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醫生含笑說:“我怕你們兩位不願意同他見麵。”

劉宗敏大瞪眼盯著醫生,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不願意同他見麵?老尚,虧你還是闖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無話不談,你也自認為深知他的心思,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到底為什麼不把他帶來?怕路上不平穩?”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來他的笑裏邊含有文章,又想著這個老醫生也不是那號著三不著兩的人,從來不在重大的事情上開玩笑,說出不冒煙的話,如今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在闖王和他的麵前冒涼腔?他想要尚炯快說出來笑裏邊藏的文章,就對自成說:

“子明是胡扯的。什麼牛舉人,馬舉人,別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舉人從北京請到西安,他就會把他帶來見咱們。別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來,心裏說:“瞧,他們在打仗上有經驗,在跟舉人、進士打交道上還是第一遭,對這些人的脈理乍然還摸不清呢。”不過,就在他大笑當兒,李自成已經猜出來一點譜兒,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

李過向尚炯笑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越說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說吧,到底這位牛舉人來了沒有?”

尚炯說:“確確實實地來到西安。我特意回來向你們稟報,聽候你們吩咐。”

劉宗敏大為高興,爽快地說:“趕快派人去請他來,還有什麼別的話?其實,你應該帶他一道來,用不著向闖王稟報。你這是六指兒搔癢,額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來,說:“我自己帶他來?牛舉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願同我到西安,看起來是他對啦。”

田見秀笑著說:“子明,你放心。咱們的闖王平日思賢如渴,雖不能親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決不會有失禮節。”

闖王接著說:“玉峰說得對。咱們一定要專誠相迎,隆重接待。捷軒,在這樣的事情上咱們都是外行,得聽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劉宗敏恍然記起,趕快說:“對,對。我忘記三請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來。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頓時解開,一邊笑一邊在心裏說:“這樣,牛啟東就不會拿捏著不肯來了!”在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聲中不由地想著:“一個舉人就拿這麼大架子?幾年來十三家義軍攻城破寨,不知殺過多少舉人、進士,還有比這班人更大的官兒。今日咱們用著了讀書人,一個舉人就這樣拿捏身份!”不過這種不舒服的想法隻在心上一閃就過去了。

闖王請尚炯談談他是怎樣把牛舉人從北京請到西安的。等醫生把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自成跳起來走到醫生麵前,拍著他的肩膀說:

“尚大哥,你這件事辦得太好啦!太好啦!這比你探聽朝廷的消息還重要,實在難得!既然牛先生已經到了西安,我們務必請他來一趟。可惜我不能親自去西安接他,怎麼辦呢?”他尋思著,一時想不起一個適當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劉宗敏的眼睛一轉,說:“我看,這樣吧,還是請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們派一位大將在半路相迎,等客人來到時,咱們幾位重要頭領都隨闖王下山,迎出數裏之外,不好麼?”

田見秀點頭說:“照,照!這個辦法很好,就請補之到中途相迎。隻是子明剛到家,還沒休息,又得幾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體吃得消麼?”

闖王望著醫生微笑,卻不做聲。醫生把大腿一拍,站起來說:

“咱們一年三百六十天騎馬打仗,東奔西跑,去西安接個朋友,這算得什麼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著說:“這一次,我是名正言順,奉著你闖王的命去迎接他,說話就有了分量啦。”

闖王問:“要不要派雙喜兒隨你同去,格外顯得我的誠意?”

另外派個人隨他同去,以示隆重,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擔心雙喜沒有去過大地方,怕萬一會出紕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沒有合適的人,搖搖頭說:

“算啦,還是我一個人去吧。我一個老頭子不至於惹人注意,多一個年輕人反而不好。”

劉宗敏說:“二虎已經回來,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劉體純的小名。他的哥哥劉體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經犧牲了。雖然自從他在農民軍中有了點名聲以後也取了“德潔”二字作為表字,但自成夫婦和幾位年長的大將都喜歡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們的眼皮下長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僅是叫慣了,也含著親密的感情。為著他特別機警,二十天前派他去穀城和房縣同張獻忠和羅汝才聯係,察看動靜,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醫生前去西安。

劉宗敏聽說獻忠那裏有個徐以顯,便問牛金星比徐如何。醫生用鼻孔哼了一聲,說:

“啟東是王佐之才,徐以顯正是俗話所說的狗頭軍師,如何能跟他相比!”

劉宗敏笑著說:“好家夥!你把這位牛舉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噓。他確實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蹉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學。劉爺,你隻要同他見麵一談,就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闖王說:“咱們太需要這樣的人。怎樣打仗,怎樣練兵,咱們還有些經驗,可是光憑這也成不了大氣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經邦安民,那裏邊有許多學問,咱們還有些外行。”

劉宗敏說:“幹脆,咱們把這位牛舉人留下,請他做軍師吧。”

田見秀也說:“對的,想辦法把他留下。咱們以先生之禮相待。”

宗敏望著尚炯說:“老神仙,你看怎樣?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隻要他是個人才,咱們決不會虧待他。有朝一日咱們的闖王坐了天下,他就是當朝宰相。怎麼,能把他留下做軍師麼?”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醫生的臉上,等待他回答。李過看見他拈著胡須,笑而不言,忍不住說:

“尚神仙,留住牛舉人這出戲,全靠你唱了。”

尚炯說:“這出戲我隻能唱前段,後半段就得靠闖王跟諸位將軍唱。”

闖王滿懷高興,但沒做聲。過了片刻,他慢慢地說:“就怕水淺養不住大魚。咱如今剛打了敗仗,人家牛舉人未必會留在這裏。”他笑了笑,又請醫生談清兵在畿輔的種種情形。

關於盧象升在蒿水橋陣亡的消息,他們早已聽說,但不像尚炯所談的那樣仔細。盡管他們同盧象升打過幾年仗,在戰場上是死敵,但是都對他堅主對清兵作戰,反對議和,得到那樣遭遇,還有點同情。闖王搖頭說:“盧象升雖是被朝廷弄到兵敗陣亡,也算死到一個正經題目上。”劉宗敏用拳頭向桌上一捶,罵了聲:“崇禎這一夥兒,他媽的!”隨即問道:

“那個楊廷麟貶出京了麼?”

尚炯回答說:“我離開北京時他還沒有出京。背上長了個疽,幾乎死了。”

他接著把如何救活了楊廷麟並堅決沒要楊宅的酬謝,對大家說了。大家都稱讚他這事辦得好。

當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談話時候,李鴻恩和隨同他去做壞事的三個親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營的偏院中。當尚炯去廁所時,鴻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醫生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走去問道:

“十二,為的什麼事呀?”

鴻恩並不隱瞞,把實情對醫生說了。醫生搖搖頭,歎口氣說:“唉,年輕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講情試試,請闖王和劉爺看我的老麵子饒你不死。以後,可不能再壞軍紀。”

醫生和闖王等人談到定更以後,又吃點酒,才回他自己的住處休息。臨走時,他向闖王替鴻恩講情,但闖王並不做聲。他轉向劉宗敏說:

“捷軒,十二雖然犯法當斬,但請姑念他年輕無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隨闖王六七年,從十四五歲的毛孩子長成大人,掛過多次彩,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闖王。他作戰勇猛,武藝也好,這幾年立過不少功。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次留下他一顆腦袋,以後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老尚,我何嚐不知道他是個有出息的小夥子?不用說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長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樣。可是軍法如山,該斬不斬,以後叫哪個遵守軍紀?他是闖王的兄弟,就應該以身作則,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與別人一律同罪!”

“捷軒,你說的道理很是,不過,不過,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幾次受重傷,都是我親手救活了他的命。這次請你看個麵子,還讓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饒他一死,等我同闖王、玉峰審問了他再說。”

醫生不好再講什麼話,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見秀望望,含著淚苦笑一下,轉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問:

“現在就審問吧?”

“審問!”自成說。“玉峰,你同捷軒一同去審問,一切由你們二位做主。”

在審問時候,李鴻恩照實承招,隻求不殺他,讓他在下次打仗時戰死沙場。他的三個親兵中有一個叫做陳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強奸民女的事是他慫恿的,他願意受千刀萬剮,隻求饒十二不死。審過以後,劉宗敏和田見秀到院裏商議。田見秀主張隻將陳魁殺掉,留下鴻恩的一條性命,重責一頓,讓他戴罪立功。劉宗敏從感情上也不願殺他,但認為他既是闖王的兄弟,倘若不殺,將士們必有許多閑話,以後如何叫別人遵守軍紀?再說,那些新入夥的兄弟既有本地農民,也有平日慣於擾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過了鴻恩,對這些人就沒法厲行軍紀了。所以他主張狠狠心斬了鴻恩。他們商量一陣,便同去見闖王,請他自己決定。宗敏說:

“闖王,這件事,如今全營上下無人不知。或重責一頓皮鞭,或斬首示眾,全由你決定,不過要快。夜長夢多,耽擱一天,閑話就起來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輕饒。殺吧,殺吧!”自成低聲回答說,心中酸痛,聲音有些打顫,同時在心中罵道:“為什麼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該死!”

田見秀在一旁說:“你多想一想,打他幾百皮鞭也是一個辦法,可不殺就不殺。老尚說的很是:千兵易得,一將難求。”

這一夜,李自成為這事十分難過,不能成眠。有時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是拖著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兒嬉戲的小恩子,忽而一變,出現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爛、麵黃肌瘦的一個少年,又頑皮又害羞地纏磨著高桂英,懇求說:“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帶我出去吧,我要隨二哥一起打江山!”這後一個印象是崇禎五六年間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馬回一趟米脂故鄉,把鴻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們帶了出來。從那時起,鴻恩在自成的培養下成長起來,變成了一員青年猛將。他在童年時代就跟著村中大人們練習槍法,後來又得到劉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藝大進,立了許多功,流過許多血,死過幾回!……

許許多多往日的印象,在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靈活現地浮現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記起來了。那時五嬸,即鴻恩的母親,剛剛守寡,帶著吃奶的鴻恩給艾舉人家中幫工,而自成給艾家放羊。一個秋天的黃昏,自成把羊群趕回羊圈,發現一隻羊走失了,不敢吃飯,回頭跑往山中尋找。他在荒涼的山穀中找了很久,毫無蹤影。他急得哭著,跑著,叫著,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見路,仍然不敢回去,隻好藏在一個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後再找。雖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寧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餓,給狼吃掉,也不願回去再受主人的辱罵和鞭打。因不願惹父母生氣,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當吃晚飯的時候,五嬸沒有看見自成,還以為他大概有什麼事回自己家裏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氣,不見他回羊圈睡覺,感覺詫異,仔細一問,聽人說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驚,丟下鴻恩就往自成的家裏跑。過了一頓飯工夫,一大群人打著燈籠火把奔往荒山中尋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裏,噘著嘴,含著淚,緊握一把防身護體的短刀,看著散亂在山頭上和山穀中的燈籠火把,聽著不斷的大聲呼喚,隻不做聲。後來燈籠火把和喊聲愈來愈近,他聽見母親和五嬸用半嘶啞的哭聲呼喚著他的乳名:“黃來兒!黃來兒!……”到這時,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應一聲:“哎!”五嬸走在母親前邊,先撲到他麵前,把他攬到懷裏,邊責備邊哭了起來……

從那時起大約過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義軍首領,在高迎祥手下號稱闖將,回到故鄉,鴻恩也長成了一個少年。當他率領人馬離開家鄉時,兩鬢斑白的五嬸顫巍巍地拉著他的袖子,仍然喚著他的乳名,含著眼淚,哽咽著叮嚀說:

“黃來兒,你五嬸二十八歲守寡,吃盡了苦,總算把小恩子撫養成人了。如今讓他跟你去……隻要他跟著你,五嬸就放心了。”

……

李自成從床上忽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經黎明了。他沒像往日一樣到院中打拳、擊劍,也沒騎馬去村外看將士早操,而是背著手走往村邊的小樹林中,踏著落葉和嚴霜走來走去。幾個親兵知道他心情不好,隻站在樹林外邊警衛。

李過在夜間見到了田見秀,知道闖王下狠心斬鴻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臥不安,通宵未眠。鴻恩也托人給他帶信,要他講情。他剛才騎馬來到闖王住的寨內,先去看了鴻恩,隨即來這裏尋找闖王。當他輕腳輕手走近自成時,自成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用責備的口氣問:

“你早晨不到校場去,來見我有什麼事?”

李過膽怯地說:“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來替他講情的麼?”自成截住說,嚴厲地望著侄兒。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過自從起義以來,咱們李家已經死了幾十口人……”

“補之!”自成揮一下手,不讓李過說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別人犯了同樣的罪,我還可以不斬。我的兄弟和子侄們不管誰犯了這樣罪,非斬不可。這道理你不明白?”

李過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鼻孔發酸,眼睛潮濕。

“你看見你十二爹了麼?”

“剛才看見了。”

“他對你說了什麼話?”

“他要我替他講情,還說,要是你決定殺他,他也決不怨恨你,隻求你在他死之前同他見一麵。”

闖王的心中刺痛,低下頭去,沉默片刻,然後說:“你去對他說,我用不著見他了。家裏的事情讓他放心。這件事我要瞞著五嬸,永不讓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養老,死後送終,我自有妥善安排,請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說完以後,轉身走了。李過看出來他非常難過,並且再講情也沒用處,隻好往小樹林外走去。但李過才走十幾步遠,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沒有人回家鄉去?”自成問。

“下個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鄉時,你記著用你十二爹名義給五奶帶點錢去。不要忘了!”

李過嗯了一聲,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趕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劉體純扮做他的夥計,天色黎明就吃過早飯,這時趕來向闖王辭行。自成步行送他們走了兩三裏路,囑咐尚炯無論如何要把牛舉人請來一晤。尚炯又求他留下鴻恩性命。他不願使醫生路上難過,點點頭,含糊地嗯了一聲。拱手相別以後,他站在高處,一直望著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荒山腳下。

他走回老營時,已經收早操了。看見雙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張鼐坐在一邊揩淚,他沒有問,隻裝作沒看見。他明白這兩個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極好,都把恩子當親叔父一樣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著他要被斬,自然會要傷心。他把中軍吳汝義叫來,吩咐他把李鴻恩和陳魁推出斬首,把另外的兩個親兵各重責兩百皮鞭,貫耳遊營。吳汝義正在難過,撲通跪下,說:

“闖王!尚神仙臨走時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救活鴻恩。全營上下,都知道鴻恩是一員將才,幾年來經常出生入死,立過許多戰功。再說,這是初犯,又未奸成,而且是受陳魁教唆。將他斬首,未免過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輕守寡,隻此獨子,交付給你……闖王,我懇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叫他立功贖罪!”

闖王臉色嚴峻地說:“子宜,治軍如治國,寧可大義滅親,不可因私廢法。快殺,休要再說!”說畢,他將腳一跺,不再看吳汝義,走進睡覺的房間,在床邊坐了下去。親兵頭目李強進來請他吃早飯,眼睛哭得紅茫茫的。他揮手使他退出,心中說:“恩子!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啊!”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著五嬸和鴻恩幼年時代的影子,耳邊仿佛繚繞著五嬸的帶著哭聲的呼喊:“黃來兒!黃來兒!回來吧!你在哪兒?……”忽然他喉口壅塞,熱淚泉湧,伏在桌子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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