭,轉向王燮,說:“王知縣,這事情……”

王燮不等他說完,躬身回答:“如此重大消息,宜由撫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親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奮人心。”

因為高名衡身體不適,今日是勉強蒞會,以安眾心;而布政使又年老體弱,守城之事並不依靠他。所以巡按任浚趕快說道:

“請撫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學生去向守城軍民宣布吧。除學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紳軍民,鹹知此事。”

陳永福說:“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讚同。有人說:“這樣好,既有封疆大吏,又有軍門大人,文武同上城頭宣布,更能鼓舞守城軍民士氣。”

任浚吩咐一位掌管文案的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內宅更換衣服。高名衡乘機帶著陳永福轉入內間,揮手使一個跟在身邊伺候的仆人退去,小聲問道:

“陳將軍,賊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個洞,無法阻止。倘有一兩處轟塌城牆,則一城生靈不堪設想。你我輩文臣武將一死不足惜,奈朝廷封疆與親藩何!將軍有無禦敵之策?”

陳永福說:“請大人不必擔憂,敝鎮已有禦敵之策。今日需要挑選一兩千敢死之士,做些準備,過了明日,與敵爭奪地洞,使流賊無機會放進火藥轟城。”

“這樣的敢死之士容易征集麼?”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高名衡點頭,又問:“你看,楊中丞果能於數日之內來救開封?”

陳永福輕輕搖頭,微微一笑,說:“大人,請恕敝鎮直言。以目前情勢看,縱然全城望救心切,不過是望梅止渴而已。楊中丞於數月前敗於項城,畏賊如虎,實不敢前來相救。縱然前來,無濟於事,白給闖賊送份厚禮。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來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涼,沉默片刻,又問:“平賊將軍何以竟無消息?”

陳永福說:“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隻要軍民上下齊心,不怕死傷,血戰殺敵,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說話,幾天來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這位閱曆較多的將軍拿冷水澆滅了。

巡按已經換好衣服出來。高名衡和陳永福也走出裏屋,隨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會商到此為止。”

說畢,高名衡同眾官員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轎起身,然後紛紛進了各自的暖轎,離開按察使衙門。送走了眾官員以後,任浚坐進綠色大暖轎,陳永福騎上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擁中冒雪往曹門而去。

事先得到傳知,守東城的文武官員和士紳都齊集曹門城樓等候。關於從南門內地下掘出兩尊大炮和西門內關聖廟找出數擔鐵子的事,正在守城的軍民中到處哄傳,人心振奮。剛才又聽說楊文嶽有蠟丸書到,救兵不日前來,更是喜上加喜。本來戰場上禮儀從簡,如今破了常例,不斷有兵丁將登城的磚階和城樓前邊掃出一條寬路。雪花不斷飄,兵丁打掃不停。巡按任浚雖然穿的官便服,卻不失封疆大臣派頭,和前幾天戰爭吃緊時的狼狽相大不相同。他穿著狐膆官便服紅羅袍,外罩半舊青緞麵紫羔披風,耳戴出風暖耳,軟腳襆頭上加一頂紅緞貂皮風帽,帽前綴一塊長方碧玉,由仆人攙扶著走上城頭。守城的官紳們一齊在城樓的前邊迎接。

任浚與陳永福拱手還禮,走進城樓。任浚麵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陳永福在他的右邊並肩而立。城樓中站滿了東城的守城官紳。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激動,隻有陳永福表情嚴肅而冷靜,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任浚從袖中取出所謂蠟丸書的小字條,激動得聲音打顫地念道:

保督楊傳知豫撫高及開封守城官紳共鑒:本督克日親統大軍馳援,望堅守勿懈,以待解圍。

壬午元日

眾官紳有的聽清了,有的沒有聽清,紛紛請求重讀一遍。任巡按提高聲音重讀一遍。有人流淚,有人哽咽,有人說出感謝上蒼的話。有人偷看陳永福,認為他的守城擔子輕了,為他高興。

陳永福望著大家,麵帶微笑,卻無激動神情,眉宇間仍有憂鬱神色。

任浚又向眾官紳勉勵數語,下城上轎,轉往北門。

陳永福晚走片時,在曹門城樓向幾位比較負責的守城官紳詳細詢問了今日義軍掘城情況,然後下城,騎馬回他的鎮台衙門。

剛吃畢午飯,黃澍、王燮和李光壂同來求見。李光壂向他稟告,兩萬件氈、被已經辦足,正在向城根運送。他們三位官紳因義軍今日掘城較快,十分焦急,特來商量如何破敵。

陳永福說:“辦法我已經想好了。我們不能坐等流賊用火藥轟城,非奪占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黃澍同時問:“如何奪洞?”

陳永福說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齊點頭。陳永福將大手用力一揮,說道:

“事不宜遲。請諸君今日幫本鎮準備,明日血戰!”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經停止了。隨著黎明到來,雲彩慢慢消散,太陽出現在東方,像車輪一樣大,紅得像熔化的鐵汁那樣鮮豔耀眼,慢慢地從樹梢上升起來,照得城頭上、房坡上、曠野裏一片銀光。從城頭向東、向北瞭望,是無邊無際的茫茫白雪,但在十裏之內,到處有義軍的宿營地。因為帳篷內生著火,所以帳篷上的雪隨下隨化。在茫茫雪原裏,這裏那裏一片片軍營,一座座灰白色的帳篷散布在高高窪窪的地方。義軍將士縱然在下雪的時候也沒有完全休息。特別是城東北角,離城大概五六裏遠,有一大片廟宇和房屋,是製造弓箭和火藥的作坊。那裏日夜不停地從各地運來製造火藥的材料。還有三個碾盤,用驢子牽著,碾碎柳炭;有許多義軍在那兒“咚、咚”搗碎灰燼,還有許多義軍在篩灰燼,篩出細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著規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進硫磺、硝等東西,製成火藥。稍遠處,騎兵小隊在雪地上不斷地巡邏。

連日來李自成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將領們會商下一步攻城之計,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來,心情就十分煩躁。他很清楚:開封城中對於守城之事準備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總兵陳永福,下至眾多軍民,都在盡力守城,上下齊心,這和洛陽、南陽完全不能相比。起床之後,他想讀一陣書,就把《資治通鑒》翻出來,打算將前幾天牛金星對他講的那一段重新再看一遍。但看了幾行,心情很亂,看不下去。正想出外去看看將士們如何,高一功走了進來。高一功因為總負著全軍的軍資供應,所以對許多困難比別人更為清楚。他進來以後,坐在火盆旁邊,一麵烤火,一麵對闖王說道:

“大元帥,這次攻城,能夠攻下就好;萬一攻不下,不能長久在此屯兵。”

闖王點點頭說:“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馬正在往這裏來,我們不能一邊屯兵堅城之下,一邊與左良玉對陣。”

高一功說:“這隻是一個方麵。開封附近,一片黃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著莊稼稈子燒火,沒有木柴。如今我們幾十萬大軍來到這裏,把所有的樹差不多都砍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燒完了,有些地方隻好拆房子燒。這樣下去,不惟老百姓的日子十分困難,我們大軍烤火做飯也十分困難,不是長久之計。眼下天氣很冷,點水滴凍。大軍必須烤火,不烤火就冷得不能忍受。現在不說做飯,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張羅,再過半個月,還不知怎麼困難呢。”

李自成說:“我們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沒料到開封如此堅固。二十六日那一天,城牆已經炸了一個缺口,可是城內拚命抵抗。像這樣雙方不顧死傷地鏖戰,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幸而我們軍紀很嚴,士氣很高,換了別家義軍,經過二十六日那一戰,軍心士氣就不能保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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