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李自成離開校場大約走了十裏山路,來到了一個灣子裏。離村子二裏多遠,沒有看見房舍,隻看見山那邊一片樹梢,傳過來熱熱鬧鬧的打鐵聲音。根據新的計劃,把原有的鐵匠營大大擴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統稱兵器營。交給劉宗敏兼管督造。闖王眼下來到的正是弓箭棚、鐵匠棚與火炮棚所在的村莊,四麵都有崗哨,戒備嚴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邊的一座草棚子裏,有十來個人在那裏工作。自成知道田見秀一時到不了,所以不急於見宗敏,下馬後先走進弓箭棚瞧一瞧。幾天不來,這裏又做出來許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種掛成三排。他取下來一張大弓拉一拉,感到滿意。地上堆了許多牛角,成色不齊。有紋理很順、十分潤澤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紋理不順、缺乏潤澤的,是老牛的角;還有一種紋理雖順,卻無光澤,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來源困難,搖搖頭,囑咐不好的牛角盡量不用。他正要離開,那位從藍田縣請來的弓箭師傅趕快從身邊一口破木箱中取出來一對牛角,每隻有二尺多長,紋理極順,青多於白,潤澤如玉,笑嘻嘻地捧給他看,說:

“闖王,你看這一對牛角怎樣?”

自成接在手裏說:“好,好,很是難得!哪兒來的?”

“這是從近來買到的幾百對牛角中挑出的。遇著識家,這一對牛角的價錢就能夠買一頭黃牛。我打算拿這對牛角替你做一張弓,木料也選定了。”

“什麼木料?”

老師傅把靠在牆上的一根木料遞給闖王,說:“就是這根料子,請你敲兩下聽聽聲音。”

闖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柘木的;用牛角敲了兩下,聲音很靈。他笑著說:

“好料子,離根遠,也幹透了。”

“闖王,還有難得的東西呢!”老師傅高興得胡子翹著,又從破箱子裏取出來一個綿紙包,打開來是一小盤筋條,捧給闖王說:“你瞧,這才是一點寶物!”

闖王雖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別對製造兵器的知識很豐富,可說是經多見廣,卻一時認不出這是什麼筋條,問道:

“是什麼獸筋?”

“不是獸,是天上飛的。”

“鸛筋麼?”

“對,就是鸛筋!”

“哪兒來的?”

“不瞞闖王,這一點鸛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給。寧肯餓飯,我也不賣給人。我來到這裏以後,親眼看見你闖王行事仁義,又對俺們手藝人極其有恩。我再也沒法子報答你闖王,隻有替你老做一張好弓表表心意。前幾天有人回藍田,我給俺老伴兒帶個口信,找出這點鸛筋,托順便人捎來啦。”

闖王連聲說好,爽朗地大笑起來。在古代,有許多人,特別是弓箭老匠人,都認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獸筋,野獸奔跳迅疾,用獸筋做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別迅疾。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鸛鳥腿上的筋做弓弦,認為鸛是鳥,飛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這種說法,但是老弓箭師傅的這番情誼卻使他深受感動。他拍拍老師傅的肩膀問:

“老曹,你到咱這兒快有一個月,過得慣麼?”

“大帥,看你說的!別說過得慣,我心裏可暢快死啦。隻要闖王你不嫌我年紀大,我還想入夥哩。你看,我這塊料,入夥行麼?我才四十八歲,還不到五十哩。”

“行,行。隻要你願意入夥,趕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兒接來好啦。”

“接老伴兒幹嗎?嗨,又不是年輕人。目下跟著大帥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遲!”

“老曹,你……”

“闖王,你還不明白?上次我對你談過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輩兒當弓箭匠,到我這一代已經幹了大半輩子。論手藝,有手藝;論勤快,夠勤快;論人,咱說一不二,自來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藝好,勤快,頂屁用!咱自小兒受窮罪,受欺負,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來越沒路。兒子前年給抓去當兵,不知已經肥了誰家的地。三門頭守一個小孫子,孤苗兒,去年害了病,沒錢吃藥,小辮子翹啦。媳婦兒沒指望,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也不放心,窮人家守的什麼節,走啦。俺老夫妻倆時常對著哭,往前看,四十八裏不點燈,望不盡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災荒年,過了破五就斷頓兒,又沒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討飯。心裏想,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鄉,回不來啦,等著喂狗吧。沒想到咱這裏招弓匠,咱就來啦。一來就享福啦。”說到這裏,他用袖頭揩一下濕潤的眼角,深深地歎口氣,然後接著說:“如今,不要說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誰欺負啦。從前,大小有點勢力的人跺跺腳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腳踩在咱頭上,咱就趕快把頭低下去。咱一輩子都是逆來順受,在人家的腳板底下過日子。如今什麼樣?不管是頭目和弟兄,都把咱當個人看待,不稱曹師傅不說話。就拿你老跟督造劉爺說,也沒有把咱曹老大當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窩裏四兩肉。想想從前,看看現在,頭打爛也要入夥!闖王,你老要我我也入,不要我我也入,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著闖王闖江山,死也不離開老八隊!”

闖王高興地說:“你願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極啦。咱們這裏很需要像你這樣的弓匠師傅。眼下吃點苦,日後打下江山是咱們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給老伴兒捎錢沒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地說。“前幾天有順便人,已經把錢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燒了哪炷香,這個荒春不擔心餓死啦。”

闖王跟他開玩笑說:“大概這炷香燒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來那一對珍貴的牛角,嘖嘖稱讚,問道:“老曹,你打算給我做幾個力的弓?”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個力的弓,你看怎樣?”

“你是要我平時練習用還是臨陣作戰用?”

“自然是臨陣作戰用。平時練習,八九個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戰的時候喜歡用強弓。老曹,你盡量替我多做幾個力吧。”

“做二十五個力,行吧?”

自成笑著搖搖頭。

“再加兩個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搖頭。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們望望,又望著闖王說:“好,替你做三十個力吧,這可是特號強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師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說:“老曹,還差一點,你替我做成三十五個力的吧,免得虧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張大嘴啊了一聲,驚歎說:“這樣強弓,不妨礙馬上左右開弓,你老真是神力!”

闖王回答說:“自幼喜歡拉強弓,已經習慣啦。比這再多幾個力的弓也可以在馬上拉滿,不至於弓欺手。”

他離開弓箭棚,走不多遠就到了熱鬧喧天的鐵匠棚。鐵匠棚現在有五十多個鐵匠,大部分是從士兵中挑出來的,一部分是從各地招雇的鐵匠老師。這五十多個人分在四個草棚裏,每一個草棚有一個小頭目,稱做棚頭。全鐵匠棚由一個哨總統帶,稱做鐵匠總管。自成先走進第一座鐵匠棚裏,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陣,向棚頭詢問了兩三天來的工作情況,隨後走到一個爐子旁邊。掌鉗子的師傅是從杜家寨來的包仁。當包仁從爐子內把燒得通紅發軟的鐵料夾出來放在砧子上時,闖王從地上掂起來一把大鐵錘。包仁笑著說:

“闖王,你又要掄大錘麼?”

“我要跟你學手藝哩。”自成說,“怎麼,你還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說,好說。”包仁左手掌鉗,右手拿著小鐵錘在燒紅的鐵料上連敲幾下,說:“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錘子指點著,闖王和一個翹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掄大錘。打了一陣,一個槍頭的模樣打成了。包仁把這個半成品送進爐裏,笑著說:

“闖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誰也不敢收你當徒弟。別看我有了一把年紀,我也怕折壽!”

自成同包仁說笑了一陣,直到把槍頭使了鋼,完全打成,才離開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頭看見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邊寫著一首詩。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有一個別字,但詩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輩殺不平,

世間曾有幾人平!

寶刀打就請君用,

殺盡不平享太平。

他把詩看了兩遍,連著點了幾下頭,望著大家問:“這是誰寫的?”

棚頭停住鐵錘說:“稟闖王,寫是我寫的,詩是大家編的。”

“大家編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來了。接著,張三湊一句,李四湊一句,湊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詩寫得不壞,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個棚子門口,看見劉宗敏光著上身,脊梁上淌著汗,正在掄大錘。他的旁邊站著一個士兵,又害怕,又羞慚,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發了脾氣,可能這個工作不賣力氣的弟兄會挨一頓臭罵或甚至一頓鞭子。他正要進去同宗敏說話,宗敏已經看見了他,把大錘交還旁邊站著的那個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來。

“你把王吉元殺了沒有?”走出棚子以後,宗敏站住問。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饒他一條性命。”

“這太輕了。為什麼不斬首示眾?”

自成揮退左右,放低聲音說:“王吉元原是敬軒的人,為著五百多兩銀子殺了他,日後見敬軒怎麼說呢?咱們同敬軒之間本來就犯了生澀,不必為這件事兒使敬軒罵咱們打狗不看主人麵子。”

“可是以後別人也犯了這樣的罪呢?”

“我已經傳令全軍,下不為例,今後凡賭博者受重責,凡盜用公款銀子十兩以上者斬不赦。”

“看著敬軒的情麵,隻好饒他的狗命吧。補之怎麼沒有來?”

“咱們談談吧。他正在指揮操練,用不著叫他也來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裏,頂好是交他處理。”

“你查出是什麼人幹的事?”

“鴻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時氣得臉色發青,說:“該死!誰同他一起去的?”

“他帶著自己的三個親兵。”

“真是該死,會是他做出這事!”

“怎麼辦,饒了他這一回吧?”宗敏問,不轉睛地望著闖王。

闖王明白宗敏是拿話試他的口氣,他沒有馬上回答,在心中憤憤地說:“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壞了我的軍紀!”宗敏見自成有點猶豫,隨即說:

“闖王,怎麼辦?你自己處理好不好?”

“不,捷軒。你辦吧,執法如山,不要推辭。正因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輕饒了他!”

盡管闖王的口氣很堅決,竭力不在宗敏麵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臉色和十分幹澀的聲調,怎麼能瞞得住宗敏呢?事實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難過。自從他參加自成的老八隊以來,他親眼看見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隨起義的有幾十個人,大部分都在戰場上陣亡了,剩下的隻有幾個人,其中有的人在從漢中府一帶向潼關的長途進軍中被官軍打散,尚未歸隊。如今留在自成身邊的隻有李過和李十二,還有自成的親兵頭目李強,是他的族侄。單憑這一點說,他劉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鴻恩問斬。何況,鴻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個頂小的,有時人們也叫他李老幺,自成一向對這位小弟弟表麵很嚴,骨子裏很親。兩年前路過涇陽時,李十二也曾慫恿士兵淫掠,當時自成也很震怒,說要殺他。他聽說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麵前,像一個大孩子似的揉著眼睛,二嫂長二嫂短地纏磨著高夫人替他講情。自成終於隻是痛罵他一頓,打他幾耳光,踢幾腳,並沒殺他。一個“李”字分不開,兄弟畢竟是兄弟!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樣,說殺不殺呢?所以聽了闖王的話以後,劉宗敏一時拿不定主意,低著頭不做聲了。

闖王見宗敏不做聲,自己也不做聲。他低著頭,用靴尖踩著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這完全是下意識動作,毫無目的。幾年來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們的影子都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從老營飛馬來到,向他稟報說老神仙已經從北京回來,請闖王快回老營。自成立刻對宗敏說:

“快跟我到老營去,聽聽北京的情形!”他向來的親兵問:“別的大將們都知道尚先生回來了麼?”

“雙喜已經派人去分別傳知啦。”

“捷軒,咱們走吧?”闖王又看著宗敏問。

“走吧。”宗敏向一個親兵揮一下手,“韝馬去!”

宗敏和他的十幾個親兵的戰馬很快地韝好牽來。為著闖王的事業,他很想勸闖王從自己的親人開刀,樹立軍紀,可是這話怎麼好說呢?略微躊躇一下,他走近闖王身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

“自成,那件事還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嚴辦,我就派人去把鴻恩同他的三個親兵抓起來,免得他們會畏罪逃跑。”

闖王此刻一方麵確實恨鴻恩,一方麵還有點不忍心真的把他問斬,但這種私情卻無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以寬厚著稱的田見秀身上,回答說:

“抓起來吧。今晚我請玉峰哥和你一同審問。”

當闖王和劉宗敏回到老營時候,醫生已經吃過飯,還喝了點酒,帶著風塵色的臉孔變得通紅。闖王一進大門,還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先聽見他的大笑和這麼一句話:

“看起來,有咱們的天下!有咱們的天下!”

闖王一進屋裏,看見袁宗第、李過和田見秀已經都來了,正在同醫生談話。他向醫生拱手道勞,拉著手問了幾句關於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擺手讓親兵們和閑雜人員們都走開了。緊接著他關心地問:

“子明,快談談,朝廷的情形怎樣?”

尚炯拈著胡須說:“朝廷上的事情麼?談起來多啦,一下子可說不完。”

“揀重要的先談。”

“好,談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後細談。”

尚炯把朝廷上民窮財盡、政治腐敗和上下離心的種種實情,一五一十地談了出來。李自成聽了以後,滿懷興奮地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

“你們看,怎麼樣?大明的氣數真的要完了,咱們還不加勁兒幹?”

田見秀說:“確實,朝廷已經弄得焦頭爛額啦。好比四處起火,八下冒煙,顧了這一頭顧不了那一頭。日後收拾這個局麵的說不定就是我們。捷軒,你說是麼?”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有幹頭,有咱弟兄們的天下!自成,咱們早點樹起大旗怎麼樣?”

自成笑一笑,搖了搖頭。袁宗第拍了一下膝蓋說:

“對!我看也不如早點樹起大旗。闖王,別等敬軒啦。他靠不住!請你快派人去崤山裏叫大嫂子同明遠把人馬撤回來,一會師就動手!”

闖王向田見秀望望,見他笑而不言,隨即說道:“咱們目前頂要緊的事情是練兵,準備馬匹、兵器和糧食。”他又向田見秀的臉上掃一眼,近來因為糧食缺乏,田見秀和許多將士們的臉上都有菜色,並且浮腫。“糧食頂要緊,頂要緊。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幹起來,咱們的墾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鬧得沒法收成。這兒的災情已經夠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讓百姓喘口氣,多少收點莊稼,捷軒,別說老百姓要餓死,咱們也要餓死。總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餓死,咱們也才能夠不缺糧食。”

尚炯說:“闖王,你說的很對。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目下離麥季隻有一個多月。讓老百姓收季麥子,喘口氣兒,確實要緊。雖說到處天旱,麥苗很壞,可是收一點總比不收好。”

劉宗敏點頭說:“也好,等收了麥,不管敬軒動手不動,咱們從這裏先動手,殺到河南。”他望著尚炯,用十分讚佩的口吻說:“老尚,你真是一個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長,會把朝廷的事兒打聽得這麼清楚,說起來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說隻有你去北京頂合適,我可沒想到你辦事這樣出色!”

尚炯笑著說:“這不是我辦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幫了大忙。要不是遇到這位朋友,光憑我這塊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別想對朝廷的事知道得這樣清楚!”

自成趕緊問:“是一位什麼樣的朋友?”

“闖王,我對你談過一位牛舉人,你可記得?”

“記得,記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還把他請來了。”

“啊?!請來了?在哪裏?在哪裏?”

“現在西安。”

“在西安?為什麼不請到這裏?”

劉宗敏也抱怨說:“你真是!為什麼不帶他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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