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周圍的人們,沒人知道這位從戰爭中磨練出來的大軍統帥此刻的沉重而激動的心情,但見他神色從容,緩轡徐行,當他認為需要仔細觀察時便輕勒絲韁,暗示烏龍駒暫停前進。在一個地方,李自成立馬沙丘,注目城頭,左手攬轡,右手舉鞭,用鞭子指指點點,與左右文武們交談一陣。城頭上有許多大炮和火銃露出城垛,還有不同顏色的大小旗幟在城頭飄揚。守城的軍民從一個個的城垛缺口處露出頭來,觀察他們的動靜;也有人指指點點。看來,守城的軍民很多,大炮也不少,從旗幟可以看出來,他們的部伍整齊,決非臨時湊集的烏合之眾。

李自成勒馬下了沙丘,繼續一麵走一麵看,指點著地勢,同宋獻策等商量著什麼地方最利於掘洞,什麼地方最適宜安置大炮。張鼐、丁國寶、黑虎星等注意地傾聽著闖王和軍師、劉宗敏等的計議,牢牢地記在心中。

城頭上忽然出現了一群騎馬的人,後邊還跟著許多步行的兵丁。這一群騎馬的人是從北門上城,向東走來,很可能是因為聽到城外有人察看地勢,才登上城牆的。開封的城牆很厚,城頭寬闊,有時武將們可以在上邊騎馬。那些人不斷地向李自成這邊張望,也是指指點點。騎馬走在前邊的是一條大漢,雖然看不清他的麵孔,但從他的衣服、頭盔,可以看出他是一個主要將領。他騎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在下午的陽光下毛色閃光,顯得特別威武。

這時,李自成故意讓馬走得離城近一點,想看清這個騎棗紅駿馬的將領。當相距一裏左右時,雙方都看得比較清楚了。宋獻策忽然“啊”了一聲,趕快告訴李自成說:

“這個騎棗紅馬的大漢就是總兵陳永福。他今日故意騎馬巡城,顯示威風。”

李自成憑直覺感到這人不是泛泛之輩,隨即問道:

“可真是陳永福麼?”

宋獻策說:“我在開封時見過他幾次,還被他請到鎮台衙門,為他批過八字,看過相,對他很熟。林泉也見過他。林泉,你說,他難道會是別人?”

李岩說:“確是陳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見過幾次。”

李自成說:“他親自登上北城,看來會猜到我們要從北城進攻。”

宋獻策說:“是的,他現在正往東城去,分明是猜出我們要從北城和東城同時進攻。”

牛金星說:“既然他這麼重視北城和東城,必會從南城移鎮北城,看來南城倒會放鬆一點。”

宋獻策搖頭說:“按道理說應該這樣,但陳永福這人頗有閱曆,他也不會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況開封兵民眾多,不會使南城力量單薄。”

李岩說:“他們原以為我們從許昌來,進攻南城比較方便,所以陳永福親自守南門。如今見我們把重兵放在北城和東城,而把曹營留在南城,就知道我們要從北城和東城進攻。倘若曹營在南城也能認真進攻,我們在北城和東城就比較容易得手。”

李自成聽了沒有說話,劉宗敏也不說話。對曹營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麼好辦。

當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議論的時候,陳永福一直在城上監視。因為距離不遠,他很快從烏龍駒的毛色和那個人的藍衣、鬥篷、氈笠等裝束特點,斷定那中間騎馬的人就是李自成,而在李自成右邊的矮個子就是宋獻策,還有那戴襆頭、穿長袍的必是牛金星。他的身邊有一個巡撫衙門的官員說道:“看來,流賊是要進攻北城和東城無疑。我們不妨夜間派兵從南門殺出,先殺潰曹營,然後全力防守北門和宋門,闖賊的進攻就不足憂慮了。”

陳永福回頭望他一眼,搖搖頭,說:“現在不談此事,等我們到了曹門再商議。”

他有較多的打仗經驗,在目前緊要關頭,不敢作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馬隻有數千,縱然城中可以出動的丁壯不少,畢竟不似他手下久經訓練的官軍。因此,出城作小的騷擾則可,要想打敗曹操或給曹操以重創,如同做夢一般。

祥符知縣王燮見李自成等仍在駐馬觀望,忽然計上心來,對陳永福說:“軍門大人,何不趁此機會下令開炮,將闖賊一夥打死?”

陳永福笑笑,說:“我們的大炮現在並沒有瞄準,他們離城又很近。我們炮口一動,他們馬上就會散開逃走。開炮沒有用,反而會打草驚蛇。我們可以置之不理,看他們如何窺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們將會如何攻城。”

大家聽了陳永福的話,都佩服他的老練和持重。可是,過了片刻,陳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頭吩咐一個親兵快奔往轉角的地方,傳諭那裏的守城軍官,快準備三四尊大炮,將炮口瞄準城外轉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幹人到了轉角的地方停留觀看時,突然眾炮齊放。

大家都稱讚此計甚妙,對陳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繼續策馬前行。

他們也想到城上可能打炮,所以吩咐親兵們密切注意城上炮口是否移動,一旦有炮口移動,不許大意。快到城牆轉角的地方時,宋獻策十分機警,遠遠地看見三四尊大炮正對著轉角處的大路,猜到守城官軍會在這裏打炮,便對李自成說:

“請大元帥不必再看。我們往玉峰將軍營中速議大事要緊。”

李自成會意,笑著點頭說:

“好,不用看了。”

於是,他們繞過一片窪地,朝著應城郡王花園附近的一座營盤馳去。

陳永福來到轉角地方,看見李自成等人已經改變方向而去,在心裏罵道:

“狡賊,不該亡命!”

他在轉角處的城頭上停留了一陣,觀察了城外地理形勢,對王燮、黃澍等人說道:“應該把重兵和防守器械集中此處,東城有急,救援東城;北城有急,救援北城。這轉角地方十分重要,要派得力人員指揮防守。”於是他指派一個最親信的遊擊將軍主持東北城角的防守諸事。指示以後,他們繼續往曹門走去。

李自成一群人到了田見秀營中,將一般的將領留在帳外,然後幾個人密商了一陣,便由宋獻策帶著少數親兵策馬向繁塔寺曹營奔去,傳達闖王的決定。闖王一行隨即離開田見秀的營盤,奔向應城郡王花園。

這時陳永福到了曹門,那裏已經集中了一些重要將領和擔負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紳。文官中的大官都沒有來,因為負責實際守城的不是大官,而是幾個年輕力壯、精明強幹的官吏,特別是祥符知縣王燮、開封府推官黃澍等人。陳永福主持這次軍事會議。會議一開始,他先說道:

“本鎮奉撫台大人之命,從今天起移鎮北門。從宋門經曹門到北門,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來李賊攻城必在這一段。隻要有我陳永福在,決不使闖賊得手。本鎮忝為河南鎮將,駐守省城,決不怕死;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各位或世受國恩,或為現任官吏,或為本城紳衿,或出身名門望族,守城之事,責無旁貸。請各位與本鎮同心協力,共守這一段城牆,打退流賊進攻,保全城官紳百姓與周王殿下平安無事。不知各位有何主張?”

一位官員說:“將軍如此忠心,實是全城官紳士民之福。可是曹操精兵屯在繁塔寺,人馬眾多。如果曹操進攻南門,而軍門不在南門,豈不危險?”

陳永福淡然一笑,說:“請你們各位放心。以本鎮看來,雖然曹操也要在南門進攻,但他決不會真心死拚。闖、曹二賊同床異夢,人所共知。這次攻城定將死傷慘重,曹操決不願使自己的人馬為闖賊賣命。”

又有一人說道:“風聞他們每攻下一個城池,所掠子女玉帛,按四六分贓。開封如此繁華,曹操難道不會為了四六分贓,猛攻南城?”

陳永福搖搖頭說:“曹操比我們圓滑得多,所以才叫曹操。他縱然不猛攻南城,隻要闖賊從北門和曹門攻入城中,他同樣可以四六分贓,何必讓他自己的人馬死傷慘重?人馬是他的本錢,他不會做蝕本生意。”

大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心情略覺寬慰。黃澍說道:

“我協守曹門,定當以一死報效朝廷。”

王燮說:“我守北門,隻要鎮台大人也坐鎮北門,我想北門可以無虞。”

陳永福說:“兩位老爺如此忠心,本鎮自然也不甘落諸位之後。我無德無能,隻因幾個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闖賊攻城,朝廷將我由副將擢升總兵。本鎮深荷國恩,感激涕零,無以圖報。此次流賊來攻開封,正是本鎮報效朝廷之時,縱然粉身碎骨,也無絲毫猶豫。何況本鎮在開封駐兵數年,將士們家眷多在開封。開封存亡不僅是官紳百姓性命所係,也是本鎮數千將士及他們的家眷存亡所係。我說這話別無他意,隻是深望諸位官紳能同我的將士們和衷共濟,齊心協力。”

官紳們都說:“請鎮台大人放心。別處官兵與紳民不和,我們不管,這開封城中卻是軍民一心,風雨同舟,共濟時艱。”

陳永福又說:“據本鎮看來,明日五更必有大戰。闖賊這次糾合曹操一起圍攻開封,誌在必得。我們防守開封,不能有絲毫鬆懈。我們食君之祿,以身許國,要時時不惜為國捐軀,萬勿存半點僥幸之心。要準備大戰,準備苦戰,準備久戰。”

官紳們都感到心情沉重,默默不語,獨有王燮說道:“請鎮台大人放心,不管苦戰多久,我們一定與敵周旋到底。”

黃澍也說道:“隻要堅持下去,相信朝廷必來援兵。”

這時陳永福手下的一個年輕將領說道:“我們不指望援兵,丁督師的援兵沒有打仗就全軍崩潰。我們還是指靠自己一雙手和軍民齊心來保住開封。”

陳永福嚴厲地瞪了那個年輕將領一眼:“不要胡說!督師雖然三千人不戰而敗,可是今日督師駐在城內,也還是我們的依靠。”

大家聽了心中暗笑,但都明白陳永福的苦衷,也就不再說下去了。

陳永福又說:“今日曹門會議,本鎮是奉撫台大人之命前來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願為皇上盡力守城,本鎮備有薄酒,與大家同飲起誓如何?”

大家都說:“遵命!”

隨即由中軍將領端來一大盆酒和二十幾隻碗,又提來一隻白公雞,當場將公雞殺死,雞血灑在酒中。陳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對天發誓:

“我陳永福深受國恩,誓願以死相報。今日守城,倘若愛惜性命,天誅地滅!”說完以後,將酒一飲而盡。

然後各個文武官員和士紳都喝了酒,說了大同小異的誓詞。

陳永福說:“今日會議到此為止,本鎮還要去稟報撫台大人。周王殿下也在等候撫台大人的消息。我們各自幹事去吧。”

大家懷著苦戰的決心和緊張的心情離開了曹門城樓。

十二月二十五日,約摸四更過後,從黃河上刮來的陣陣寒風,像刀子一樣刺痛了將士們的臉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凍木了。天上堆著濃雲,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但偶爾移動的雲塊也出現破縫,乍然露出來幾點寒星,不久隱去。夜色昏暗。城頭上有很多火把和燈籠,因為城牆看不見,那望不盡的燈籠、火把就像是懸在空中。

這時,在夜幕的籠罩下,有一千多義軍,分為兩支,一支由牛萬才率領,等候在東城的城壕外麵,一支由丁國寶率領,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麵。他們帶著钁頭、錘子、鐵釺子,肅立不動。盡管風冷如刀,他們卻忘了嚴寒,心情振奮而緊張,等待著約定的動手信號。過了一陣,隻見遠處射出一支火箭,這兩支人馬同時飛奔,過了城壕,隨即把背負的門板舉起來,遮住頭頂,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們先用鐵錘將鐵釺子打進磚縫,將每一塊磚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後再用鐵釺子往外撬。磚與磚幾百年互相擠壓,當年修築時又用石灰抹縫,結得石頭一般,十分難掘。

他們剛剛開始掘城,城上的人們就拚命往下扔磚頭和石頭。磚、石有的落在門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頭上,登時傷了許多人。與此同時,城上還拋下了火藥包和“萬人敵”。

最可怕的是“萬人敵”,拋下之後,一炸開,就會死傷一片。所以掘城的義軍,一麵掘城,一麵有人準備好,將剛拋下的火藥包和“萬人敵”迅速拾起再拋向遠處,這樣雖然十分危險,但可以減少傷亡。

為了掩護掘城的部隊,另有上萬名義軍將士站在城壕邊上,向城頭猛烈射箭。城上軍民不斷地中流矢死傷,使他們藏在城垛裏邊,不敢探出頭來,所以他們拋擲的磚、石、火藥包多數不很準確。他們也向城外射箭,但因為很難從城垛之間露出頭來,隻能從箭眼裏邊往外射,而在昏暗之中又看不清目標,射高射低,全無把握。城下的義軍仰望城上,雖然也比較朦朧,可是城頭的燈籠、火把,給了他們很大方便。在射箭的同時,雙方都大聲呐喊。城上城下,喊殺震天。

掘城的義軍分成很多小隊,每個小隊大約二十人左右,負責掘一個洞。另外還有許多後備的小隊埋伏在幹城壕中,準備隨時接替那些死傷的弟兄,並把死傷的弟兄盡可能拖回城壕外邊。有的傷號剛拖出幾丈遠,就被城上的箭射死了。但是,不管城上的箭、磚、石和火藥包多麼猛烈,不管死傷多重,掘城的工作都不停止。

城上軍民對於義軍的夜襲十分警惕。他們對如何對付掘城,保護城牆,也做了各種準備。陳永福是一個很有經驗的總兵官,王燮和黃澍都很精明強幹。在第一次開封守城戰中,李自成主要是用的掘城辦法,使他們增長了許多經驗。昨天白天,當義軍在城外秘密準備時,城中官紳百姓也在加緊準備。城裏的紳民早就料到李闖王必來報仇,特別是不久前南陽城破的消息傳來,殺戮情形被誇張得很厲害。他們十分擔心:萬一闖王人馬攻進城來,必會殺戮甚慘,婦女受辱,無人能夠幸免。由於他們抱著這種心情來守護城牆,所以盡管守城的人不斷被義軍的箭射死射傷,他們還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擲各種能夠殺傷敵人的東西。

陳永福在二更時候,將南門守城的責任交給他的兒子、掛遊擊將軍銜的陳德,自己移駐到鐵塔旁邊的上方寺。為怕曹操詭計多端,他到了上方寺後,又把陳德喚來,再三囑咐他小心謹慎。陳德走後,陳永福不脫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閉著眼睛假寐。他實在疲倦,正要昏昏入睡,忽被城頭和城外的一片呐喊聲驚醒。他雙目一睜,心中罵道:“他媽的,果然來了!”隨即帶著一群親將、親兵、家丁,迅速奔上城頭。

陳永福先上了東城,看見從曹門向北,很多地方都有義軍掘城,情況十分危急。他從城垛中間探頭下望,“嗖”的一聲,一支箭正好射中他頭盔的上部,把盔纓射下城去。一個親將將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說:“大人,小心!”他沒有理會,親自抓起一塊磚頭,砸了下去。正在這時,又一支箭從他頭上飛過,射中了他背後一個守城的壯丁。黃澍慌忙跑來,對他說:

“軍門大人,目前東城、北城,到處都在掘城。下官守的這一段,共有十五六處正在掘,不管如何拋擲磚、石、火藥,賊兵就是不退。”

陳永福對他說:“不要驚慌,要沉著,我自有辦法。”

他立刻命令一名親兵在城上傳諭,說他親自在城上督戰,要將士和百姓們沉著殺敵,不要慌亂。這道口諭很快從東城傳到北城,各處守城官紳軍民聽了,突然間勇氣倍增,響起一片殺聲。一個偏將跑來激動地向陳永福請求:讓他帶三百人縋下城去,趕走某處掘城的流賊。陳永福搖搖頭,說:“不到時候。”然後他對黃澍和一個親將說: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幾擔來。”

他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許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許多專供守城軍民睡覺用的窩鋪。為著取暖和做飯,在窩鋪旁堆放了許多幹柴。這時,人們在緊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幹柴紛紛運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窩鋪也拆了,將棉被、棉絮也抱上城頭。又有人從上方寺取來了許多香油。陳永福命令把幹柴點著,扔下城去,燒死掘洞的人。於是,幹柴紛紛點著,對著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幹柴不點就扔了下去,然後再扔下在油裏浸過的著火的棉絮,將幹柴很快點燃,燒了起來。不一會兒,從曹門到北門,十五裏路的城根,處處大火,活像一條火龍。陳永福又對一個親將說:

“再傳本鎮口諭:本鎮現在城上,與守城軍民共安危,望軍民協力殺賊,有敢擅自下城者斬!”

這道口諭又迅速地傳遍了城頭。人們知道陳永福在城上督戰,又看見一條火龍在保護城根,都感到膽壯,士氣振奮,於是,在喊殺聲中夾雜著歡呼聲、呼哨聲、得意的謾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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