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a五月初旬的晚上,熊耳山上的氣候溫和宜人。纖纖新月,溫柔而多情地窺探著一座被鬆林掩蔽的山村。一片茅庵草舍和一座四合頭磚瓦小院靜靜地藏在山窩裏,一半有月光照射,一半卻給黑沉沉的山峰的陰影籠罩。這一片房屋的前邊聳立著一棵幾百年的、高大的白果樹。前邊有一片平台,緊接懸崖;崖下是深澗。崖邊全被雜樹、野草和茂密的、芬芳的野玫瑰遮蔽起來,所以倘若不是澗裏淙淙地響著流水,你站在平台上很難看清楚幾丈外竟是壁立數十丈的懸崖和澗穀。尤其是在晚上,月色朦朧得像淡淡的輕煙,而輕煙又和著月色,在林間不停地悄悄流動,使你更難看清。
這一片房屋隻是這個山村的最靠裏邊的一小部分,向著山坳出口的方麵,這一團,那一團,還有幾十戶人家,點綴在青山腰中,另外在比較平坦的地方還有許多白色的帳篷散布在綠樹與白雲中間。不過,這一切,在晚上都是沒法看清楚的。
小平台是這一片農家公用的打麥場,上邊堆著幾堆新麥秸,有的已經打過,有的還沒有打。從麥秸堆上散發出一股清新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氣味,說它是芳香,卻不同於任何花香。這是新割下的、幹了的莊稼所特有的香味。在麥秸堆附近,一棵小榆樹上拴著一頭小黃牛。它已經用剛打過的新鮮麥秸喂飽,臥在地上,安閑地倒沫,偶爾用尾巴趕一下討厭的牛虻。近來山裏邊發現牛瘟,主人特意為它帶一掛用生麻做成的、用蘇木水染得鮮紅的長胡子,把鼻子和嘴唇全遮起來。不時,隨著它的頭輕輕一動,掛在脖子下邊的大銅鈴就發出丁冬響聲。也許是因為這個銅鈴太古老了,發出的聲音和村中許多牛鈴聲不同,它有一般大銅鈴的清韻,卻似乎另外帶點蒼涼。四合頭宅子的左邊有幾棵高大的鬆樹,下邊拴著十幾匹戰馬。這裏完全被壁立的山峰的陰影遮住,隻能聽見馬匹在吃草,偶然踏動蹄子,韁繩上的鐵環碰著木槽。
慧梅坐在打麥用的石滾上,手裏拿著心愛的笛子。她大概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偶然用手指掠一掠垂下來的鬢發,感到柔軟的頭發已經給露水打濕。原來在白果樹下坐著的兩個馬夫和兩個農民在小聲說閑話,如今不知他們是因為瞌睡,還是話已說盡,語聲停了,隻偶爾聽見啪的一聲,分明是有人用巴掌輕輕打死一個落在臉上的蚊子或草蟲。隨即她聽見白果樹上有稀疏的滴答聲,像是雨點落在樹葉上,不由地望望天空,卻是繁星滿天,纖月仍在,隻有一片薄雲從月上飄過,好像在雲中徘徊。她恍然明白,原來是露水在高處樹葉上積得多了,經微風一搖,滾落到下層樹葉上,發出響聲。她向著西南方的一顆明星望去,在心中問道:
“是不是闖王他們就在那星星下邊?”
近幾天來,她的心緒很不安寧。高夫人早就準備著率人馬奔往商洛山中同闖王會師,卻因為要等候闖王的軍令,沒有動身。聽說闖王快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了,可是為什麼還不來命令叫高夫人趕去會師呢?她希望馬上會師,也懷著神秘而激動的心情,巴不得馬上能看見張鼐。在潼關突圍之後,她有許多天擔心他陣亡或負了重傷。後來知道他平安無恙,她的心才快活起來。如今她愈是渴盼同張鼐見麵,愈覺得在豫西一帶的大山中度日如年。半個時辰前,她因為心中煩悶,就拿著笛子從高夫人的身邊蹓了出來。但是她坐在石滾上卻沉入縹緲的幻想中,並沒有吹笛子。其實這支笛子早已成了她的愛物,每逢閑暇時候,不管吹不吹,她都要帶在身邊,不忍離開。
想著想著,她認為不要多久就要同闖王會師的,一縷愁雲從心上散開了。於是她從石滾上站起來,走近懸崖,飽聞一陣花香,然後繞過麥秸堆,在一棵石榴樹下立了片刻,摘了一朵剛開的石榴花,插在鬢邊,含著微笑,不聲不響地走進院裏。
高夫人帶著女兒蘭芝和女兵們住在堂屋,廂房和對廳住著男親兵們和馬夫們。三月中旬,因為賀人龍已經從潼關調往別處,而河南巡撫李仙風的部隊也調往豫東同起事的白蓮教和其他小股義軍作戰,無暇照顧豫西,高夫人就把人馬拉進熊耳山來駐紮休息,進行操練,隻派劉芳亮或偏將們時常出外打糧和收羅騾馬。到這裏駐下以後,因為不打仗,又同丈夫不在一起,她不僅常常思念丈夫,也常常引起鄉思。穀雨那天,她特意按照延安府一帶的民間風俗,叫人用朱砂在黃紙上寫一道“壓蠍符”貼在牆上,符上的咒語是:“穀雨日,穀雨時,奉請穀雨大將軍。茶三盞,酒四巡,送蠍千裏化為塵。”四角又寫上“叭”、“吐”、“喴”、“”四字。其實,她從來不信這道符咒能鎮壓蠍子,這不過是她思念故鄉,尤其是思念闖王的心情借機流露罷了。可不是麼?幾年前她同自成率大軍打回米脂,回到雙泉堡李繼遷寨,還看見自成少年時住的窯洞的牆壁上貼著一道“壓蠍符”,因為年深月久,黃紙已經變成了古銅色。她當時看了這道符,還不由地望著自成笑了一笑。
如今高夫人的身邊增加了五個姑娘,其中兩個是富豪大戶的丫頭,義軍破了寨子後,高夫人見她們生得身材有力,聰明伶俐,把她們收下。一個頂小的隻有十五歲,是一家小戶人家的童養媳,極受虐待,曾經投過井,被鄰居救活。高夫人知道她的可憐身世,也把她收下了。高夫人按著慧字排行重新給她們起了名兒,大一點的叫慧瓊,次的叫慧珠,小的叫慧芬。另外兩個都是本村獵戶的女兒,跟父兄略微學過一點武藝,父母都亡故了,哥哥逃荒出外,沒有親人依靠,懇求高夫人收作女兵。高夫人替她們一個起名慧雲,一個起名慧竹。兩三個月來,她們都已經成了騎馬的內行,並且跟著慧英和慧梅學會了簡單的武藝。隻要駐下來,她們總是天不明就起床,刻苦練習。
慧梅進了堂屋,看見姊妹們都坐在當間的燈下做針線活,有的是替自己做鞋子,有的是替男親兵們縫補衣服和鞋襪。蘭芝已經做完功課,一個人坐在裏間床上,滿有興致地玩抓子兒。她有五顆從河灘裏挑揀的小石子兒,有雪白發光的,也有紅雞冠石的,行軍時裝在口袋裏,閑的時候就拿出來玩。高夫人坐在裏間靠窗的桌邊,把拆開的野玫瑰的粉紅花瓣放在桌上,數了又數。她數得很專心,有時嘴角和眼角禁不住露出微笑,有時細長的眉毛上忽然掛出一絲疑問,沉吟地望望燈上結的彩,又望著桌上的那些花瓣出神。慧梅站在她的身邊望了一陣,用指甲替她把燈花彈落,燈光登時亮得多了。
用花瓣卜了一陣卦,高夫人偶然抬頭,看見了牆上的“壓蠍符”,不覺輕輕地嘖一聲,在心裏說:“日子真快,來到這裏已經一個月零二十天了!”將近兩個月來,她天天盼望著闖王派人來叫她去商洛山中,但過去自成派人來總是囑咐她不要急著去,說一則那裏糧草很困難,二則她留在崤函山中也可以牽製官軍。如今豫西和潼關的大股官軍都調走了,她還牽製什麼呢?況且使她掛心的是,她早就知道自成與張獻忠約定在端陽起事,明天就是端陽啦,竟不見闖王派人來通知她率人馬回商洛山去,難道有什麼意外變化?她還得到探子報告,官軍在豫陝邊境增加了不少人馬,難道他們知道自成的打算麼?萬一日子耽擱下去,官軍把各個關口堵死,她去商洛山中會師豈不增加了困難?高夫人左思右想,心中煩悶。她正要重新用花瓣卜卦消磨時間,慧梅向她笑著問:
“夫人,你剛才卜的卦怎樣?”
高夫人轉過臉來,望著她笑一笑,正要說話,張材忽然走了進來。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近來長得更魁梧了,臉孔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人們都說他是高夫人身邊的周倉。他在裏間門檻外邊站住,因為置身在一群姑娘中間,稍微有點不自然,大聲報告說:
“啟稟夫人!……”
高夫人不等他說下去,就略帶不耐煩的口氣說:“又是總管要你來請示明天過節的事!既然沒糯米,就不吃粽子吧。讓全營弟兄多喝點雄黃酒,每人賞一串零用錢。各家眷屬我這裏另有份子,不要總管操心。”
張材笑著說:“夫人,我不是問過節的事。”
“那麼是什麼事?”
“劉將爺派人來瞧你睡了沒有,說是他馬上就來見你。”
“請他來吧。有什麼要緊的事?”
“聽說是闖王那裏來了一個人,叫咱們趕快去商洛山中會合,就要樹大旗啦。”
“啊呀!真的?”高夫人說,不自覺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當然是真的。”
“快去請劉爺來,立刻來!”高夫人由於過於激動,兩行熱淚刷刷地滾落下來,而慧英和慧梅也同樣熱淚奔流。
張材一出去,高夫人把椅子一推,快步走到當間,等候劉芳亮。她揩去眼淚,向門外望望,回頭對七個姑娘說:
“我就猜到闖王會派人叫咱們快去商洛山中。今晚又是燈上結彩,又是蟢子來,用花瓣卜卦又連得兩個好卦。我就知道會有好消息!”
蘭芝已經跳下床,從裏間跑出來,拉著母親連聲問:
“媽!媽!咱們什麼時候起身呀?”
“馬上就起身,快把你的書啦筆啦都收拾好。”高夫人在女兒的頭頂上慈愛地拍了一下,轉向大家說:“姑娘們,咱們早就在盼望著到商洛山中,大舉起事,可盼到這一天啦!唉,慧英、慧梅,你們哭什麼?哭什麼?”
蘭芝噙著眼淚笑著說:“你自己也哭啦!”
高夫人又揩去眼淚,哽咽說:“這日子來得多不容易!”
姑娘們說:“真的,可盼到時候啦!”趕快揩去眼淚。
高夫人接著說:“自從高闖王死後,咱們李闖王接住了‘闖’字大旗,兩三年來過的什麼日子?全是驚濤駭浪!原來高闖王率領的那麼多人馬,不到一年半的時間,一隊一隊都投降了,隻有咱們老八隊為革命——闖王常說,咱們起義就是書上說的革命,——百折不撓,血戰到底。咱們老八隊雖然死人最多,一批一批赤膽忠心的將士們在戰場上倒下去,流盡了鮮血。咱們的隨營眷屬,老的少的,上百上千地死去。不記得多少年輕婦女,本來不會武藝,有的從家鄉逃出來隨軍不久,當官軍逼近,情況萬分危急時,她們為著義不受辱,也拿著刀劍同敵人廝殺;還有那些害病的、懷孕的、掛了彩的,不能同敵人拚命,不得已時寧肯投崖,投水,赴火……用各種辦法不使自己落入敵人之手,遭受侮辱。我身邊的女兵,一批一批地死去,經過潼關南原這一戰,隻剩下慧英和慧梅……”她本來是邊流淚邊往下說,這時忍不住哽咽起來,停了一陣,才繼續說道:“還有咱們的孩兒兵,打起仗來就像是一群小老虎。誰說半樁娃兒們不頂用?咱們李闖王手下的孩兒兵,官兵提起來都害怕。這樣好孩兒,小英雄,近兩三年在戰場上死了幾百。姑娘們,咱們的老八隊就是這樣一支人馬:不管多麼困難,多麼艱險,死傷多麼慘重,永遠不泄氣。朝廷多麼想消滅咱們,可是咱們活得頂天立地,既不能消滅,也不受招降。看,馬上就要重樹大旗了!你們不明白,重樹起大旗來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