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3)

經過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上午的血戰,守城軍民雖然也死傷慘重,但因為殺退了李自成的一次猛攻,保住了城牆,增加了勇氣和信心。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幾座炮台已經完成。這些炮台用柏木架成,長約十幾丈,寬約五丈,高約三丈。因為架在土丘上邊,連土丘加炮台,高過城牆很多。城上守軍見了,感到威脅很大,趕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義軍的炮台又高出很多。那時的炮戰,人們還不能利用拋物線的原理向目標瞄準,不能使炮彈準確地落上城頭。李自成的部隊必須在高處架起炮台,這樣,炮彈才能順利地打到城頭上,但有時也越過城頭,遠遠地打入城內。守城部隊也必須居高臨下,才能有效地打毀義軍的炮台。

從初一到初二,雙方都在抓緊架築炮台,尋找辦法摧毀對方的炮台,實際上是一場爭奪製高點的戰鬥。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後,立即同義軍進行炮戰。義軍的炮台雖然用比較堅固的柏木搭成,又壓上沙袋,但畢竟受不了大炮的轟擊,還沒有發揮威力,就被打毀,死傷了不少人。同時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了。雖然雙方都不再利用高炮台,但炮戰仍在斷斷續續地進行。城中軍民很明白:李自成正在準備下一次猛烈攻城,時間就在幾天之內。

初三日,陰雲密布,天氣十分寒冷。守城軍民望見大約有二十尊大炮從曹營駐紮的禹王台一帶運出來,經過宋門的東邊向北運去。城中謠言紛紛,說李自成下次攻城將比上次猛烈數倍。李自成的大炮一年來增加了很多,包括一些西洋大炮,有些是從傅宗龍、楊文嶽手中奪來的,有些是從南陽奪來的。總之,李自成每打一次大的勝仗,每到一地,遇著好的銃、炮,都要收集來充實張鼐的火器營。守城軍民通過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兩天大戰,對於李自成的炮火已經深深領教,現在看見曹營的大炮也運到宋門以北使用,更增添了恐懼。另外,義軍的掘城工作並沒有停止,還在繼續深挖,也許在幾天之內,城洞一個一個都將挖好,那時放進火藥,轟塌城牆,大炮同時猛烈施放,守城就會十分困難。

明朝時候,開封城內的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還有道、府、縣衙門,都集中在周王府西南一帶。在布政使衙門西街路北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書“總憲”二字。進入牌坊,過了一箭之地,正北有大門三間。中間一塊豎牌,寫著“河南等處提刑按察使司”;左邊有一塊牌子,上書“拿問貪酷官吏”;右邊也有一塊牌子,上書“伸理冤枉軍民”。這就是俗稱的臬台衙門。

今日是正月初四,漫天大雪,使衙門顯得更加氣象森嚴。巡撫高名衡先從側門進入臬台衙門,隨後又有許多官員包括總兵陳永福和布政使、知府等人都陸續來到。紳士中也有不少人來了。由於今日風雪嚴寒,文官、紳士們都乘著暖轎。隻有陳永福要顯出武將風範,不肯乘轎,騎著戰馬。隨從他的武官和親兵也都騎著戰馬,在風雪中蜂擁而來。

臬台衙門的大堂後邊,過了一進院落,便是二堂。二堂除中間大廳之外,兩邊還有暖閣,也就是聚會議事的地方。今日巡按大人任浚就在東邊的暖閣裏同守城官紳密商軍事。自從李自成攻城以來,任浚還比較有勇有謀,敢於任事,所以高名衡和別的封疆大吏逐漸對他增加了信任和尊重。

今日這會沒有在巡撫衙門召開,而請任浚在他的巡按衙門召開,就是對巡按表示尊重和依賴的意思。主要的官紳都到了以後,任浚仍請高名衡主持會議。高名衡自從前幾天守城激戰之後,勞累過甚,又受了驚駭,加上風寒,咳嗽感冒,喉嚨發啞,精神委頓,今日是勉強蒞會。這時他竭力振作,慢慢地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今日大家商議守城之事,十分吃緊。流賊有幾十萬人馬,圍攻省城到今日整整十天了。我們早已知道闖賊攻南陽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而是聲東擊西,用意在迷惑我們。我們已經幾次向朝廷飛奏,請求派兵援救開封,也給左昆山將軍和保督楊大人發了十萬火急的文書,請他們火速馳援,然而現在各路救兵毫無消息。”說到這裏,他忍不住連連地咳嗽幾聲,向痰盂裏吐了一口濃痰,輕輕搖搖頭,然後接著說,“估計在數日之內闖賊必將第二次大舉攻城,較上次更為猛烈。城中人心已經有些浮動。開封存亡,是我們官紳的職責所在,斷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鎮失於我輩之手。為了上報朝廷,下救一城生靈,我們必須打退流賊,保省城萬無一失。請諸位各抒高見,以便未雨綢繆,做好迎敵準備。”

眾人互相看了一看,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忽然聽見外邊有一個仆人傳稟:

“祥符知縣王老爺、開封府理刑廳黃老爺來到!”

聽見這一傳稟,大家索性暫不發言,等待著他們來到。高名衡也正盼望著他們來稟報今日城上情況。有的人不覺向門外望去,隻聽見他們兩人在廊下由仆人打去帽上和袍子上的雪花,他們自己又跺去靴上的積雪,還有不知是黃澍還是王燮,擤了一把鼻涕,甩到階下。

陳永福趁他們還沒有進來,對高名衡說道:“撫台大人說的很是,我們必須不惜肝腦塗地,保住開封。以敝鎮看來,要鼓勵民心士氣,加強東、北二城的守禦,眼下最吃緊的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仆人打開簾子,王燮和黃澍進來,簡單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禮。高名衡命他們趕快坐下,隨即問道:“你們二位巡視情況如何?”

黃澍欠身說道:“賊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個洞,愈掘愈深,情況十分吃緊。以下官看來,一二日內就會掘成大洞,到那時他們將火藥運進洞中,轟塌城牆,事情就糟了。我們一定要火速想出辦法,非破敵掘城之計不可。”

陳永福說:“我剛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說到此事,決不能讓流賊掘城成功。”

王燮接著說:“軍心民氣,一定不能懈怠。開封能不能固守,要看軍心民氣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風雪很大,冷得刺骨,看來軍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巡按任浚問道:“有何怨言?”

王燮說:“當然下官不會自己聽到,可是卑職手下有人聽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貧家小戶的丁壯;有身份的都不在城上,住在城下的窩鋪裏邊,隻偶爾派人上城問一問,看有沒有什麼動靜。所以城上百姓發出怨言,說他們在城上受風雪寒凍,做官的、為宦的、有錢有勢的卻住在家中烤火取暖。這話是人們常聽到的,也是可以想得到的。要說怨言,這就是怨言,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氣。據下官看來,如今鞏固民心軍心,更為吃緊,不知列位上憲鈞意如何?”

任浚又問:“如何救此緊迫情勢?”

王燮說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趕快征集氈和被子兩萬條,送到城上,讓東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條被子或羊毛氈披在身上,可以略禦風雪。”

知府知道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說:“如今倉促之間……”

話還沒有說完,黃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紳士李光壂,對巡按和知府說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聲望士紳不能趕辦出來。”

知府恍然明白,趕快向李光壂說道:“熙亮先生,此事須由你來想法了。”

任浚也說:“李總社,此是急事,須煩足下設法。”

李光壂站起來說:“事關守城的軍心民氣,光壂自當盡力籌辦,然而情勢如此緊迫,倘若逐戶尋找,緩不濟急。如要立時辦到,懇請撫台大人或巡按大人嚴飭總社立辦。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辦妥不難。”

任浚趕快點頭說:“好,好,馬上就給足下牌示!”隨即喚來一個仆人,吩咐數語,仆人趕快退出。

高名衡向陳永福問道:“陳將軍,有何法破賊掘城?”

陳永福尚未回答,街上傳過來一陣鑼、鼓、嗩呐、鞭炮之聲,好像有什麼吉慶之事。大家都覺詫異,側耳傾聽。陳永福好像不大關心街上喜事,說道:“隻要軍心穩,民氣固,縱然流賊掘城甚急,破敵不難。”

他這話是回答巡撫的,但巡撫並沒有認真去聽,因為那鑼聲、鼓聲、嗩呐和鞭炮之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巡按衙門外邊。任浚向外問道:“街上何事如此熱鬧?”

一個仆人從外邊奔跑進來。他是從街上奔來的,到了台階上邊,連連地跺去腳上幹雪,又拍去身上幹雪,這才喘著氣走進屋來,跪下說道:

“稟大人,外邊有大大的好消息,許多紳民都在說,省城不要緊了。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眾紳民來報喜,已經到這兒來了!……”

任浚問:“什麼好消息?慢慢說,不要慌。”

仆人接著說道:“原是今早南門修城挖土,沒想到從土中挖出兩尊大炮,還有一塊很大的青磚,磚上刻了兩句話。”

知府忙問:“刻了兩句什麼話?”

仆人說:“我親自前去看了看,兩句話刻的是:‘造炮劉伯溫,用在壬午春。’”

眾人聽了,皆大驚喜。一位紳士說:“唉呀,劉青田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夠預算幾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麼?唉呀,有這麼神妙的事兒,可見得數由天定,開封斷不會失守了!”

仆人接著說:“守南門的高守備老爺,看見了這兩尊大炮和青磚,立刻約同守南門的眾官紳,將兩尊大炮抬放在牛車上,青磚也放在牛車上,用紅綢包著,敲鑼打鼓,前來報喜。他們聽說撫台大人、藩台大人、臬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爺都在這裏,所以牛車就徑直往這裏拉來,已到了牌坊下邊,馬上就要進來叩見列位大人。”

眾官紳越發驚喜過望,紛紛議論,說開封有神保佑,萬無一失;況劉伯溫確是能夠後看數百年,既然他留下兩尊大炮,可見他在二百幾十年前就知道開封壬午春天有流賊圍城,需要用大炮殺退賊兵。因恐開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兩尊備用,今日從地下掘出來,實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喚高守備速速進來。”

仆人立刻退出,隨即聽見二堂外一聲傳呼,前院裏、大堂外接著傳呼,洪亮的聲音一直傳出大門:

“撫台大人傳諭,請高守備進見!”

在眾官紳興高采烈的時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陳永福一眼,看見陳永福拈著短須,麵帶微笑,這微笑好像是高興,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陳永福到底如何想法,隻好隨著眾士紳恭敬地站起來,向撫台、藩台、臬台賀喜,特別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紳軍民之福啊!”

守備高尚智匆匆進來,向巡撫跪下磕頭。高名衡問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剛才那個仆人所說的經過重新稟報一番,接著說道:

“不僅南門掘出大炮,剛才聽說西門內關帝廟的道士們也在神像後找到幾擔鐵子,卑職已命人用牛車拉往北城。可見得不惟劉伯溫助開封軍民守城,關聖帝君也在此時顯聖,恩賜鐵子數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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