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穀城城外的江水靜靜地流著。一春來沒有戰爭,這一帶的旱象也輕,莊稼比往年好些。香客還是不斷地從石花街來來往往,隻是比冬閑期間少了一些。小商小販,趁著暫時出現的太平局麵大做生意,使穀城和老河口頓形熱鬧。但是關於張獻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謠言在城市和鄉村中到處傳著。人們都看出來,這樣的平靜局麵決不會拖延多久。眾人的看法是有根據的:第一,朝廷遲遲不打算給張獻忠正式職銜;曾傳說要給他一個副將銜卻沒有發給關防,更不曾發過糧餉。這不是硬逼著張獻忠重新下水麼?第二,張獻忠日夜趕造軍器,天天練兵,收積糧食,最近從河南來的災民中招收一萬多人。這不是明顯地準備起事?第三,張獻忠才駐紮穀城時節,確實不妄取民間一草一木,後來偶爾整治幾個為富不仁的土豪,但並不明張旗鼓。近來公然向富戶征索糧食和財物,打傷人和殺人的事情時常出現。這難道不是要離開穀城麼?還有第四,張獻忠的士兵們也不諱言他們將要起事。他們說,他們的大帥原是一心一意歸順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總想消滅他,而地方上的官紳們又經常要賄賂,把大帥的積蓄要光了,大帥隻好向將領們要,弄得將領們都想起事。
政府方麵隻有“剿賊”總理熊文燦不認為獻忠會“叛變”,也害怕聽到獻忠要“叛變”的話。為著安撫張獻忠的心,他還把說獻忠壞話的人重責幾個。可是總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寧肯違反總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軍隊集結起來,準備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向穀城進攻。
在政府官吏中對張獻忠的動靜最清楚的還有穀城知縣阮之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幾天裏,他看見張獻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如瞽如聾,不相信獻忠要反,他為此憂慮得寢食不安,一麵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麵考慮著勸說獻忠。他是一個老秀才,原沒有做官資格,因為偶然機會,受到保舉,朝廷任他做穀城知縣,所以時時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蕩,決心以一死報答皇恩和社友推薦。雖然他明白勸說不成有殺身之禍,還是要硬著頭皮去捋捋虎須,掰掰龍鱗。端陽節的上午,聽說張獻忠已經在調動人馬,並將輜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他就以拜節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轎子,去見獻忠。拜過節後,話題轉到外邊的謠言上,他站起來,緊張得手指打顫,呼吸急促,說:
“張將軍,關於外間謠傳,真假且不去管。學生為愛護將軍,願進一句忠言,務望將軍采納。”
獻忠知道他要說什麼話,故意打個哈欠,說:“好我的父母官,有話直說,何必如此客氣?快坐下。我老張洗耳恭聽!”
阮之鈿重新坐下,欠著身子,竭力裝出一副笑容,說:“將軍是個爽快人。學生說話也很直爽,請將軍不要見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獻忠的神色,一橫心,把準備好的話倒了出來:“將軍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個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過頭來,成了王臣,應該矢忠朝廷,帶兵立功,求得個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將軍豈不見劉將軍國能乎?天子手詔封官,厚賞金帛,皆因他反正後赤誠報效,才有如此好果。務請將軍三思,萬不可再有別圖,重陷不義,辜負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將軍,之鈿願以全家百口擔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懷別念?請將軍三思!”
平日張獻忠對阮之鈿十分厭惡,隻因時機不到,不肯給他過分難堪。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再不用給他敷衍麵子。他擠著一隻眼睛,以極其輕蔑的神氣望著知縣,嘲笑說:
“噢,我說怎麼搞的,清早起來,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事兒要發生,原來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張獻忠要反!”隨即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放聲大笑,長胡子散亂在寬闊的胸前。
阮之鈿突然脊背發涼,臉色灰白,慌忙站起,躬著身子說:“學生不敢。學生不敢。之鈿是為將軍著想,深望將軍能為朝廷忠臣,國家幹城,故不避冒昧,披瀝進言。之鈿此心,可對天日,望將軍三思!”
“咱老張謝謝你的好意!我這個人是個大老粗,一向喜歡痛快,不喜歡說話轉彎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說老實話吧。話可有點粗,請老父母不要見怪。”
“好說。好說。”
“剛才你說什麼?你說我張獻忠前十年沒有做過好事,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是。學生之意……”
“你甭說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對你說實話吧,前十年我張獻忠走的路子很對,很對,倒是這一年走到茄棵裏啦。你們朝廷無道,奸貪橫行,一個個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無路。咱老子率領百姓起義,殺貪官,誅強暴,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這路子能算不對?要跟著你們一道脧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請將軍息怒。”阮之鈿兩腿發軟,渾身打顫說。
張獻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指著知縣的鼻子說:“你這個‘老猛滋’,你這個芝麻子兒大的七品知縣,也竟敢教訓老子!”
“學生不敢。學生實實不敢。”阮之鈿的聲音有點哆嗦,瞼上冒汗,不敢抬頭。
獻忠又說:“這一年來,上自朝廷,下至你們這些地方官兒,對我老張操的什麼黑心,難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張獻忠,為什麼不給關防?不發糧餉?沒有糧餉,難道要我的將士們喝西北風活下去?哈哈,你以為咱老張稀罕朝廷的一顆關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麼時候老子高興,用黃金刻顆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你們朝廷的關防,算個屌,不值仨錢!”
“將軍之言差矣。學生所說的是三綱五常……”
張獻忠截斷他說:“你得了吧!你們講的是三綱五常,做的是男盜女娼。什麼他媽的‘君為臣綱’,倒是錢為官綱。連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貪汙,隻是有我八大王坐鎮穀城,你不敢!”
“請將軍息怒。之鈿雖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請將軍不要以惡言相加。”
“怎麼?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罵你?我殺過多少朝廷命官,難道就不能罵你幾句?龜兒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對著善良小百姓可以擺你的縣太爺的臭架子,在我張獻忠麵前,趁早收起。你聽聽我的罵,有大好處,可以使你的頭腦清爽清爽。可惜你媽的聽得太晚啦,夥計!哼哼,別說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連你們的朝廷老子——崇禎那個王八蛋,咱老張也要破口大罵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麼東西!”
到這時候,阮之鈿想著讀書人的“氣節”二字,也隻好豁上了。他開始膽大起來,抬起頭望著獻忠說:
“將軍,士可殺而不可辱。學生今日來見將軍,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觸犯虎威,受此辱罵。學生讀聖賢書,略知成仁取義之理,早置生死於度外。將軍如肯為朝廷效力,學生願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決不會有不利於將軍之事。請將軍三思!”
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像你這樣芝麻子大的官兒,憑你這頂烏紗帽,能夠擔保朝廷不收拾我張獻忠?你保個屁!你是吹糖人兒的出身,口氣怪大。螞蟻戴眼鏡,自覺著臉麵不小。你以為你是一縣父母官,朝廷會看重你的擔保?哈哈,你真是不認識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請勿以惡言相加。”
“再說,你在咱老子麵前耍的什麼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張獻忠麼?”
“之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說!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隻帶了兩個仆人來上任,連你的姨太太也沒有帶來,談什麼全家百口!我今日實話對你說:老子反不反是兩個字,用不著誰擔保。你想向崇禎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總理告我一狀,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從今天起,你這個老雜種不能夠離開穀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這個‘老猛滋’。媽媽的,滾!”獻忠把腳一跺,向親兵大叫:“來人呀,送客!”
張獻忠派親兵把阮之鈿“護送”回縣衙門,隨即把他嚴密地監視起來,不準他同外邊通消息。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回去後又怕又氣,躺在床上長籲短歎,不吃東西。他知道自己決無生理,又希望死後留名,就掙紮著跳下床來,向北拜了四拜,然後在牆壁上題了四句歪詩:
讀盡聖賢書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殺身成仁,
無負孝廉方正。
穀邑小臣阮之鈿拜闕恭辭
他隻怕張獻忠退出穀城後,穀城的官紳士民沒有注意到他的盡節絕命詩,所以把字體寫得很粗大,並寫在顯眼地方。由於心慌手顫,筆畫不免有點潦草,章法也不能講究。到了深夜,他還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後院都有張獻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端陽節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日子。天剛破曉,就有人遵照張獻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鑼,通知百姓在兩天內遷出城去,免受官軍殘害。其實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經得到消息,家家戶戶一夜未眠,準備逃難。許多老太婆看見大亂來到眼前,把心愛的老母雞連夜宰殺,燉燉讓全家吃了。從早晨開了城門起,老百姓就扶老攜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絡繹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東西運到船上,順水路逃走。有的人去鄉下叫來驢子、轎子,向山中逃避。張獻忠下了嚴令:對於老百姓逃難用的船隻、車輛、牲口和轎子,一概不準扣留,也不準取老百姓一針一線。
張獻忠天不明就出城去布置軍事,防備官軍進攻。回來以後,他吩咐人去請監軍道張大經,並派人打開官庫,運走庫中銀錢,又打開監獄,放了囚犯。不大一會兒,張大經坐著轎子來了。獻忠迎出二門,躬身施禮。張大經慌忙拉住他,喘著氣說:
“敬軒將軍!學生雖然在此監軍,但一向待將軍不薄。今日將軍起義,學生不敢相阻。區區微命,願殺願放,悉聽尊裁。”
獻忠哈哈大笑,連聲說:“哪裏話,哪裏話!日後還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廳上,獻忠請張大經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著問道:“張大人,朝廷無道,天下離心,如蒙不棄,願意同咱張獻忠共圖大事,日後決不會對不起你。倘若你還是想做明朝的官兒,俺張獻忠也不勉強,馬上送你離境。張大人,願意共圖大事麼?”
張大經前幾天就已經風聞獻忠將要起事,隻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獻忠暗中監視,沒法逃出穀城。關於是盡節還是投降,他心中盤算了無數回,總是拿不定主意。如今他明白獻忠說願意送他出境的話並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妻子同歸於盡,不如活下去,與獻忠共圖大事,也許還有出頭之日。倘若張獻忠兵敗,他不幸被官軍捉獲,隻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張獻忠挾持而去,並未投賊,還可以說他自己幾次圖謀自盡,都因賊中看守甚嚴,欲死不能,這樣,也許未必被朝廷判為死罪。目前上策隻有走著瞧,保住不死要緊。經獻忠逼著一問,他就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大明氣運已盡,婦孺皆知。學生雖不敢自稱俊傑,亦非不識時務之輩。隻要將軍不棄,學生情願追隨左右,共圖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隻有今後學生奉將軍為主,請萬不要再以大人相稱。”
“好哇!這才是自家人說的話!至於稱呼麼……”獻忠捋著大胡子想了一下,忽然跳起來說:“有了!俺姓張,你也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咱們就聯了宗吧。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哥啦。哈哈哈哈!……”
張大經說:“今日承蒙垂青,得與將軍聯宗,不勝榮幸。大經碌碌半生,馬齒徒長,怎好僭居兄位?”
“你不用謙虛啦。既然你比俺大幾歲,你當然就是哥哥。在今日以前,你是朝廷四品命官,要不是俺張獻忠手下有幾萬人馬,想同你聯宗還高攀不上呢!”
“好說!賢弟過謙。”
“可惜王瞎子這寶貝如今不在穀城,要不然,咱老子一定也拉他起義。”
“可見他命中注定隻能做山人,不能際會風雲,隨將軍幹一番大的事業。”
獻忠十分高興,大呼:“快拿酒來,與大哥喝幾杯!請王舉人和潘先生都快來吃酒!”
王秉真和潘獨鼇隨即來了。王秉真看見張大經已經投降,心中不免暗暗吃驚,不知所措地向張大經躬身一揖,在八仙桌邊坐下。潘獨鼇是內幕中人,同徐以顯共同參與這一策劃,所以也向張大經一揖,卻笑著說:
“恭賀道台大人,果然棄暗投明,一同起義。今日做舊朝叛臣,來日即是新朝之開國元勳。”
張大經慌張還禮,說:“學生不才,願隨諸公之後……”
獻忠截斷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休再說客氣話。今日的事兒忙,趕快吃酒要緊。”
正飲酒間,獻忠想起來一件事,向侍立左右的親兵問:“林銘球這龜兒子還沒有收拾麼?”
張大經的心中一驚:“老張要殺人了!”但因為近來他同林銘球明爭暗鬥,所以也心中暗喜,望著獻忠說:
“這位林大人也真是,到穀城沒多久,腰包裏裝得滿滿的。我做監軍道的佯裝不知,並沒有向朝廷訐奏他,他反而常給我小鞋穿。”
獻忠又向左右問:“去收拾他的人還沒回來麼?”
他的話剛出口,就有兩個偏將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進來。他們一個叫馬廷寶,一個叫徐起祚,都隻有二十多歲,原是總兵陳洪範派他們帶了三百人馬駐紮穀城監視張獻忠的,如今也隨著獻忠起義。馬廷寶大聲稟道:
“稟大帥,林銘球的狗頭提到,請大帥驗看!”
張大經猛吃一驚,望見血淋淋的、十分廝熟的人頭,心頭一陣亂跳,頓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但隨即又暗自慶幸平日處世較有經驗,沒有得罪獻忠,剛才也沒有拒絕獻忠的……
潘獨鼇忽然望一眼張大經說:“這就是貪官的下場!”
獻忠用嘲諷的眼神望望林銘球的頭,輕輕地罵了聲“龜兒子”,向張大經得意地一笑,隨即向馬廷寶吩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