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二十六日夜間到二十七日上午的激戰,攻城暫時緩和下來。
李自成的計劃受了挫折,損傷相當嚴重,但沒有影響到義軍的士氣。經過這次攻城之戰,他又取得了一些經驗,至少是弄清了城中軍民的守城力量和防禦部署。這一次來開封,他是下定決心要將城攻下的,所以二十七日大戰停止以後,他仍在積極地準備下一次攻城惡戰。
在官軍方麵,雖然打退了義軍的進攻,但兵丁和百姓死傷也很多。他們不抱任何僥幸思想。在大戰停止以後,他們日夜準備著應付李自成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進攻。城牆炸開的缺口並不太嚴重,已經在二十七日下午和夜間用土袋堵好。又從別的地方調來了許多大炮、鳥銃、弓弩、礌石和“萬人敵”。身體弱的和受了輕傷的守城丁壯都已撤退下去,換上來另一批身強力壯和年輕勇敢的人。
掘洞的義軍仍留在城牆洞中。那些受傷的、疲憊的都趁著黑夜換了下去,把生力軍調了進來。又送進一些柴火讓大家烤火禦寒。還送進了棉被、棉衣、食物和湯水。掘洞的工作仍在進行,但比較緩慢。原來掘洞的多為礦兵,現在換上來的生力軍對工作不像礦兵那麼熟練,但是他們都有勢必破城的決心,不怕犧牲。
另外,整個戰場都在進行調整,所以闖王也不急於完成掘洞的工作。他想,已經到了年節,應當讓將士們休息一下,過了大年初一再加速掘洞不遲。
守城軍民知道義軍仍在繼續掘洞,因此不敢放鬆,不時地向下邊投去燃燒的幹柴。但現在這辦法已經沒有作用了。義軍已經深深地藏在洞中。
守城的軍民按照第一次守城經驗,在城根裏側,對著每一個正在掘洞的地方平放下一口空缸。這種缸又叫做甕,甕口朝外,經常有一個人去聽一聽。隻要義軍開始掘洞,就會從甕口傳出聲音,掘深掘淺都能從聲音辨別出來。守城軍民根據從甕口傳出的聲音判斷,知道義軍掘城並不急,又常常停頓,所以略覺放心。
崇禎十五年元旦這天,開封城內現任官吏除在城上守城不能離開的以外,文官七品以上都來到巡撫衙門大堂,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同知等都到了。武將因為軍情緊急,來得較少,但陳永福和河南都指揮使也都到了。
他們都按品級穿著朝服,在鼓樂聲中進入大堂。由讚禮官讚唱,向供奉在中間的皇帝牌位行五拜三叩頭禮,然後由高名衡跪著朗讀賀正旦的表文。表文前麵是幾個領銜的封疆大吏的名字,後麵是正文:
茲遇正旦,三陽開泰,萬物鹹新。恭維我皇上神文聖武,勤政愛民。……
剛剛念到這裏,忽然從北城和東城方麵傳過來連續炮聲,有的炮彈顯然是從城外飛入城內,隆隆聲響得震耳。高名衡不由地停一停,然後繼續念下去,無非是老一套歌功頌德、“再見中興”的話。在今日這個不同往年的元旦早晨,開封城正在被圍攻之中,大家都擔心李自成的下一步行動,聽見從北城和東城傳來的陣陣炮聲,誰也無心去聽這一年一度的應景文章。好在這頌詞隻有十幾句,很快就在鼓樂聲和炮聲中結束了。
按照往年慣例,向皇帝牌位行過賀正旦禮以後,趁著這機會,大家要向巡撫拜年,然後稍進點心,由巡撫和布、按二使率領,同去朝拜周王賀年。但今天很特別,高名衡讀完表文後,搶先向眾官躬身作了一揖,說道:
“今日省城被圍,情勢吃緊。守城軍民,露宿城上,浴血對敵。我們或為文臣,或為武職,值此艱危時日,正要我輩竭忠盡慮,與軍民同甘共苦,為皇上保此一座危城,保此數十萬生靈。官場中拜年之事,今日全免了吧。”
大家默默相看,不敢說出異議。布政使梁炳事先知道高名衡的這個主張,附和說:“免了吧!免了吧!”
高名衡又說:“昨晚周王殿下命內臣來向學生傳諭:省城危急,務望文武眾官用心守城,不必進宮朝賀。既然殿下已有此諭,我們隻好謹遵。請各位回去,各守職責,不可疏忽大意。”
眾文武正在退出,忽然從東北城角又傳來一陣密集的炮聲,好像又開始攻城了。高名衡忙向院中問道:
“城上有何動靜?”
隨即巡撫衙門的一個巡捕快步進入大堂,在巡撫麵前跪下,說:“稟大人:城上尚未來人稟報。不過百姓都在哄傳,說今日李自成要再一次大舉攻城,比二十六日那一天還要猛,揚言今日非攻進城中不可。”
高名衡心頭狂跳,腿腳發軟,但表麵上仍竭力保持鎮靜。他向布、按二使及尚離未去的官員們看了看。眾文武一個個大驚失色,相顧無言。他轉向陳永福徐徐問道:
“陳將軍有所聞乎?”
陳永福說:“此是無根謠言,請撫台大人和各位大人、各位老爺不必聽信……”
布政使梁炳截住問道:“將軍何以知是謠言?”
陳永福回答說:“城內城外隔絕,消息不通,果真闖賊今日攻城,城內百姓如何曉得?何況前日闖賊攻城受挫之後,掘洞已經緩慢,昨天夜間也沒有看見在城外調集更多的大炮,不像是要在今日大舉攻城的模樣。”
高名衡仍覺放心不下,說道:“陳將軍所見甚是,但今日不可不加倍小心,請王知縣和黃推官馬上辛苦一趟,分頭到北城和東城看看。”
王燮和黃澍同時躬身回答:“是,大人。”
天明時候,守城的人們望見北城外不遠處有不少義軍正在向一個沙丘方向運送木料。有的木料用牛車運送,有的用人抬,四個人抬一根或六個人抬一根。這沙丘離城壕隻有一裏多路,所以從城上看得十分清楚。那些木料都是柏樹,有的柏枝還沒有砍掉,分明是從各處村莊的墳園中砍伐來的。
大家正在觀看,紛紛議論,忽然有兩名義軍的騎兵從沙丘附近飛馳而來,到了城壕外邊,輪流向城上喊話:
“今日過年,互不相犯。倘若城上打炮,老子十倍奉還!”
他們聲音高亢,帶著陝北口音,喊叫幾遍之後,也不等城上回答,勒轉馬頭,揚鞭而去。
城上守軍明白義軍運送木材是要在沙丘那裏修築高的炮台。他們商量是否要向那裏打炮。有人主張打幾炮,因為相距不遠,準能打死一批義軍。有人反對,因為城外許多地方都有義軍的大炮,他們也會向城上打來,何苦惹麻煩呢?正在爭論不休,有一個小夥子冒冒失失地點了一炮。隻聽轟隆一聲,炮彈打了出去,一片硝煙騰起,但是炮口偏低,剛剛打過城壕,炮彈就落了下去。
這一炮打過之後,義軍的大炮從不同方位紛紛打來,有不少城垛被打壞,一些守城軍民中炮,有的當場死在城頭,有的帶了傷。有一顆炮彈越過城頭,打進城內,落在上方寺西南的空場上,幸而沒有傷人。義軍打了一陣,又高聲叫罵,問城上還敢不敢打炮。
城頭上的人互相抱怨,說:“我們何苦惹是生非,今天大家在城頭安安生生地過個年吧。”
火器營頭目不敢勉強大家,隻好點頭。於是有三尊大炮,火藥裝了一半就不再裝了;還有一尊大炮,火藥雖然裝滿了,但沒有撞實,也沒有裝炮彈,就停了下來。炮手們都各人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城頭上很冷,大家凍得臉色烏青,渾身瑟縮。
早飯以後,王燮奉高名衡之命,從北門登城,一路巡視過來。快到轉角地方,他看見義軍正在搬運木料,準備修築高的炮台,責問管火器的頭目為什麼不向城外打炮。眾人不敢說實話,心想,反正傷不了城外的人,瞞官不瞞私,瞞上不瞞下,打幾炮應應景,打發王知縣走開算了。於是大家裝作十分聽話的樣子,匆匆忙忙將引線點著。奇怪的是,連點三尊大炮,都沒有響聲,隻聽見“出——”了一陣,噴出硝煙。還有一尊大炮,雖有響聲,也將城頭震得一動,可是鐵子打出去隻有十幾丈遠,落在幹城壕中。
王燮心中大怒,嚴厲地掃了管火器的頭目和炮手們一眼,喝道:
“拿繩子捆起來!”
一時間氣氛緊張,人人失色,不敢做聲,一起跪在他的麵前。隨同王燮來的衙役頭目一麵大聲嚷叫“拿繩子”,一麵向衙役們使眼色,又向眾炮手使眼色,要他們不要驚慌。他在王燮麵前跪下一條腿,說:
“請老爺息怒,說不定我們的炮被邪氣魘了。”
王燮也失悔自己不該此時暴怒,向火器頭目厲聲問道:“是不是被魘了?快說!”
火器頭目吞吞吐吐地說:“老爺不提醒,小人一時想不起來,果然我們這幾尊炮都被邪氣魘了。天色麻麻亮時,小人看見賊兵押了十來個婦女,來到城壕外約二三百步遠處,脫光褲子,對著城上叫罵。打這以後,我們的炮就打不響了。”
一個炮手接著說道:“宋獻策善於奇門遁甲,這準是用的陰門陣。”
王燮問:“什麼叫陰門陣?”
炮手答道:“這炮可是神物,要是有婦女脫光褲子對著炮口站一陣,這炮就點不著了;縱然點著也不會響了,炮彈也打不出去。”
王燮半信半疑,他正想借樓梯下台,又問道:“如何破法?”
火器頭目膽大起來,說道:“回稟老爺,不必發急。這陰門陣破之不難,隻用陽門陣就可破它。”
“何謂陽門陣?”
“找幾個和尚,拉到城頭上來,將他們衣服褲子脫光,對著城外照樣罵一頓,我們的炮就可打響,這叫做以陽克陰。”
“有這個辦法麼?”
“自來都聽說用這個辦法可以破陰門陣,使炮打響,我們不妨試一試。”
王燮又問:“哪裏有和尚?”
眾人答道:“下邊鐵塔前的上方寺就有和尚。”
王燮忽然想到上方寺的方丈跟他來往頗密,怎麼好去抓他廟裏的和尚呢?當時沒有說話,尋思找和尚的辦法。衙役頭目看他低頭不語,明白他的心思,馬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