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說:“媽,我很少看見你說這麼多的話!”
高夫人帶著興奮的笑容,揩去餘淚,歎口氣說:“世上事都沒有一帆風順的,何況是革幾百年朱家朝廷的命!”
不但是慧英和慧梅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激動和高興,那五個新來的姑娘也是同樣的心理。高夫人一個一個把她們看了一遍,同時在心中暗暗地說:“這半年總算沒有辜負自成,牽製了潼關的官軍,人馬還擴充了兩倍!”當她最後把眼光移到慧梅的臉上時,看見這個可愛的女孩子高興得噙著眼淚,她隨便說了句:
“慧梅,我知道你早就想去商洛山了。”
慧梅的臉頰刷地紅了,趕快低下頭去。高夫人沒有注意,對大家說:
“姑娘們,趁這時你們趕快把東西收拾一下吧。”
劉芳亮帶著闖王的送信人來了。高夫人問了來人,才知道是因為官軍在豫陝交界處增加了很多人馬,他被官軍盤住,拘禁在蘭草川,後來又死裏逃生,所以在路途上多耽擱了六七天。她又問了商洛山中的情形,知道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地方等著接牛金星,還沒回去,另外隊伍裏從四月中旬以後就發生了瘟疫,病倒了不少人,連總哨劉爺也病倒了。這後一個消息使高夫人有點擔憂,問道:
“尚神仙沒有辦法?”
“嫂子,你知道他在外科上是神醫,在內科上不很內行。”
高夫人轉向劉芳亮:“明遠,你看咱們什麼時候動身走?”
劉芳亮回答說:“闖王叫咱們星夜趕回,不可有誤。我看咱們現在立刻準備,五更就走。”
他們把應該走哪條路和如何走法商量定,隨即高夫人對劉芳亮說:
“好,你快準備吧。要弟兄們多辛苦一點,盡可能在五天之內趕到闖王那裏,免得給官軍隔斷了路。五天能到麼?”
“咱們都是輕騎,一定能夠。”
“你順便告訴總管,糧食盡可能用騾子馱走,凡是不好帶走的東西都分給老百姓。多備些幹糧,路途上少埋鍋造飯,耽誤時間。”
把劉芳亮打發走以後,高夫人走出大門,站在打麥場上,望望周圍的群山、樹林,又望望左近的茅屋。如今她一方麵歸心似箭,一方麵卻不免對這豫西一帶的老百姓和山川起一縷惜別之情。
這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月份,高夫人同姑娘們把東西整理好,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天已經快明了。首先是公雞在籠中啼叫,跟著是烏鴉、雲雀和子規在林間叫喚,又跟著畫眉、百靈、麻雀都叫了起來。高夫人一乍醒來,把姑娘們喚起。大家匆匆地梳洗畢,外邊已經人喊馬嘶,開始排隊。張材走來,請高夫人動身。高夫人同站在村邊送行的老百姓告別,跳上玉花驄,率領著老營出發。走了兩裏路同劉芳亮率領的大隊人馬會合之後,高夫人又回頭來望望這個駐紮了將近兩個月的小村莊。但是她隻能看見兩三個較高的青綠山峰漂浮在乳白色的曉霧上邊,像茫茫無邊的大海中浮動著幾點島嶼。從霧海中傳過來牛叫聲、羊叫聲、公雞叫聲,雜著人語聲。等到轉過一個山灣,這一切聲音都微弱下去,被一片鬆濤和馬蹄聲淹沒。
紅日升高了。曉霧散開了。三天前曾下過一陣小雨,周圍重重疊疊的大山顯得特別蒼翠可愛,有些地方因受紅日照射,於蒼翠上閃著紫光,同那些尚未完全褪色的朝霞相輝映。高夫人回頭望望,幾個姑娘在陽光中一個個臉頰上紅噴噴的,掛著微笑。慧梅的淺紅戰馬渾身的毛特別潤澤,閃閃發光。那一朵石榴花仍插在她的鬢上,但另外多了幾片艾葉和一朵杜鵑花,一定是她剛才從一個懸崖下邊經過時順手從懸崖上采了來的。像這樣血紅血紅的杜鵑花,在山裏到處可見。幾個姑娘也都采到了艾葉插在鬢邊。慧英走在幾個姑娘的後邊,騎的是一匹黃驃馬,轡頭和鞍韉全是紫色。這個姑娘的性格比較沉靜,衣飾不喜歡大紅大綠,隻喜歡紫的、藍的、青的等素淡顏色。這和她的十八歲的少女年華有點不大協調。有時在高夫人的強迫之下才穿比較耀眼的花衣服。在緊急時她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高夫人,在平常行軍時她常常走在後邊,以便照料別人。現在高夫人回頭望望她,忽然想到最早的幾個女孩子隻剩下她和慧梅了,不禁心中一酸,暗暗說道:
“她跟著我打過多少險惡的仗!”
大約走了二十裏路,人馬進入一道川穀,地勢比較平坦。直到現在,高夫人才能夠把她的全體隊伍看得清楚。走在前麵的是一色白旗,走在後麵的老營是一色紅旗。旗幟鮮明,軍容整齊。幾十匹高大的騾子馱著糧食和軍帳等輜重走在最後。傷員們早就好了。如今除孩兒兵以外,能夠戰鬥的精兵不是二百人,而是八百人了。盡管高夫人見過些大的場麵,兩三年來她和李自成統率的嫡係部隊和友軍多的時候達到十幾萬,最少的時候也有一萬多,這八百人馬有什麼稀罕?但是,這是從潼關南原全軍失散後重新發展成的一支勁旅,並且是她親手幫助劉芳亮艱難締造的力量,和往日的大軍不同。她把全隊人馬從頭到尾望一望,兩道英氣勃勃的、像用剪子剪的那麼整齊的長眉毛向上揚起,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閃動著淚花和一絲興奮的微笑。
這道川穀,寬的地方有兩三裏寬,窄的地方不到一裏寬。隊伍到一個比較寬闊的地方停下來,在河邊飲馬,人也拿出幹糧打尖。但隻逗留片刻,繼續趕路。半年以來,高夫人一則思念丈夫,二則百事纏心,隻感到山把天地擠得非常窄,很少留意豫西山區的風景也有醉人的地方,如今在去商州境同闖王會師的路上,突然她覺得沿路山川處處雄偉,又處處嫵媚,都似乎在向她招手微笑。人馬走到一段叫做石門峽的穀中,兩邊都是懸崖,見青天不見太陽。澗水傍著右邊懸崖奔騰,衝激著大小石頭,飛濺著水花和雨星,發出震耳欲聾的巨聲。農民軍傍著左邊懸崖走,馬鐵掌蹴踏著花崗石。隊伍的前邊和後邊,鼓聲陣陣,催趕著行軍。鼓聲、馬蹄聲、澎澎湃湃的澗水聲,混合在一起,使人簡直分不清楚。
走了一陣,澗穀漸寬,左邊仍然是百丈懸崖,右邊的地勢卻緩了起來。一片明媚的陽光照著蒼綠的峭壁。峭壁上生著有趣的小草,有的開著金黃的小花,有的卻是深紅和淺紅的杜鵑。在一處懸崖上,一塊巨石俯瞰奔流,似乎隨時就會從半空中撲下來。從這塊大石上邊垂下來幾條葛藤,綠葉間掛著一串串紫花。岩石的上邊長著一株低矮的馬尾鬆,枝幹虯曲。一隻禿頭的坐山雕抓了一隻什麼鳥兒,在空中打個盤旋,落在鬆樹的虯枝上,正在吃著,忽然被下邊的人馬驚住,瞪著凶猛的圓眼睛向下窺望。它十分大膽,盡管同人馬相離不遠,卻不飛走。高夫人在馬上看見了它,還看見那隻被吃的鳥兒,有幾片淡灰色的羽毛飄飄落下。她小聲問:
“慧英,看見了麼?”
“看見了,”慧英回答,如今她同慧梅走在高夫人的前邊。
“你看,它真可惡,專殘害別的鳥兒!能夠射中麼?”
“也許行。讓我試試。”
戰馬在高低不平的岩石小路上繼續走著。慧英迅速地取了弓箭,但因為山路過窄,不易轉身,她必須左手開弓,才較順手。她剛剛把弓換過手來,尚未舉起,就被坐山雕的十分銳利的眼睛看清了,隻見它大翅一展,提著獵獲物騰空而起。高夫人不由地說:“好,快射!”她的話剛出口,隻聽弓弦一響,坐山雕在空中打個翻身,爪裏提著獵獲物落了下來,它自己勉強又飛幾尺遠,猛地栽在懸崖上,十幾片羽毛飄落穀中。高夫人前後的男女親兵爆發出一陣歡呼。慧梅拍著手,遺憾地說:
“可惜它沒有落到咱們的馬前!”
高夫人回頭對那五個姑娘說:“武藝須要苦練日久才能練好。慧英十二歲就跟著我,已經六年啦,練出這一手可不容易。”
人馬轉上一座山坡。山勢不陡,小路在山腰間盤旋而上。走著走著,好像路已到了盡頭,但轉過一個山包,忽然一陣花香撲來,沁人心脾。慧梅快活地叫:
“唉呀!滿山都是鮮花,真是仙境!”
蘭芝也叫:“媽!媽!你看那!你看那!”她用鞭子指著問:“那是什麼花?”
在這座平日少有人走的半山坡上,到處是野生的薔薇、月季、刺玫和一些不知道名兒的草花。在略微背陰的地方有很多蘭花,正在開放,花色有淡黃的、紫色的。高夫人記起來,兩三年前的一個春末夏初,比如今稍早一點,人馬從淅川縣的上寺和下寺附近經過,在一個地方看見滿山滿穀盡是蘭花。人馬走過幾裏,停下休息,仿佛仍聞見一股幽香隨著軟軟的東風追來。
迅速地轉過無名的花山,人馬走進一片蒼茫的林海裏。越走越深,旗幟在綠色的林海中消失了。林又密,山路又曲折,高夫人常常聽見前後人語,卻隻能看見緊跟在身邊的幾個親兵。有時枝丫低垂,大家趕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時從樹枝上垂下幾絲蔦蘿,牽著征衣;有時遇見美麗的啄木鳥貼在路邊不遠的老樹上,用驚奇的眼神向匆匆而過的人馬凝視;有時聽見黃鸝或畫眉的歌聲,但不知在什麼地方。高夫人同親兵們走到一個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鬱的山峰高不見頂;向下望,雖然陽光滿穀,卻因為地勢高,霧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對麵半山腰有兩三家人家。大概不曾發現這一支農民軍從森林穿過,幾個人在村邊照常勞動。從柴籬邊傳過來鷓鴣的斷續叫聲。高夫人正在望著,忽然腳下邊飄過一縷白雲,把她的視線遮住。人家和農夫消失了,隻有鷓鴣聲還在繼續。同時從森林的深處,從高空裏傳過來安靜的鍾聲。她恍然一笑,說:“啊,這是過端陽節敲鍾的。”許多年的端陽節她都在馬上度過,本來引不起她多少興趣,可是今天端陽節的鍾聲卻使她暗暗興奮,因為她明白,也許在今天,也許在明天,總之就在這幾天內,張獻忠就要起義,而自成也要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
在森林中又轉過兩個山頭,來到了一座大廟前邊。廟院中有一道泉水,在磐石間開鑿成一個水池,深不見底,相傳麻姑在這裏洗過手巾,所以叫麻姑泉。有小魚三五成群地在水中遊泳,有時浮上水麵,有時沉入水底。泉水從暗溝穿過前院,穿過山門,從一個青石雕刻的龍嘴裏奔流出來,從七八尺高處落到石地上,淙淙地向森林中流去。已經過了正午,人馬就在廟外休息。人吃幹糧,馬喂麩料。道士們燒了幾鍋開水,盛在木桶和水缸裏,擺在山門外。劉芳亮下了命令,將士們無事不準各處亂跑,就在廟外原地休息,因而道士們都感到十分驚奇,從來沒想到“流賊”的規矩竟會如此好。幾次過官軍,廟裏都遭到破壞。去年有一股官軍從這裏過,不但把馬匹拴在山門裏,臨走時人還故意往麻姑泉裏撒尿,屙屎,使道士們有幾天沒法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